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

◆ 胡 磅

告 别

◆ 胡 磅

告别的时候，他哭了。她笑了。

那年，他们20岁出头，在同一所大学念书。他老家在北方小山村，一个刚刚告别贫困的地方。那里有他病弱的娘，还有两个弟弟。爹死得早。作为村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他读高中读大学的费用是村委和乡亲资助的。条件是等他毕业后，回到村里做10年老师，教书育人，帮助更多的孩子插翅离开山村。

他哭，因为绝望。校园里的柔情浪漫如水中月，终于到了破碎的时候。现实是残酷的，他知道此去虽非死别，却是生离。

她笑，因为他的眼泪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他眼泪流下的一瞬间，她已经在心里明确了此生的方向。

告别的时候，她哭了，他笑了。

因为他，她和家里闹翻了。她辞去南方大城市外企薪水丰厚的工作，不顾一切来到山村，心里充满了要为爱情而牺牲的激情。她说她不怕苦，她要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教书。她说，怕什么？等10年满了，我们也才30多岁，我们回到城市打拼，一切都还不晚！

但是，他撒谎说自己要订婚了，他找来邻村女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他不顾她哭成泪人，坚持要赶她走。

她当然看穿他的伪装和用心，心疼，哭得更厉害。

告别的时候，他哭了，她也哭了。

10年里，他认真教学，尽心尽力回报乡亲，他教出的孩子已经有两批考上大学。他伺候病榻，陪着娘走完了她最后的人生。山村学校有了几名新老师，两个弟弟也相继成家立业。

他返回城市。他知道她还在等他。

这一年，他和她结婚了。

婚后，他要去深圳发展。那是一片希望的热土，他们的大学同学已有几个都在那里成功创业。他迫不及待要去追赶时间，创造财富。

她小腹微隆，泪眼婆娑。她说，其实，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为了她、为了不久将降生的孩子能过上富足的生活，纵有再多的不舍，他也只能狠心道别。

亲爱的，我已经亏欠了你10年，就再坚持几年吧，今后我肯定哪里也不去了，我会用一生来回报你！当火车鸣响汽笛奔向远方时，他在心里发誓。

告别的时候，她笑了，他也笑了。

他在机场送他们母子出国，一个留学，一个陪读，短期目标是4年。

这一年，他们刚好都50岁。

50岁的男人在商场打拼，越战越勇，斩获颇丰，举手投足间是成功人士的踌躇满志。50岁的女人不喜欢逛商场不喜欢去美容院，虽然他给她办了各种消费卡，但她还是喜欢一本书，一杯茶，等到儿子放学，等到男人归家，这一天才算过去。

儿子留学费用不菲，她陪读成本更高，但他毫无压力。他很自豪，说我奋斗的唯一动力就是让你和孩子幸福。

一家人在机场甜蜜告别。当飞机展翅冲向云霄时，她觉得之前所有的辛劳和付出都值得了。

告别的时候，他哭了，她面无表情。

法院门口，落叶铺撒了一地。她坚持要离婚。他百般挽留、恳求原谅，朋友也说她犯傻，哪有正室主动让位成全小三？

一旦下了决心，她就从来不会动摇，这次也是。

儿子在国外的意外离世，已让他们失去继续完整家庭的理由。

没有哭闹没有愤怒，连一句责备也没有，她选择了离开。

反倒是他，一次一次潮湿了眼眶。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冬日的黄昏，他没有自由的窃喜。他觉得冷，心里有什么被剥离了，从未有过的无奈和痛楚。

告别的时候，她面无表情，他也面无表情。

听说他病重，且孤身一人，她回到了他身边。

才六十出头，他已衰弱得不成样子，而她，变化不大，除了鬓角更白了一点，目光依然沉静有力。

安静地走过了两个春天后，放逐的灵魂终于停歇下来。他躺在那里，不再漂泊，睡着一样。

在殡仪馆，她送他最后一程。她早已不悲不喜，他亦无悲无喜。

在她的生命里，每次告别之后都是漫长的等待。

她习惯了这样的等待，等待与他再见。

特邀编辑/浦建明

插 图/鲁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