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第一份“叛国者监视名单”

孙珲

陆军上将罗斯克兰斯（William S. Rosecrans）是美国南北战争中作战效率最高最杰出的将领。1864年2月，罗斯克兰斯接到命令，接管密苏里州位于圣路易斯市的州政府。当时，此地是个民间武装和游击战肆虐的混乱之地，在密苏里，即便在支持联邦政府的力量中也存在着不小的分歧，政治派系你争我斗两败俱伤。密苏里一地的政治乱象让时任美国总统的林肯和陆军部深感头痛，将一名功勋卓著、能力过人的军事将领安置在圣路易斯对于稳定西部边疆地区无疑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任命罗斯克兰斯担当这一重任是美国政府对其才能、名誉和领导力的认可。

但是在罗斯克兰斯将军看来，被派到密苏里显而易见是降职，而华盛顿的政府人士和社会舆论也普遍认为这是对将军所犯错误的惩罚。他领导的联邦军在奇卡莫加战役（The battle of Chickamauga，发生于乔治亚州北部）中大败于南方军队。1863年10月，这场战役结束几周之后，林肯革去了他坎伯兰军团（Army of the Cumberland）统帅的头衔。罗斯克兰斯知道圣路易斯的职位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也知道陆军部长埃德温·斯丹顿（Edwin Stanton）有多不喜欢自己，他甚至怀疑斯丹顿故意送他去密苏里，目的就是为了折磨他。罗斯克兰斯对斯丹顿也怀着同样程度的憎恶，能离他远远的倒也不错。罗斯克兰斯喜欢挑战，他决心镇压当地的叛乱，在自己戎马生涯的晚期摆平密苏里这个乱摊子，为国家的统一事业尽绵薄之力。

新官上任

罗斯克兰斯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对情报资源的运用十分娴熟。他甫一抵达圣路易斯，就着手整编军队情报系统，以更好地为自己服务。他最重要的一步棋是任命桑德森上校（Colonel John P. Sanderson）为他麾下的首席情报官，他看重桑德森的效率和能力，还有在关键时刻做出理性判断的天赋。罗斯克兰斯和桑德森二人通力合作，很快就在西北部边疆（包括密苏里州和邻近的其他各州）建立起一个辐射广阔的侦探网络，专门搜集各地反国家统一的秘密组织的重要信息。

1864年3月3日，罗斯克兰斯新官上任还不到一周，桑德森就遇到了“叛军中的一名上将，如今表面上是获得假释的犯人，实际上是活动于叛军及其同情者中的一个间谍，他获取了金环骑士团（Knights of the Golden Circle，南北战争时期的一個神秘组织）领导者和行动计划的所有情报”。这个“叛军军官”名叫G. 拜伦·琼斯，又名“詹姆斯·C·约翰逊”，他告诉桑德森自己的身份是邦联军军官（北军为联邦军，南军为邦联军），在密苏里北部招募情报工作人员和活动组织者。琼斯透露了一个信息，1863年春天，密苏里地区北部的叛军乌合之众内部其实有很多“蛀虫”，好些金环骑士团的成员有异心。

发现反叛阴谋

1864年初，伊利诺伊州开罗市（Cairo）的行政长官给罗斯克兰斯送去了一些文件，声称“当地存在一个将取代金环骑士团的组织，其成员宣誓效忠于反联邦运动，他们的目标是在西北部掀起一场叛乱”。报告里提到的这个组织是美国骑士团（The Order of American Knights），还描述了其成员用来秘密联络所使用的密码、握手的方式和暗号。这个组织的成立就是为了抵抗联邦政府，在纽约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和俄亥俄州，他们又被称为“洛奇（Lodges）”或“邓波（Temples）”。

桑德森安排假释的叛军军官“搞清楚这个组织的秘密行动”。许多间谍以化名行动，因此今日很难厘清每个间谍的名字和执行的任务。不过，有个名为威利斯·布莱德苏（Willis Bledsoe）的间谍以“威廉·琼斯”的化名行动，他孤身潜入美国骑士团内部，得知这个组织的野心是要将触角伸及整个北方地区，从罗德岛至密苏里，他们还想发展一百万之众的会员。该组织位于圣路易斯的“总部”由一名富有的民主党人查尔斯·亨特（Charles L. Hunt）掌管，亨特在民主党内很有名望。他的副手是查尔斯·杜恩（Charles E. Dunn），杜恩是名市政官员。4月，亨特告知布莱德苏他将启程前往底特律和加拿大与克莱门特·瓦莱迪汉姆（Clement Vallandigham）会晤。瓦莱迪汉姆曾经是俄亥俄州的民主党议员，也是反联邦派，1863年被林肯总统驱逐出境。瓦莱迪汉姆虽身在加拿大，但一直活跃地参与各种反联邦和反林肯政府的活动。亨特此行的目的就是和瓦莱迪汉姆商议“在整个北方地区发动叛乱的确切时间”。途中，亨特还将面见美国骑士团在印第安纳州的领导人，在印第安纳州的首府印第安纳波利斯，“所有的武器弹药基础设施都已经到位，还有人在为美国骑士团铸造威力强劲的战争机器”。

布莱德苏还深入密苏里游击战肆虐的腹地搜集情报。他获知当时身在阿肯色的叛军将领斯特林·普莱斯（Sterling Price）拥有“两个旅的骑兵部队，且正在动员两个旅的步兵部队，这些力量准备突袭密苏里”。布莱德苏认为这一情报“值得注意”，其他消息来源也告诉他说普莱斯意图在这个夏天回到密苏里。因此他认为诸多线索都指向密苏里。

四月底，联邦军总司令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 Grant）将军给罗斯克兰斯发电报，让其从密苏里派遣部队增援威廉·谢尔曼（William T. Sherman）少将，后者的部队正驻扎在乔治亚州北部地区。罗斯克兰斯在回复的电报里强硬地拒绝了这一命令。他声称保卫圣路易斯河滨码头、军需补给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此地本来就只有一小队步兵把守，失去如此庞大的军需物资的风险不可谓不大。罗斯克兰斯还暗示性地提到：“据我所知，目前圣路易斯存在着某种秘密的危险，希望很快解决。”但格兰特将军否决了罗斯克兰斯的担忧，回复说他可以调遣民兵组织来对抗阴谋反叛者。但罗斯克兰斯认为密苏里的民兵组织战斗力极其低下且不可靠，回复说本州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罗斯克兰斯最终还是被迫服从格兰特的命令，但他警告后者：“如果这些军队被调走，且没有正规军增援，那么这些秘密反叛组织就会抓住这个机会，烧毁我们的补给站，给我们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endprint

军力被削弱不算，罗斯克兰斯向陆军部申请经费进行情报活动的要求也被驳回，令他沮丧万分。他手下的间谍长期在西北边疆活动，因此他便与西北部各州的行政长官和政治领袖取得联系。在与伊利诺伊州州长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印第安納州州长奥利弗·P·莫顿（Oliver P. Morton）、俄亥俄州州长约翰·布罗（John Brough）以及以上各州的军事长官会晤之后，罗斯克兰斯累积了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表明北方存在着严重的安全威胁。到5月底，罗斯克兰斯在没有得到华盛顿授权的情况下先斩后奏，逮捕了密苏里境内美国骑士团的所有负责人。

报告未获重视

他意欲将自己的发现告知林肯总统，却屡屡碰壁。5月25日，罗斯克兰斯和俄亥俄国会议员詹姆斯·A·加菲尔德（James A. Garfield）取得联系，他让后者为他安排一次和林肯总统的密会：“我一定要和他在不公开的场合见上一面，或者派一名特使和美国总统直接交流，这事关公众福祉，非常重要。在目前的情势下，写信或者发电报是非常危险的。”

加菲尔德回复说总统希望罗斯克兰斯给他写信，“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不必拘泥”。加菲尔德认为林肯看似“害怕你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也许是格兰特将军。他更希望通过信件了解这件事。”罗斯克兰斯已经是陆军部的“弃儿”，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林肯不想在华盛顿看到罗斯克兰斯或是他的下属。他令自己的私人秘书，也是他及其信任的一位朋友——约翰·海伊（John Hay）前往圣路易斯和罗斯克兰斯会面。

海伊于6月13日抵达圣路易斯，罗斯克兰斯将美国骑士团的详细信息都告知海伊，这个组织在北边由克莱门特·瓦莱迪汉姆领导，在南边由斯特林·普莱斯主导。在密苏里、伊利诺伊、印第安纳、俄亥俄和肯塔基，美国骑士团的势力都非常强大。罗斯克兰斯透露说，瓦莱迪汉姆很快就会离开加拿大来到俄亥俄州参加民主党的一次会议。“如果政府再次逮捕他，他的追随者就将联合起来反抗政府军，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海伊翻阅了桑德森针对美国骑士团在密苏里和邻近州内的活动报告，这份报告非常详实，长达千页，有好几英尺厚，包涵了几百封信，间谍对叛军的行动还撰写了分析性质的备忘录。海伊向罗斯克兰斯保证会“把情况如实反馈给总统，总统应该跟我一样认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海伊于6月17日回到华盛顿后立即和林肯总统会面并告诉他从罗斯克兰斯那里得到的信息。根据他的记录，“总统似乎对罗斯克兰斯没有将所有资料交给我带回华盛顿感到很不悦……他不认为北边的叛乱值得特别注意和重视，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政治组织罢了”。

挫败阴谋

罗斯克兰斯和桑德森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7月15日凌晨三四点，圣路易斯密西西比河堤岸边，纵火犯点燃了六艘载满了军需用品的汽船。共和党主流报纸以“游击队叛乱主义”的头条标题报道了这起事件，并称军事长官提前就收到了关于这次袭击的预警，还将堤岸上夜间守卫的人数从4人增加到13人。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巡夜人挫败了一起类似的阴谋，一个男子试图用口袋里的可燃物点燃汽船时被抓获。这起事件让圣路易斯的工商界、保险公司和市民都人人自危，陆军部不得不同意给罗斯克兰斯拨款1万元，用于“秘密情报的收集工作”。但是罗斯克兰斯直到几个月后才收到这笔钱。

就在汽船被焚时，罗斯克兰斯还向华盛顿当局报告了发生在密苏里西北部的一起“非常严重的叛乱”，一千多名民兵改变了他们效忠的对象，重投南方邦联军的怀抱，并在一名叛军将领的指挥下开展行动。罗斯克兰斯的军队兵微将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叛乱镇压下去。

有证据显示，直到7月，联邦方面终于开始相信西北边疆地区存在叛乱。陆军部长斯丹顿派遣他的亲信、军法署署长约瑟夫·霍尔特（Joseph Holt）前往西北地区调查取证，找出“所有公开或秘密反对联邦政府以及给敌人提供各种形式的援助的组织”。就在前一个月，南方军突袭肯塔基州，虽然行动没有成功，但是气势汹汹，使得人心惶惶。霍尔特匆匆赶到路易斯维尔，肯塔基的总指挥斯蒂芬·伯布里奇（Stephen Burbridge）将军正在大肆逮捕叛乱分子，扼制颠覆联邦政权的阴谋。

根据霍尔特的报告，他应该是充分认识到了现实的严峻。他于7月29日写道：“证据表明在肯塔基以及北部各州存在着武装反政府的阴谋”。两天后，他从圣路易斯写道：“详尽的调查显示，威胁也入侵了密苏里。”美国骑士团在伊利诺伊和印第安纳“人数最多，气焰最盛”。“这些叛乱分子不应该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他支持伯布里奇在肯塔基州实施的逮捕行动。但不幸的是，在俄亥俄河以北的地区没有足够多的军力来镇压叛乱分子。

霍尔特还报告说，5月在圣路易斯被捕的美国骑士团领导者的供词，加上罗斯克兰斯的间谍们的情报，在揭露这个组织的意图和活动方面都是“非常可信的”。最后，霍尔特总结说，“要由政府来决定，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对这个国家的责任，是否继续容忍内贼将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

公之于众

如果说包括林肯总统在内的华盛顿官僚对西北各州行政长官的诉求尚且心存疑虑的话，那么霍尔特的报告则终结了他们的所有犹豫，并直接导向一系列行动。在长达一周的游说后，印第安纳州州长奥利弗·莫顿获得了陆军部长斯丹顿的首肯，公开了该州军事长官亨利·凯林顿（Henry Carrington）的报告。7月30日，凯林顿的情报出现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日报》上，根据凯林顿的间谍搜集的情报，美国骑士团的誓词和仪式以及其他秘密文件全部被公之于众。报道令印第安纳州内舆论大为震动，并很快被其他州和地区的报纸转载。

就在凯林顿的报告被报纸报道的两天前，桑德森给罗斯克兰斯的报告出现在《圣路易斯日报-密苏里民主党人》上，尽管名字里有个“民主党人”一词，但这份报纸却是共和党人的报纸。这篇报道公开了桑德森的间谍们收集到的情报，并指出美国骑士团的真正目的就是推翻林肯政府。罗斯克兰斯在发表桑德森的报告之前没有得到林肯政府的同意。

8月1日和5日，陆军部助理部长查尔斯·A·达纳给西北地区的军事指挥官发了一个名单，上面都是不忠于林肯政府的人员，军事指挥官将奉命将他们严密监视起来，并逮捕那些“将对美国的敌意付诸行动的人”。这份名单上有哪些人的名字已经不得而知，但这也许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份列有可能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人员名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