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死,焉知生

2017-09-22 21:17岳雯
南方文坛 2017年4期
关键词:野餐晚餐小说

岳雯

在鲁敏的小说里,我辨认出死亡。有时候,死亡被每个汉字、每个语词、每句话浓墨重彩地渲染着,声势浩大地宣誓着它对文本主题的所有权;有时候,它静静地趴在小说的空白处,像一个庞然巨兽,发出咻咻的气息;有时候,你以为摆脱了它,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与它迎面相逢,并奇异地踏上了另外一条小路。可以说,死亡是鲁敏小说显在或潜在的主题、结构甚至信念。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谈论死亡,我们可能对鲁敏一无所知。

1

死亡是在什么时候被意识到的?它是如何由一团薄雾般的思绪中并不分明的存在,幻化成实际的轮廓,长出血肉,进而控制一个人的情感、思想和行为?在鲁敏看来,时间、空间、甚至偶然事件,都有可能让我们的意识从日常情境中抽离出来,进入被死亡控制的地带。然而,也只有进入这一地域,我们才能从本质意义上思考,生存究竟意味着什么。

《西天寺》就是从空间——墓园和时间——清明节进入对死亡的意识的。小说的主要情节,是符马一家人到西天寺给故去的爷爷上坟,贯穿始终的,是符马的无聊感。他无聊地观察着琐细的上坟过程,观察着一大家子所有人的表現,观察上坟后吃饭的情景……无聊感延续到了饭后他与“那个女孩”的约会,他试图去抵挡无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计可施。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当符马无聊的时候,他开始捣鼓手机的各种功能,无意中打开了计时器,看到“数字飞快地翻动”,“真把他看得呆住了”。计时器的细节随后在小说中又出现了两次,大大加强了其寓言性。鲁敏为什么要通过上坟这件事来写符马的无聊感?事实上,正是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死与生构成了对峙的两极,连接这两极的是飞逝的时间。越是意识到了死就在生的隔壁,越是感到了生的无聊;越是觉得了无生趣,越向往死的世界。所以,在一场性爱之后,符马陷入了睡眠——“这一觉多么漫长,昏死一般,简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是能一直待在那里多么好。”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对抗死的,就只有回忆了。在回忆中,符马感到了幸福,但即使重复记忆中的行为,也只能让幸福感略略停留片刻。某种意义上,鲁敏延续的是现代小说的主题——人在现代生活中的不适。这一主题需要在死的参照下才能得以言说。为了进一步强化“死”,鲁敏特地安排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在符马耳边不停地絮叨,从电台关于死的讨论,到司机本人对死的畏惧,再到南京这座“六朝古都”是“死人一层层堆出来的”。“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下的这辆车,好像成了这个城市的最后一辆车,为了奔赴一个末日的约会,正艰难穿行在一个拥挤不堪但不见人烟的地带,那些消逝了的肉身、败落了的繁华恍然再生,相互层叠覆盖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叹息。”这样的感想是符马的,也是鲁敏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猜测,南京这座城市或许让鲁敏对于死亡有了更历史化也更加感性的认识,她将一步步探究死,书写死。

死亡披着缁衣而来,大约平常人对它都避之唯恐不及。鲁敏在《离歌》里却书写了一个与死亡为伴的老人,笔触那么轻柔,那么体贴,就连死亡本身也变得让人安心了。小说是这样开头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爷惦记起东坝的那些坟茔,其下的肉身与骨殖。陪葬衣物,以及棺木,必定也在泥土下湿漉漉地悬浮着吧。”多么奇崛!就好像死亡以及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所在,就像邻家的菜地、路边的野花那般家常。《离歌》中的三爷从事的是与丧葬有关的事情,在这个老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体面、尊严、细致,不仅如此,死亡还影响到了他的人生观——无得便无失,无生便无死。就这么一个被东坝人视为阴间和阳间信使的老人,时时安慰着为自己安排后事的彭老人。在那一夜,当他驾着船,载着彭老人的魂灵往返两岸时,我们的心都分外柔和了。这真真是有古风的中国人对待生死的态度,既来之,则安之,像对待生一样好好对待死。如此而已。

偏偏有人参不透这层道理。《死迷藏》里的老雷显然更像《西天寺》里的出租车司机,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因为看透了生与死,三爷有着恬淡踏实的人生。在这篇跟死亡捉迷藏的小说里,鲁敏仿佛是为了试验,那些害怕死亡到极点的人,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如果说出租车司机是被“5·12”地震吓破了胆,从此不敢再走地下的话,那么,老雷则是被小钱的意外死亡突然醒悟到了死亡之偶然。大多数人,会对意外的死亡悚然而惊,会感慨命运的不可控,然而,执着如老雷,则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堵上意外死亡的口子,确保自己站在生的这一边。于是,他在小黄本子上记下了可能导致死亡的各种事项,避免自己和家人任何踏上死亡地界的可能。然而,在对死亡的围追堵截中,老雷渐渐失去了生,他的妻子、孩子,他引以为傲的小日子,从他攥紧的手中流出去。一个跟死捉迷藏的人,最终被死紧紧抓住,没了生路。有意思的是,老雷最终选择了他曾经那么恐惧的偶然性,来踏上死亡的旅程。老雷终于接受了生与死的偶然,而“我”,也感到了幻灭——“肉身薄如蝉翼,所能做的,便是对偶然妥协,并勾肩搭背地与之同行,与之苟合。”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略略靠近鲁敏的生死观。在她看来,死,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它像一个不言语的伙伴,静静地坐在你人生的边上。你所能做的,不过是好好对待生,进而有尊严地、体面地对待死。

2

生有时,死有时。假如你的人生,曾经遭遇过他人死亡的暗礁,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墙上的父亲》讲的是王蔷一家的故事,这故事却是从父亲说起,或者说,从父亲的死亡说起。

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家庭,大抵是穷困的。小说的笔触似乎一直围绕着王蔷、王薇和母亲的穷困打转,她们居住的L形公寓里十九平米的小单室套,她们的节俭度日,以及由这贫困生出来的精神窘迫。这一切,当然得由父亲的死亡来承担,尤其是,当这死亡里还有如此多的疑惑,有着对父亲情感的怀疑的时候,正如小说里说的,“他的死亡像一个蹩脚的急刹车,右脚高高提起,狠狠踩下,却忘了同时控制离合器,好了,就此熄火,还翻了车,母亲、王蔷、王薇,整个家,全都被掀下来,一片狼藉。”

父亲的死亡似乎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但这个意外就像八爪鱼一样,牢牢控制了这个家庭每个人的生活,也控制了小说的走向。对于母亲来说,她必须用暧昧来获取生活的便利;对于王蔷来说,她的婚恋与父亲的死亡息息相关——是实用的,也得满足她突然被切断了的对父亲的情感依赖;对于王薇来说,父亲的死带来了安全感的丧失以及由之而来的贪吃和偷的怪癖。事实上,每个人在此后的生活中都不能正视父亲的死,她们一直背负着死亡这一沉重的包袱,艰难度日。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梦中的王蔷会“摘下尘灰满面的父亲,捧在手上——父亲可真轻啊,她托都托不起来的轻”。这源于王蔷的愿望,从父亲的死亡中摆脱出来,卸下心理负担,过一种更为轻松的生活。endprint

这样的情节布局,在鲁敏的长篇小说《六人晚餐》中进一步强化。晓蓝、晓白如同王蔷、王薇一样,失去了父亲,从此之后,命运开始拐弯。同样的,丁成功和珍珍失去了母亲。这才有了两家人坐下来,在每个周末吃一顿“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共同努力着但并无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独”的晚餐。晓蓝有多惶恐,王蔷就有多凄凉;晓白有多孤独,王薇就有多没安全感。死亡,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

如果重新梳理这两部小说,我们就会发现,它看似与死亡无多大关联,可是,死亡从一开始就伫立在那儿,鲁敏所描写的,都是死亡阴影之下的余生。所有的线索都是从死亡牵出;所有情节的进展,都是由死亡所推动;更有甚者,鲁敏小说的人物,也是被死亡所塑造的。他们的性格,或多或少都被死亡所扭曲,都有着某种“暗疾”。在王蔷,因为缺失,她见不得父女之间应有的亲密;在王薇,她对吃的贪婪与偷的渴望,就连晓白的性格与体型,都是死亡所带给他们的心理反应。从这个意义上说,鲁敏对于人物的外在行为兴趣不大,她永远想要探索的,是人物的内心,特别是意识之下的暗中涌动的甚至不为她本人所知晓的潜意识。她热衷于心理分析,所以在小说中屡见大段大段的对人物的心理分析。有时候,她甚至额外创造出一个心理医生,充当自己的代言人,便于连篇累牍地展开人物的心理分析。老实说,这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在我看来,人性之幽深之曲折,远远不是精神分析用若干个概念和术语就能抵达的。这恰恰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作家所要做的,是引导我们来到人性的深潭,便静默不语。那些可说的与不可说的,都交给读者自己吧,让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去测量。说出来的,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有可能限制了读者的理解。

3

死亡是一些人命运的开端,却是所有人命运的结尾。一般来说,小说家不大选择用死亡来给小说结尾,这大概会显示出某种计拙。鲁敏没有被所谓的规矩限制住,她对于人物死亡的描述也确实别致,让人过目难忘。

在《不食》中,读者就像小说中的“我们”一样,关注的是秦邑的“怪癖”:他吃什么不吃什么,他这种吃法让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此前的秦邑不是这样,他之所以变成这样,缘于一次醉酒落湖之后的濒死体验。对,鲁敏根本就是将之描述为“死亡”。这是我在鲁敏的小说里第一次看到她对死亡的直接描述——“他不沉默,不腐烂,亦未被吞噬,好像余生都将这样下去:油腻腻、白痴般地漂浮,一种惰性的、毫无价值的永生……”看,死亡与永生竟然有某种相似之处。同鲁敏的其他小说一样,死亡体验改变了秦邑,使他恍若新生。但注定了,新生是脆弱的。在“我们”恶作剧般的考验下,一个不懂得拒绝的秦邑重新卷入了欲望之中,那么,结局只能是再次死亡——“干瘦的身体被石膏与白纱布包缠得不见天日,像块没有铭文的墓碑,四面八方插满粗细不同、颜色不一的管子。”这样的死亡,同漂泊在湖面上的死亡相比,是多么空洞、单调与乏味啊。但,这难道不就是我们生活的隐喻吗?单调的生,只配得上单调的死。

同秦邑相比,穆先生的死亡就显得颇为诗意,更像一个小说人物的死了。在《铁血信鸽》中,穆先生患上了“意义缺乏症”。无论是热衷于养生的妻子,还是功利的养鸽人,都让他觉得无趣。然而,他却在一只灰色、尾部一圈黑色的“X”形花紋的鸽子上找到了意义。鸽子意味着自由飞翔。这只鸽子仿佛在宣布一切都是错,因而更让穆先生崇拜且渴求。可是,这只寄托了他意义的鸽子却时有时无,始终无法确认是否是真的存在。到了结尾,穆先生幻化成了一只鸽子,腾空而去。鲁敏描述的文字颇有画面感——“有个身穿睡衣、微胖的中年男人,如跨越某道鸿沟般跃出人世的阳台,继而往侧上方飞去;他肥大宽阔的肉身,在风中缓慢而沉重地飘动、上升,直至化为一只怪模怪样的灰色大鸟,其情状,超逸尘世,美不胜收。”“微微发红的晨光中,一只尾部带有‘X形黑色花纹的巨大的鸽子正忽近忽远地盘旋着、徘徊复徘徊,像要在最后的道别之前,唤醒这仍在沉睡的红尘,并致以苍凉的祷祝。”这样的死亡,称得上飘逸了。在这里,鲁敏似乎赞同了穆先生对这庸俗且无意义的尘世的抛弃,赞同死亡的超越意义。

同样的,《六人晚餐》的死亡也有着奇异的美感。《六人晚餐》的叙述是从十字街上的爆炸开始的。这爆炸是偶然也是必然,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小说主人公丁成功的死亡。丁成功的死亡,怎么说呢,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看上去似乎是爆炸让他悬空的玻璃屋坍塌,将他埋在了下面。而事实上,丁成功本人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晓白让他意识到了他所珍视的一切是假,珍珍则让他意识到晓蓝将和他一起重新跌入这亲切熟悉而又百般想要挣脱的厂区。这一切,促成了他的死。“可是死亡的念头熟稔地最后一次光顾了,疾如闪电地光顾了。它水到渠成地就手替丁成功挑选了一根楔形的玻璃,并陪着他度过了血流汩汩的最后时刻,它还在丁成功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体贴地提醒他,用雪白的抹布遮住手腕,以便掩盖住这令人神伤的细节。”不得不说,鲁敏对他的小说人物是体贴的,即使是在选择死亡的时候,鲁敏都让他们同其心爱之物在一起,就像穆先生看见了那只鸽子,丁成功选择他一生挚爱的玻璃结束生命,仿佛有了这些,死亡不仅不是可怖的,反而是亲切的,让人神往的。

4

鲁敏的“东坝”系列收获了一致的好评——“婉转的语势,闪耀的修辞,繁复的细部,荒凉的意境……加上它那奇妙而美好的构思。”想象中在东坝这一片至善至美的理想化土地上,似乎不应该有死亡,可有趣的是,死亡也频频造访这里。且不必提上文所提到过的《离歌》根本就是以死亡为题材,其他篇章里,也不乏死亡的影子。

《思无邪》,恰如小说题目所揭示的,是一个“无邪”的世界。兰小的痴呆,被描绘成婴儿般的天真;来宝对兰小殷勤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被描绘成至诚的善意。这两个人碰在一起,即使发生了超越伦理界限的性事,在东坝也是被以最大的善意对待的。眼看着一件“有邪”的事情落实为一桩体面的喜气洋洋的婚事,我们和东坝人一起放下心来,准备迎接一个美好的结局的时候,死亡猝不及防地来了。兰小和孩子的逝去,将热烈的情感迅速平复下来,然而这死亡又不是悲伤的,反而是平静的。平静中有某种人世的真谛在。endprint

鲁敏为什么要这么处理?这个问题可以先按下不表。不妨再看看另一篇小说《逝者的恩泽》。这篇小说也是以一个男人的死亡开篇,陈寅冬,这个死在异乡死于意外事件的男人,给东坝带来了古丽和她幼小的儿子,带来了一连串的故事。看上去,这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故事。红嫂对古丽是包容,反过来,古丽又成全了青青对于爱情的幻想,最有可能发生龃龉的人们之间反而相安无事,甚至可以称得上相亲相爱了。这大概就是“逝者的恩泽”吧——小说里这样写道:“也许他就是没有死,他只是用这种死的方式,活在某个地方,他希望由于他的消失,能够促成一个家庭的壮大,能够让红嫂与古丽、青青与达吾提在同一个屋顶下吃食与睡眠。”这真是让人温暖的美与善。对此,评论家程德培却锐利地发现了其中的破绽,他说,“无需置疑,所有的人都需要温暖、友善与关爱,而且为了别人的需要不可避免地需要付出与牺牲,忘却自身的需要。《逝者的恩泽》制造了这样的需要,它的悖论在于利己的实现依靠另一种利他,每一个人的利他的实现都包括另一种利己,如此循环,最终只剩死者陈寅冬了。”我相信,程德培所指出的,鲁敏本人也察觉了,或者说,她刻意利用死亡来戳破这美与善。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鲁敏在《思无邪》中没有让兰小和来宝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了。她虚构了东坝这样一个洋溢着美德,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地方,为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感慨唏嘘着。但是,她自己并不信任这一切,于是,她需要死亡,来让她精心构建起来的纸上乌托邦崩塌。这既是人世间的规律——好的是不长久的,也使文本内部构成张力,达至某种平衡。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是内容,也是形式。

5

《六人晚餐》是鲁敏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小说,可以说,她把很大一部分自己放进了这部小说中。如前所述,《六人晚餐》中浸透了死亡的叙述。只要想一想这部小说的题目,我们就不会怀疑这一点。顺便说一句,鲁敏擅长给她的小说寻找到一个与主旨极其吻合的题目,这也是一种天赋。

《六人晚餐》中最重要的意象,是两个临时家庭拼凑在一起开始周末晚餐的景象。正如毕飞宇描述的那样,这是“中国式晚餐”。梁鸿补充说,“《六人晚餐》是以一种漫长而细致的回溯方式去不断阐释两家家庭六人晚餐时各自的姿态、神情以及内部流淌的气息。‘六人晚餐在文中有很强的雕塑感,流动之中的瞬间凝固。这一凝固是静态的,但却蕴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命运。那餐桌上的咀嚼、吞咽和姿态是如此充满决心,又如此各藏心事,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晚餐上,观察那餐桌上的食物,餐桌边的人物,餐桌外的楼房、厂区和流动在这屋内和屋外的气息。”她说的我都同意,不过,不是六个人,而是八个人,亡灵也加入了晚餐。是他们默默控制着那没有说出来的一切,进而控制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其实,除了晚餐,小说还有两次野餐值得注意。如果说,晚餐是凝重的,一如小说的氛围,那么,野餐则是小说中少有的轻快的一幕,特别是,当我们想起来这野餐根本是为了悼念死者而举行的。没错,一旦笔触来到清明,鲁敏立刻显示出某种得心应手。一边是晓蓝、晓白家对爸爸的追念,晓蓝就像鲁敏一样,对死本身充满了兴趣;一边是丁成功、珍珍家郑重其事的上坟。于是,就有了两家人的野餐。野餐这一情节在小说中至关重要,这是头一次,两家人打开了之前拘谨隔膜的状态,和谐愉快地相处。每个人似乎都跟平时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了。而正是在这次野餐过程中,晓白注意到了晓蓝和丁成功之间毛茸茸的正欲萌发的情感,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叙述者甚至跳出来评价说,“这简直可以说是喧嚣而有趣的一个清明祭。”以死亡的名义聚集起来,却洋溢着勃勃生机,给小说中的人物打开了各种可能。这样的野餐还有一次。“十几年后的另一个初夏,曾经的亲人杳不可追,新鲜的死者又加入地下,他们当中的苟活者们,重新走到一起,用红布包裹着,伴随着汽笛那走了音的漫长呜叫,把亲人们的骨灰抛入脚下浑浊的江水……”如果说,周末晚餐是死者不在而在的聚会,那么,野餐就是为了死者的聚会。第一次野餐,是故事的发端;第二次野餐,则是故事的收束。两者之间,是光滑的弧线——时代从颠簸趋至平静,人物从隔膜趋至和解,旧的逐渐消失,新的在孕育之中。这大概也是鲁敏对于死亡最心平气和的理解。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所蕴含的主题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任何单一主题的长篇小说必然单调乏味到不忍卒读。也许鲁敏本人可能偏爱现代主义的小说,但是,《六人晚餐》恰恰从19世纪经典小说传统中汲取了力量。一群来自较低社会阶层的年轻人,如何离开家乡,去寻找新的生活。对于晓蓝们而言,厂区,就是他们的家乡。对于这个家乡,晓蓝们的情感是含混的,他们既留恋又憎恶,在步履蹒跚的成长过程中永远无法摆脱厂区所带给他们的烙印。与19世纪作家不同的是,鲁敏无意于描写他们离开家门之后的冒险,她更多地将笔墨放在他们黏稠复杂的关系上,放在他们犹疑多变的内心生活上。这一点,又与现代主义的作家息息相通。

丁成功和晓蓝的关系是这部小说的点睛之笔。就我目力所及,鲁敏不大表现男女情爱,但她处理起来确实别开生面。因为怀着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丁成功和晓蓝在相遇之初是有隐约敌意的,但这敌意在共同对抗苏琴和丁伯刚的过程中迅速瓦解,加之晓白和珍珍的添油加醋,这份情感有了生长的可能。某种意义上说,丁成功和晓蓝更像是精神上的兄妹,他们有着共同的出身,都聪明、敏感,都不认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社会结构尚未凝固的时代跨越阶层,实现命运的转折。但境遇的差异使他们之间永远像隔了块玻璃——他们能看清楚彼此,但无法触摸。一旦玻璃碎掉,死亡也就如约而至了。鲁敏找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意象,来形容丁成功和晓蓝的关系:玻璃,让人难以忘怀。当然,小说还蕴含着许多小主题,比如,道德与欲望、忠贞与背叛、父与子、母与女,共同构成了音色和谐的奏鸣曲。

这部小说打动我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唤起了我沉睡的记忆。我和鲁敏是同代人,同代人的好处是,一起穿越了这个时代的风云,拥有大致相同的贴肤感受。对于我来说,《六人晚餐》成功地唤起了我的儿时经验。像丁成功、晓蓝一样,我也是厂区的孩子,目睹了厂区从繁盛到衰败的过程。只有在阅读中,那些来源不明性质不明的气味又重新将我包裹。

从这个意义上说,《六人晚餐》有着成为杰作的潜质,却不幸地止步于此。我以为,鲁敏对于内心生活的过分重视,让她在小说的一些关键切口处轻而易举地跳过去了。比如,作为厂区的孩子,丁成功和晓蓝们似乎从来没有深入到厂区的腹地,去看一看属于这一时代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样子。丁成功如此痴迷于玻璃,但显然,他执着的是玻璃的形而上学的意义,他如何看待玻璃的物质一面完全被忽略了。事实上,这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关键因素。小说写到了国企的改制,这是时代生活急剧变化的一幕,丁成功被安放在这场改革的风口浪尖上,以他的悟性,他不可能看不到从此之后工厂所面临的衰败命运以及社会阶层的急剧分化。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意味的窗口,但鲁敏放过去了,仅仅将之作为人物的一段经历。这里面蕴藏着的历史的能量,还未得到充分打开。再比如,晓蓝,一个多么聪明自信、野心勃勃想要改变自身命运的姑娘,但是她的努力完全失败了,最后只能通过婚姻实现阶层的跨越。这期间,她遭遇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对待的?鲁敏似乎语焉不详。我们也无从想象当她试图回到原来的阶层时又会遇到怎样的困境。晓白的故事也好,珍珍的故事也好,都发生在中国这艘古老的大船發生摇晃的一瞬间,他们的故事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更是中国的。朗西埃说:“巴尔扎克式的观察者,他会看到某个时代和某个社会的历史就写在某张面孔、某件衣服或某个建筑门面上。左拉式的画家就在集市的货摊上或在《妇女乐园》的货柜里直接抓取现代生活的伟大诗歌。雨果式的观察者会下到巴黎下水道,以便寻找这位‘伟大的犬儒主义者所收集的真相。”可惜的是,丁成功、晓蓝们本来可以照亮历史的面孔,却因为过于沉溺于个人而黯淡了。

现在,我大约可以小小地描述一下鲁敏——那个经由文字所呈现出来的作家的肖像:她是敏锐的,在茫茫人海间她准确地寻找到她的人物,并经由他们去探索习焉不察的所在;她是悲观的,但悲观并不意味着厌世,相反,死亡犹如探照灯让她对于生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是平静的,平静意味着某种均衡的力量……我相信,对死亡的兴趣将会为她的写作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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