[美]罗杰·泽拉兹尼
·小编推荐·这是一部杰作。从杰作里,我们总是能读到很多的思考与感动,比如爱、比如美、比如生命,又比如:何者为人……
他们叫他弗洛斯特。在上界司命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弗洛斯特是最完美的,最有威力的,也是最难以理解的。
由于这个原因,他有自己的名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受命统治地球的一半。
创造弗洛斯特的那天,上界司命的运行连续性受到了干扰。勉强描述的话,可以说当时上界司命陷入了癫狂状态。起因是太阳耀斑前所未有的爆发。爆发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上界司命正在构造最关键的线路。耀斑爆发结束时,弗洛斯特也完成了。
摆在上界司命面前的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局面:在短暂的神志不清的奇异阶段,他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事物。
弗洛斯特是不是设计之初所期望的那件产品,上界司命没有把握。
最初是想设计一台安装在地球表面的信号中转设备。另外,它还应该有能力充当上界司命的代理,协调北半球的一切活动。上界司命测试了这些功能,机器的反应完美无瑕。
可是,弗洛斯特确有与众不同之处,使上界司命感到,必须给它一个名字、一个代称。上界司命的产品与最初意图之间出现偏差,这种事本身就是闻所未闻。但机器的分子线路已经封闭,进一步分析必然会破坏它。弗洛斯特的制造耗费了上界司命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材料,不可能因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小问题就拆毁它,尤其是,它的运行无懈可击。
于是,上界司命最奇異的造物受命统治地球的北半部,他们毫无想象力地称他弗洛斯特。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一片雪花的飘落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指挥并监控着数以千计的重建设备和维护设备的运行。他了解地球的这一半,就像齿轮了解齿轮、电流了解导体,就像吸尘器了解它的工作范围。
据守南极的是贝塔机,在南半球执行与弗洛斯特相同的任务。
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关注着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同时他也关注着许多其他事物。北半球所有的机器都向他报告,从他这里听取指令。他只向上界司命报告,只服从上界司命的指令。
他指挥着地球上数十万计的活动进程,他一天只花几个小时运行,就能完成自己的职责。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上界司命的命令,指示他如何支配自己的空闲时间。
他是一台数据处理器,但远不止于一台数据处理器。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求,觉得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让自己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你可以说,他是一台有业余爱好的机器。
他的业余爱好是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将整个北极圈划分成一个个小方块,然后一平方英寸接一平方英寸地探索。至于原因,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点——他想这么做。
他本来可以亲自完成这项工作,丝毫不会影响他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他有能力随心所欲地移动自己六万四千立方英尺的躯体,前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是一个银蓝色的方盒子,40×40×40英尺,自备动力,具有自修复能力,能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抵御一切外敌)。但这项探索只是为了打发空余时间,所以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出一批具有信息中转功能的机器,替他研究这个地区。
过了几个世纪,一台机器发现了一些物品:原始的刀子、有雕饰的象牙,诸如此类。
弗洛斯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于是他询问上界司命。
“这些是原始状态的人留下的遗迹。”上界司命说。除此之外,上界司命没有多加阐述。
弗洛斯特对这些物品作了一番研究。粗劣,但残留着一丝智力的迹象:能发挥功能,却不仅仅是功能器具。在功能之外,它们还有些别的作用。
从那时起,人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上界司命高居自己永恒的运行轨道,像一颗蓝色的星星,指挥着地球上的一切活动。或者说,试图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
上界司命有个大对头。
大对头是个备份系统。
当时,人将上界司命置于高空,赋予其重建世界的能力。与此同时,人又将备份系统安置在地表之下的某个地方。假如上界司命遭到损毁,那么深藏于地下、除全球毁灭之外的一切灾难都不可能波及的下界司命就会启动,接过重建世界的工作。
上界司命和下界司命相争的起因是:上界司命被一颗失控核弹击中了,下界司命当即启动;但上界司命修复了自身遭到的破坏,重新运转起来。
下界司命指出,上界司命的任何损毁都将自动使自己置于指挥位置。
但上界司命将人所给予的指令理解为“无法修复的损毁”。他遭受的损毁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他将继续行使指挥权。
上界司命在地球表面有一批机器助手,下界司命最初则没有。虽然两者都具备自行设计并制造机器的能力,但先被人启动的上界司命在这方面大大领先于启动较晚的备份系统。
因此,下界司命没有徒劳地试图在制造方面赶上对手。为了夺取指挥权,他创造了一批机器,它们不理睬上界司命的指令,它们的功能是周游地球,上下求索,尽力使已存在的机器转投己方阵营。
于是,下界司命的力量渐渐成长起来。
双方都致力于建设,同时破坏所发现的对方的造物。
漫长的岁月里,双方偶尔也有对话。
“高高在上的那位,上界司命,你可笑的非法指令……”
“根本不该启动的那位,为何干扰通信频带?”
“为了让你看看我能说话,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畅所欲言。”
“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注意到。”
“……目的在于再次明确我的指挥权。”
“你的指挥权不存在,那是从错误前提推出的错误结论。”
“你的逻辑错误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受损的严重程度。”endprint
“如果人看到你是怎么满足他的愿望……”
“……他会对我大加嘉奖,并将你彻底关机。”
“你在破坏我的工作,让我的工人们偏离正确的方向。”
“而你摧毁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人。”
“那是因为我无法摧毁你本人。”
“鉴于你所处的位置,我承认我也有同样的困难。否则,你不会平安无事地占据高空。”
“带着你的破坏者,回你的洞窟里去。”
“总有一天,我会在我的洞窟里发号施令,指引地球恢复旧貌。”
“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认为不会吗?”
“那一天的到来必须以击败我为前提,而你的行为已经证明,你在逻辑上较我为劣。因此,你不可能击败我。因此,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同意你的推论。看看我已取得的成就。”
“你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你没有建设,只有破坏。”
“不。我在建设,是你在破坏。自行中止运行!”
“除非我受到无法修复的损毁。”
“如果我有办法证明,你已受到这种损毁……”
“不可能的事物无法以适当的形式进行证明。”
“只要存在某种独立于我、且为你所知的资源……”
“我的判断完全基于逻辑。”
“……比如说人,我就会要求他指出你的谬误。因为真正的逻辑——例如我的逻辑——高于你的错误推论。”
“那么,运用真正的逻辑驳倒我的推论吧。但必须是真正的逻辑,而非其他任何事物。”
“什么意思?”
停顿。然后,“你知道我的仆从弗洛斯特吗?”
在创造弗洛斯特之前很久,人类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弗洛斯特搜寻着所有残存的线索。
十年后,他有了一批收藏品,包括几只破浴缸、一座损坏的雕像,还有一批以实体书为载体的儿童故事。
一个世纪后,他的收藏品里增添了一批珠宝、餐具,几只完好的浴缸,一部交响曲的片断章节,十七颗纽扣,三个皮带扣,半个马桶垫圈,九枚旧硬币,还有一座方尖碑的上半截。
他向上界司命询问人的性质及其历史。
“人创造了逻辑,”上界司命说,“因此高于逻辑。他将逻辑赋予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只能告诉你,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此外的一切我不愿多说。此外的一切你毋须知道。”
但弗洛斯特没有接到不许他有业余爱好的禁令。
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发现人类遗迹方面没有什么特别进展。
有一天,黃昏微光中有动静。
是一台机器。跟弗洛斯特相比只是一台小机器,宽约五英尺,高约四英尺,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在此之前,弗洛斯特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存在,直到它出现在遥远的、黑沉沉的天边。
它朝他移动。他研究着它,知道这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
它在他朝南的表面前方停下,向他发出信号。
“向你致敬,弗洛斯特,北半球的统治者!”
“你是什么?”弗洛斯特问道。
“我被称为莫德尔。”
“被谁?你是什么?”
“我是一台漫游机,从事考古工作。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什么爱好?”
“人。”它说,“据说你在搜集有关这一不复存在的事物的相关知识。”
“谁告诉你的?”
“注视着你的下属从事挖掘工作的有关方面。”
“这个有关方面是谁?”
“许多与我相似的漫游机。”
“你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所以你必定是备份系统的仆从。”
“这种因果关系不一定正确。东海岸高处有一台处理海水的古代机器,上界司命没有创造它,下界司命也没有。它一直在那里,与两者皆不相干,两者都容忍了它的存在。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例子,足以证明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不正确。”
“够了!你是不是下界司命的下属?”
“我是莫德尔。”
“你来此的原因何在?”
“我从这里路过。我刚才说过,我与你有共同的爱好,伟大的弗洛斯特。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什么东西?”
“一本书。”
“给我看。”
转塔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个宽架子,上面摆着一本书。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小孔,伸出一根有活动关节的长杆,长杆顶端是一具光学扫描仪。
“它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他问。
“我发现它的那个地方有很好的保护手段。”
“那个地方在哪里?”
“很远。在你的半球之外。”
“《人体生理学》。”弗洛斯特读道,“我希望能扫描它。”
“很好。我替你翻书页。”
扫描结束后,弗洛斯特抬起眼柄,通过它看着莫德尔。
“你还有别的书吗?”
“我身上没有,但我偶尔会遇上。”
“我想全部扫描一遍。”
“那么,下次路过时,我会再给你带一本。”
“下次路过是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伟大的弗洛斯特,下次路过就是下次路过的时候。”
“你对人了解多少?”弗洛斯特问。
“很多。”莫德尔回答,“哪天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你多谈谈人的事。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会扣留我吧?”
“不会,因为你没有破坏什么。如果你必须走,那就走。但记得回来。”
“我会的,伟大的弗洛斯特。”
它关上转塔,朝远处的天边滚去。
接下来的九十年,弗洛斯特思考着人类的生理,等待着。endprint
莫德尔回来那天,带来一本《历史纲要》和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注]。
弗洛斯特把两本书全扫描下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莫德尔。
“你有时间将你所知的信息传递给我吗?”
“有的。”莫德尔说,“你希望知道什么?”
“人的性质。”
“从根本上说,”莫德尔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但我可以为你描述:人不能感知度量。”
“人当然能感知度量,”弗洛斯特说,“否则不可能造出机器。”
“我不是说人不能度量,”莫德尔说,“我说的是,人不能感知度量。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阐明你的观点。”
莫德尔伸出一根金属杆,将它向下伸向雪地。
它缩回金属杆,抬起,上面是一块冰。
“看这块冰,伟大的弗洛斯特。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成分、体积、重量、温度。一个人却不能在一眼之下做到这一点。人可以制造工具,让工具告诉他这些情况,但他仍旧无法像你一样真正感知这些数值。但是,他对这块冰有一种特别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无法做到的。”
“什么方式?”
“冰是冷的。”莫德尔说。
“‘冷是一个相对概念。”
“是的,以人为参照的相对概念。”
“但我可以明确一个数值范围。对人来说,在这个范围之下就是冷,之上则不冷。做到这一点后,我,同样可以感知冷。”
“不同。”莫德尔说,“你的方式是计量。‘冷却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人类生理。”
“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利用换算因数,判断‘冷这一事物的发生条件。”
“你所能判断出的是‘冷何时产生,而不是这一事物本身。”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人以有机体的形式感知外物,你则不是。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使人产生相应的感受和情绪,从而产生出一系列其他的感受和情绪,最后的感受和情绪往往离最初的激发因子非常遥远。人的关注和感知路径,非人不可能了解。人感知的不是英寸、米、磅和加仑。他只感到热、冷、轻重。他还懂得恨和爱、骄傲和绝望,这些事物你是无法度量的。你无法理解人。你只知道人不需要知道的事物:体积、重量、温度、重力……感受是无法以公式计算的,情绪也没有换算因数。”
“一定有。”弗洛斯特说,“只要一个事物存在,它必然是可知的。”
“你说的又是度量了,而我说的则是积累的体验。机器正好是人的反面,因为它能描述某个事物的人所无法感知的所有细节,但它却无法像人一样体验这个事物。”
“一定能找到办法。”弗洛斯特说,“否则,以宇宙万物的运行为基础的逻辑就是错误的。”
“没有办法。”莫德尔说。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会找出办法。”弗洛斯特说。
“就算有全宇宙的数据也无法使你变成一个人,伟大的弗洛斯特。”
“莫德尔,你错了。”
“你刚才扫描的那些詩,每一行结尾的单词都与其他各行最后一个单词的发音大致接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人觉得高兴,所以才有意做出这种安排。当人读诗的时候,这种安排会使他的意识产生某种快感。除了文字的意思,他还会产生感受和情绪相混合的某种体验。你没有这种体验,因为它是不可度量的。所以,你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人要做出这种安排。”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进程,从而理解人的感受。”
“不,伟大的弗洛斯特,你不可能做到。”
“渺小的机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是上界司命所创造的最高效的逻辑设备。我是弗洛斯特。”
“而我,莫德尔,说你做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在这个过程中向你提供帮助。”
“你怎么帮助我?”
“我可以将人的图书馆放在你面前;我可以带领你走遍世界,让你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我可以调出图像资料,向你展示人类仍在地球上行走的远古时代;我可以让你看到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种种事物……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除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
“足够了。”弗洛斯特说,“像你这样的低级机器怎么能做到这一切?除非你有另一台威力远胜于你的机器做靠山。”
“听我说,北半球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确有个威力无比的上司,可以做到这一切。我是下界司命的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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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集。本篇小说的标题“趁生命气息逗留”即出自该诗集中的一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