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绍龙,笔名老辰、抱璞斋主人,1941年10月生。江苏省镇江市人。1964年8月大学毕业后进入新华日报社,一生从业于新闻媒体,先后任《扬子晚报》和《新华日报》副总编辑,高级记者。本职工作之外,兼修文学和书法,并兼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直书法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江苏省作家书画联谊会会长等。1995年荣获国务院颁发的具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特殊津贴。编辑出版散文集《艺林纪事》《最初的月亮》《父亲母亲》和个人书法集。书法自学为主,转益多师,曾受沙曼翁先生指授,碑帖兼融,大胆通变,风格清逸简静拙秀,作品为国内外多家博物馆、纪念馆收藏。
我 自小离开家乡,几十年来对故乡印象最 深、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圌山。
我老家住在镇江的大港东街伯先里。辛亥革命先驱赵声家族曾与我们的家族相邻而居,时相往来。那一大片老屋以赵声字“伯先”命名。家门口有个特别大的打谷场,也叫伯先大场。每天清晨一出门,站在大场上朝东望去,越过绿油油的农田,远远的圌山在晨曦中展现出巍峨的身影。圌山报恩塔矫健地屹立峰顶,凌空穿云,与山脉连成—体,更显雄伟。
然而,对于年幼的我,圌山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它是那么神秘,总是笼罩在蓝色的雾霭之中,只见其轮廓,难见其真容。老人都说,圌山古来云雾缭绕,瑞气冲天。阴阳先生也说这里有天子气,乃出王侯将相之地。而秦始皇不容瑞气升腾,硬是把“瑞”字的王旁去掉,用框框上,造出一个“圌”字,命此山为圌山。可是康熙皇帝却在山南绍隆寺看出了龙脉。据说在大殿后面佛堂中间,一块八仙桌大的地方,每年都会渐渐长高隆起,形成馒头状,铲平后不多时,又悄悄长上来,屡铲屡长,传说那是老龙的舌头。
圌山不仅神秘,而且还非常地传奇。有关圌山的战斗故事,我听过一遍又一遍。南宋时有韩世忠圌山扎寨抗金兵,明后期有参军毛文龙击败倭寇。清道光年间,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进犯长江,我军民在圌山设炮台三座,置大炮20门,与英舰展开激战,血染江山,可歌可泣。抗日战争时,又出了一“豹”一“虎”(赵文豹、聂老虎),出没于圌山的丛林之中,打日寇、抓土匪、惩汉奸,英勇善战,胆大过人,鬼子闻风丧胆。他们还在敌人重兵把守的大港周围开辟三条江上交通线,先后护送过新四军高级将领陈丕显、谭震林、陈毅、叶飞……
有关圌山神秘的、勇武的传说,在我幼小的心灵打上深深的烙印。每年清明节后的黄明日,爬圌山的人数以万计如长龙一般,我的一颗心也随之飞向圌山。无奈那时年幼,身体又十分单薄,山高路远的,家里总是不让去。对圌山的追慕和向往,只能像梦一般深藏在心底。直到上完小学离开家乡,我始终没能走近圌山。
几十年光阴荏苒,我已从一个怀揣幻想的孩童一变而为实实在在的老人。其间数次回乡,来去匆匆,总也找不着幼时的感觉。记忆中的伯先里和伯先大场不见了踪影,只有伯先故居修葺一新,孤零零地立在大马路边。老街老井老石桥也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新建的居民小区,林立的高楼挡住了远望圌山的视线。长江岸边,建成了绵延数里的大港口。圌山再也没有了幼时的那种遥远和神秘,只须坐上公交或自驾车,便可轻松地直达。莫非现代生活在让人们享受便捷之时,也悄然消弭了农耕时代的那份质朴与乡情?
然而,2013年阳春三月,我却意外地“穿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60年前。
那是在大港之东、圌山之南的华山古村。 一下车,抬头便见村头那棵古银杏。树的周围已被文保部门用铁栏杆围挡起来。双眼“抚摸”那满是沟沟坎坎的老树干,估摸要有三人张开臂膀方能合抱一周,厚重敦实的身躯,撑起数十米见方的绿荫,茂密的枝叶在春风里细细低语,仿佛饱经沧桑的老人叙述着古村的前世今生。树上一根根红绳缠绕,人们总是以此举与古树结缘,为自己的孩子祈福。恍惚间我似又回到孩提时代的赵家祠堂,祠堂前一片空地上,挺立着四棵古银杏,一如慈祥的长辈。我们一群顽童总喜欢绕着它转啊转啊,转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转出天真无邪的笑语欢声。
辞别古银杏,进入龙脊街。街中心排叠着一块块长约1.5米、宽约40公分的长条花岗石,沿街心由近及远地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石路,恰似老龙的脊梁。街面上是一家家老式商铺或民居,因年久失修显得古老破损,那发黑的老铺板和百年老柜台,依稀记录着曾经的繁华。那模样,多像是我曾无数次走过的大港老街。大约不久前刚办过庙会大集,在一处石灰斑驳的砖墙上,还留有歪歪斜斜的两条标语: “庆祝华山庙会被批复为非物质文化遗产3周年” “祝正月半开门节吉祥造福”。两条标语道出了当地村民的心愿,也唤起我孩提时代的无穷乐趣,那时我在东岳庙会的人流里看踩高跷、荡湖船、舞马叉,自个儿则“呜呜”地吹响泥叫叫玩耍。
穿过龙脊街,走过响水桥,来到黄花塘。但见塘水清澈见底,水边有三两只大磨盤,搭成简易的水码头。正好一名村姑袅袅地提篮来塘边洗濯。她挥起棒槌“啪、啪”地捶衣,那熟练的动作和轻盈的身影,是我幼时随母亲到洪溪河边常见的图景。妇女们有淘米洗菜的,有涮盆涮碗的,有槌衣槌被的,一边劳作,一边说笑。清脆的笑声越过河面,传得老远老远。
在华山古村,我还寻访到一处赵文豹当年召集抗日会议的旧址。只是人去屋空,屋子积满灰尘,摇摇欲坠。院子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已没有当年那烈烈轰轰的影子,令人生起一丝惆怅与怀想。
边走边看,边看边走。张家老宅、李家祠堂,砖雕门楼、石雕狮兽。老灶台、老水缸、独轮小车。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勾起我不尽的思绪。那一幕幕闪过的画面,不正是深藏我心底的原汁原味的故乡风情吗?
那天晚上,一碗菜粥加烂面薄饼,吃的是地道的家乡味道。这些都曾是母亲的绝活,以至于让我恍惚感到游子回到了久别的家中。小老乡韦小龙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回到家啦!你看,你我名字里都有龙,我们是兄弟,都是圌山的子孙啊!”
在七嘴八舌的笑谈中,我听到了圌山之子的心声。
圌山独特的风俗民情是一种文化,圌山抗击异族入侵的传奇故事是历史,也是文化,这里出土的春秋时期的吴国青铜器更是圌山两千年前的文化遗存。还有那东乡儒里,文人家乡;华山神女,羽化飞天;大港东街,伯先故里,等等。圌山的一方水土养育了我们,悠久厚重的历史文化赋予我们强健的文脉基因。
韦小龙是一个在圌山土生土长的民营企业家,以酒类营销为业,酷爱书画,是性情中人,又有志于研究圌山文化,与几位同道共同发起创建圌山人文艺术研究院,当地有关领导感慨:“这是民间做了政府该做的事啊!”
握手告别时,我对小龙郑重承诺:“等人文艺术研究院正式挂牌时,我再回来。”
坐上汽车,眼看离圌山愈来愈远。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圌山啊,我的魂魄,我的故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