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小姐
贵生书院遇贵生
老榕树的气根相互缠绕,顽强地从树颈一直垂向墙边生长,且密密麻麻地结成网状,犹如水墨画挂在石墩旁的墙上。
她在榕树下的石墩上不忿地坐着,百无聊赖地扯着老榕树垂下的须根,两条瘦长的腿晃荡着,时而用后脚跟敲打石墩,时而把脚尖所到之处的小石头踢向远方。
16岁的小姑娘爱发脾气,就因为母亲没有及时兑现承诺。
不是说好今天去海边玩水,明天参观学习吗?可母亲非要擅自改了行程,把参观学习放在了今天。此刻陈榕心里一百个不满意两百个不服气。她的屁股没有离开石墩,只能用双脚使劲发泄。
“我妈妈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严肃、认真、严谨——做老师好,做妈妈不好,如果你真有一位这样的妈妈,你会每天吐一盆血。她有许多高雅的情趣,例如唱女高音、写书法、欣赏艺术馆、参观博物馆——她喜欢她的好了,可她每分每秒都要把此等‘情趣强加给我。”陈榕在榕树下赌气地说。白帆布鞋被地上腾起的沙尘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色。
“如果我有这样一位妈妈,我宁愿少10年寿命。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说。他笑起来,竟然有一对小虎牙。他弯腰把垃圾篓里的口琴捡起,擦了擦,递给了陈榕。陈榕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少哪个10年?是不是第100岁到110岁卧病在床的那10年?”陈榕飞快地把口琴重新放回包里,偏着头望向另一边,想赶紧岔开话题——自己耍小性子的一幕被他看到了,好丢脸。
“嘿,丫头!你到底有没有抓住重点?”他摇晃了一下手里的矿泉水瓶,爽朗地笑了,“走,跟我溜达一圈贵生书院,好不?”“那给我一个我愿意动的理由。”陈榕终于敢正眼看他。
10多分钟前认识的这个年轻男子挺有趣。他比她年长五六岁的样子,理着一个板寸头,拿着相机对着“榕须墙”咔嚓咔嚓地拍照,浑身散发出阳光的气息。他亲眼看着她把手上的口琴狠狠地扔进垃圾篓,几秒钟后捡回,再扔掉,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垃圾篓假装不看了。
他身上那种天生的温和气质让她觉得舒服,所以当他问及“小姑娘你为啥不高兴”的时候,她倒豆子一般地跟他说了一堆关于妈妈的坏话。
“因为……我叫贵生。”他轻轻推了推黑色镜框,带点儿羞赧地笑了。
当你专注一件事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贵生书院吗?”贵生问。
“跟妈妈赌气,没进来看。”陈榕耸耸肩,马尾辫儿随着摇动的头晃来晃去。
“贵生,顾名思义生命宝贵。明万历十九年,也就是1591年,大戏剧家汤显祖上书皇帝,说了一些触犯了神宗皇帝和权臣的话,就被贬为徐闻县添注典史。汤显祖来到徐闻,见这里民风好斗,人皆轻生,就联合当时的知县熊敏捐俸银,在城西门塘畔创办了一所‘贵生书院,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教百姓知书识礼,认识生命的重要性……”贵生哥哥谈起历史来气定神闲,如数家珍。
陈榕点点头,她有点儿被他的学识震撼到了。“那个,你说的‘添注是什么意思?”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陈榕还是决定咬咬牙“不耻上问”。
贵生微微一笑,“‘添注就是汤显祖贬在这里的官衔。”他认真的样子让她心安。
“我的历史没好好学,来到这里显得好白痴啊!”陈榕的脸窘成一片,还是没听懂。
“所以你妈妈对你严格要求,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白痴啊。”贵生举着相机,俯下身子对着一幅字画的最下方拍照,“添注,就是没有编制的九品临时小官,可记好了啊。”
“贵生,你为什么懂那么多?”陈榕把头凑过去,看他拍了些什么。
“因为喜欢啊。当你真正专注地做一件事,你自然就会发现其中的乐趣,然后就会喜欢了。当然,也有我妈很喜欢历史的缘故,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她唠叨了。”贵生伸出手,轻轻抚平了那幅字画微微卷起来的右下角,把相机重新挂回脖子,“丫头,再教你一件事,以后可别随随便便就跟陌生人说自己的事。幸好我不是坏人,不然,你可亏大了。”
2001年5月3日的某个时刻
母亲惊喜地发现,南疆之行结束之后,陈榕有了极大的转变。她不再抗拒诗词歌赋,不再抗拒琴棋书画。她自己还买了一本《牡丹亭》,放在床头读了又读。
母亲很高兴,总是忍不住要把女儿一点一滴的變化告诉丈夫,对着亡夫的照片欣慰地笑。只有陈榕自己知道,其实她不止读过《牡丹亭》,艰深苦涩的《邯郸记》《紫钗记》和《南柯记》,她也读完了。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也许这是她能想到的对一位遥远的怀着复杂情感的人所能呈现的最大的敬意了。
贵生曾经告诉她,《牡丹亭》《邯郸记》《紫钗记》和《南柯记》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4个梦境演绎了纷繁的世间事。人生苦短,没有那么多的大道理,过好每一天,就是对人生最大的尊重了。他有许多理想,例如想当最出色的摄影师,想深谙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精粹,想出口成章脱口成赋,所以他也在不断努力,周末除了勤工俭学,剩余的时间就是孜孜不倦地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各种古迹深瓦中。
人心就是如此奇怪。一个少女混沌的内心世界,因为一些偶然的外界因素,莫名其妙地就被启封了。陈榕骑着自行车拉风地奔向郊外时,挥汗如雨地奔跑在塑胶跑道上时,把书桌的台灯调暗又调亮时,她终于发现,有了目标的自己似乎潜能无限。
偶尔午夜梦回,她会记得贵生书院后厅墙上挂着的那幅卷起了右下角的字画,贵生曾用手去抚平它。10秒钟后,她也曾偷偷伸手去抚摸那处皱褶,悄悄感受某一刻的快乐。
字画的最下方,是两句来自《牡丹亭》的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原来,人会铭记一生的良辰美景,就是2001年5月3日的某个时刻,当你与我两人同时站在汤显祖的塑像面前。
年来年去是何年
朋友看着叶先生推着轮椅上的老人、领着孩子在小花园缓缓散步的背影,悄声对陈榕说:“其实我更关心的是,你跟贵生的下文。”endprint
下文?陈榕俏皮地捧起一个椰子开始吸,摇了摇头。
这里是南疆。许多年后,她的好友已经遍及天涯海角,可以随时分享快乐与忧愁。这个春末,她带着丈夫叶先生、女儿以及病愈后的母亲越过千里,再次抵达南疆,故地重游。女儿对南疆十分好奇,拉着爸爸的手不停地游走在花丛之间,快乐不已。
2017年,陈榕32岁。当年,她从南疆归来后,脱胎换骨,顺利地成为一匹高考黑马,在北方的一所大学无波无澜地过完了4年,然后接受了一位温和的男人抛来的橄榄枝。她为了他从此留在了北国,成为了他的新娘,与他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并把母亲接来了身边。
她在一所世界500强公司上班,每天在写字楼里叱咤风云,下班后享受先生温暖体贴的照料。她写得一手好文章,周末常应邀参加一些沙龙雅聚,跟一群兴致相投的小伙伴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她弹得一手好钢琴,但凡女儿的幼儿园有什么活动,班主任都会叫上这位热心的妈妈帮忙排节目……
人生轨迹跟16岁时的她所设想的相同,又有点儿不同。
那年,她是想排除万难,考到南疆上大学,然后把这座城市翻遍,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把她的贵生找出来,然后把余下的人生托付给他。
她曾经有一个自以为永远不会放弃的梦想,就是找到贵生后,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临川第五梦”,让这段偶遇成为她和他之间不朽的传奇。
可生活何时又循过理想?16年前的杨过,也不能预知16年后他和小龙女的模样。
朋友说,那是比较可惜。
陈榕笑着摇头:“不,确切来说,是殊途同归。如今,除了我生活的地方是北国不是南疆,身边的人姓叶而不是贵生,其他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同。”
当年的高考分数,其实是足够她上南疆的大学的,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更稳妥、更方便照顾家人的北方大学。当年,她有很多次机会穿越大半个省份,来到他所在的城市,发寻人启事、派传单甚至拉横幅,在这座城市仅有的两所高校里劳师动众地寻找一名叫李贵生的男子,他必可以在她的努力不懈下“完形毕露”。可她没有做。
汤显祖曾说,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朋友问:“就这样放弃了?难道你不想做汤显祖笔下那些有勇气挣脱樊牢、不顾一切追求理想的女子吗?”陈榕笑着反问:“难道一个认真生活的安静、安心的女子,就不是追求理想的女子吗?”
临川第五梦
2017年3月19日,贵生书院。
陈榕那腿脚不灵便的母亲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丈夫和女儿则是第一次到来,倍感新鲜。很快,孝顺的女婿推着岳母走进书院的第一展厅,乖巧的外孙女跟随在侧。
独自站在中堂里的陈榕恍如隔世。时隔16年,她再次见到了汤显祖的塑像。他还是那么清癯和儒雅,双手捧着书卷,目光内敛,一脸沉思状,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
“临川四梦”的字画仍然挂在堂中。里面的人与字无声无息,无怨无悔地垂了数百年。
其中那幅写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字画仍在,她和贵生曾共同抚摸过并且留下过彼此手汗的情景仍歷历在目。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字画的外层已被镶上了玻璃镜框,并被贴上了“禁止触摸”的字样。
后厅人来人往,她一个人在字画前站了好久,那种熟悉的亲切感一点一滴浸润了她整个心田。
像那些不再重逢的那些年,她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位不知落在人间何处的贵生说了第1001遍:我一直很好,只是偶尔有点儿想念你。
你也必须很好,才不枉一名曾被你无意中改变的少女对你的感激与惦念。
离开书院那刻,走在书院门前那条元代古官道上时,陈榕忽然停下,意犹未尽地回头望了一眼门侧那株大榕树。大榕树下没有人。恍恍惚惚间,她仿佛见到一名20出头的年轻男子,轻轻地用右手推了推黑色镜框,然后对着她笑。
岁月长,年月深。普天之下,万物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发生。
她明白,贵生给她构建的临川第五梦后来已无关爱情,却永远都是她心里一个最美好的梦,给她温暖与力量,且永远不会磨灭与褪色。
陈榕收回目光,追上家人,一手挽起推着母亲轮椅的先生的手,一手拉起女儿的手,往前方走去。
编辑/张德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