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写作,著有《男人三十》《北漂十年》《俗世男女》等多部长篇小说,另有中短篇见于《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现居北京,从事新媒体运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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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和余小多的缘分,始于后者车上常备的一把伞。那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事后每每想起,余小多便会兀自感慨。如果真有上帝的话,那天他老人家一定站在云端,特意朝他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否则五月的晴天不会突然闪了电,他也不会如此“走运”。
当时,他像往常一样开着电动车送货,刚从十八层下来到写字楼门口就发现老天爷换了一张脸。前几分钟抱着一堆快递进门时还烈日当空,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天空和大地,连坚硬的水泥森林似乎也变了形,脚下的路都软了,开车时甚至能隐约闻到沥青融化的臭味。不过送几个快递的工夫,天便黑似锅底,雨点撒豆般噼里啪啦往下砸,瞬间连成一片蚊虫都难以逾越的水幕。正是下班时间,忘带雨具的白领们站在门口望天兴叹,有的打开软件叫车,却无人接单;有的干脆顶着塑料袋跑出去,旋即湿身;有人则折回办公室,等待雨停。
余小多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胖嘟嘟的脸颊,肉肉的鼻头,长睫毛扑闪着,烫成卷的披肩发几乎盖住整只招风耳,只露出一小块耳廓,仿佛为了要偷听什么,平添几分宠物般的俏皮。他记得她在七楼的712,应该是一家广告公司,几乎每周都有快递,收件人姓名是糖豆。每次签收快递她都会笑着道谢,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直往他的神经里钻。
没带伞吗?他壮着胆子,蹭到她身旁,假装自若地搭讪,其实一颗心怦怦乱撞,仿佛随时都能爆裂。她歪过头,认出了他,笑过之后又不由自主地拧眉道,是啊,公司那把伞上次下雨带回家就忘了拿,早晨天气那么好,谁想到快下班了才下雨,好不容易今天不加班。
她的语气家常中带着几分亲昵,透着不知该嗔怪谁的无奈,毫不做作和矜持,像是把他当成了老熟人。他耳朵发热,来自她身上的一股成熟女性特有的果香几乎令他难以把持,遂赶紧跳着脚跑进雨中。
凉爽的雨水暂时浇熄了体内的欲火,电动车就停在不远处,余小多记得座位下的储物箱里有把伞。翻找的时候,他祈祷着一定要有啊一定带了啊,结果如他所愿,那把伞果真静静地躺在箱底,一副等待被使用的模样,好像早预料到会有此时此刻。
抓起雨伞,余小多倒有几秒钟的犹豫,怕她万一不肯接受。可即使发生那种情况,其尴尬程度也远远比不上错失良机的懊悔。于是他转身,径直走向她,低头看着她肉虫一般的手指道,给。她稍微一愣便接过道,你呢,怎么办?他抬头看着她说,车有篷子。她嘴角一弯,笑着说,谢谢。他转身欲走,她喊住他,怎么还你?他想了想道,下次送快递时给我就行。
没等到再次给她送快递,他便接到了唐糖的电话。她能从物流跟踪记录里翻到他的手机号码,说明她对他有印象,平时也曾留意过他,这让他在兴奋和激动之余不免徒增几分自信。因此当她说要还给他伞,顺便请他吃饭表示感谢时,他答应得非常痛快,就好像他真的很想吃这顿饭。
唐糖跟他约的晚上七点,就在附近的茶餐厅。余小多负责安贞门这一片区的快递业务已经一年多了,主要是送件,取货比较少。下班时间不固定,件多就晚些。其实早回去也无聊,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业务多一些倒能多拿些提成。干体力活就这样,多劳多得,没有捷径。但这天他希望活儿少点,他知道那个写字楼里的白领下班最晚也不过六点。第一次“约会”就迟到可不好,让一个女孩等着像什么话?因为有了期待,他干起活儿来比平日卖力得多,除了在车上和电梯里,其他时候几乎都在跑。仿佛有了奔头的日子再苦再累都能忍受,甚至可以从中咂摸出甜蜜来。
每天送快递,几乎都会从茶餐厅门口路过几次,但余小多一次都没进去过。光从门脸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不是他可以随便去的地方。倒也并非消费不起,可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便要承受每每想起就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到底不划算。还不如量力而行,在隐蔽逼仄的小店吃个刀削面盖饭之类的,既经济实惠填饱了肚子,又不至于因为一次奢侈而自责半年多。
不到六点钟,余小多就送完了货,赶紧回到宿舍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在后来和唐糖的诸多约会中,这套程序基本没变,每次他都会保证自己干净整洁地出现在她面前,
且从来不穿工装。给她送货,他也不会跟她多说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明明想靠近,却保持着距离;明明想亲热,却故作冷淡。虽说她没要求过他这么做,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他没必要如此掩饰,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一种默许,在无声夸奖他的得体。
这导致两个人的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犹如婚外恋,即使有类似偷情般的刺激和快感,还是不能让余小多觉得满足。他期望她能早日公开,向她的同事、朋友和家人大方地介绍他,而不是碰见熟人就立马松手,假装陌生人。明明手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余温,触感上的记忆还无比清晰,却必须避开眼神上的交流。像不斷脱钩的鱼儿,他的心一次次被尖利的倒刺划伤。他不明白那么温柔善良的她在这件事上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只因为家教甚严?
早在茶餐厅吃饭时,唐糖便暗示自己是个乖乖女,从小到大,每当她面对关键性的抉择时,都是父亲帮她拿主意。比如在哪里上小学,高中时选文科还是理科,高考志愿怎么填,包括大学没上完便出国留学等,都是父亲帮她做的主。甚至回国后找工作,选择什么性质的单位,父亲的意见也起了决定性作用。她的人生就像传说中那些财团的继承人一样早被设计好了,根本不容许有独立自主的想法和任性的规划。而事实上,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微不至事无巨细的照顾,一旦犹豫不决或是毫无想法时,就会理所当然地请教她爸,就好像她是他的一颗棋子,任其摆布,像木偶一样没有灵魂。
交男朋友他也管吗?余小多那不可思议的语气里有不以为然,还带着些许忧虑。
肯定啊!目前老唐最上心的事就是给我找男友,几乎动用了他的所有关系,每月至少让我相亲两次,从回国到现在少说见了也有三十个男人,但一个合适的都没有,绝大部分看不上我,嫌我又胖又矮,有几个喜欢丰满型的,可惜又被老唐PASS掉了。她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老唐”是她对父亲的称呼,当着他的面也这么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