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伊曼
微光迷失的夏天
■贺伊曼
1
这个夏天,我沉迷于一个名为“模拟人生4.0”的游戏。和大多数游戏一样,你必须经过无数关卡,最后抵达一个无人之境,在那儿领回属于你的宝藏。这个世界的一切和现实生活截然相反,却又如此类似。你可以领略所有现实世界里的情绪,比如沮丧、失落或者欣喜。我第一次以玩世不恭的朋克少年的身份进入游戏大厅时,兴奋地低声惊叹,却同时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因为我不可置信地在耳机里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时我才明白,其实我在现实中的一切都会相应地传感到游戏中,这超越了以往我对游戏的理解。
那个初遇他们三个人的下午,我们在3号游戏台前坐了很久,直到遮阳伞下的阴影渐渐退去,四周升起属于黄昏的暖雾。最后,我和小羽输了很多钱和装备给他们两个。刘帅是桌面游戏老手,我输给他心服口服。令我们惊讶的是于洁这个小姑娘一直心不在焉地出牌,还时不时给我们讲几个冷笑话,赢的分数却最多。他们两个得意地冲我们怪笑,并且相约下次再战。
“其实我们可以结伴走。”刘帅说,“反正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要通关找到宝藏,或许我们每人拟定的路线不一样,但金字塔只有一个,那里有我们所有人要找的东西。一路上我们还能有所照料,我们也都挺聊得来,你们觉得呢?”
“这个主意不错。”于洁高兴地拍着桌台说。
我完全赞同。小羽坐在对面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其实一个人闯关很艰难,有时需要横跨江河,有时需要穿越大漠,当你走向人烟越来越稀少的地方时,你会不自觉地感到孤独和恐惧。
“我也同意。”小羽突然说道。她拨弄了一下短发,我猜想现实里的她一定也是这样干练的短发。“虽然我们只打了半个下午的牌,”她说着,望着我们忽然露出温婉的一笑,说了一句真诚而令我们感动的话,“但能在这里认识你们,实在是太好了。”
2
我今年17岁,所在的这个重点高中装满了像我这样的人,我拥有这个年龄的少年所有的烦恼。重点中学的气氛很难不像一座牢笼,奇怪的是我们这些囚犯必须通过彼此竞争才有望被释放。每天五点半开始早自习,清晨匆忙吃完早饭,一走进教室,就能看见黑板上棱角分明的课程表,黑底白字,行行叫人晕眩。当然有人不这么认为。我的身边生活着一群学习机器,他们体内都有一部永动机,每天毫无阻力地运转,在耳边形成暴风。我能感觉到来自暴风的挤压、拍打,如果不自动地缩成一根卑微的细针,就只好等待他们将我撕裂。
杨硕是我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生活方式,例如都不自觉地生活得像一根针。我喜欢和他聊天,和他闲聊的时候,我眼前的世界可以缩小到只剩两张课桌。我开始玩“模拟人生4.0”这个游戏之后,经常逃课去网吧。我让杨硕掩护我,他总说我从来不玩网络游戏,这次沉迷一定有原因。
“我玩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解释给杨硕听。
“你这个人小说看得多,游戏玩得少,再白痴的游戏,你身为新手也会觉得有趣。”杨硕不屑地说。
杨硕和我不一样,他是个业已收山的网瘾少年,一切游戏在他看来只是过眼云烟。我没有告诉他令我沉迷的是哪一款游戏,我不想被他以过来人的方式教育,或者从他口中无意听到通关秘籍,这样没有意思。这两年,我每天睡前都会感叹一天又迅速地过完,被操控的一天。生活中好像没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但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和杨硕说过这个问题,看课外书能够令人兴奋,迟到也是一种冒险刺激的活动,好像任何一种事物,只要和课业无关,都能提起我们的兴趣。但我们知道,一切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都是短暂的,用不了多久,又必须投入百无聊赖地看着课程表过日子的状态。
杨硕和我一样抗拒着目前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唯一清楚的是,我们想要的绝不只是一本课外书、睡一个懒觉那么简单。
3
游戏里的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个房间、数不清的城市和海洋。前方永远是未知的,我们不清楚将会遇见什么,一切充满神秘、冒险的意味,这也是在我看来这个游戏和生活本该最相似的地方。
后来,我们一直结伴而行。我们刚通过第9关,进入第10关沙漠领域,在入口处的一座沙堡找了间桌游房坐下,大家都累得不行,各自买了食物歇息。刚才通关的时候我消耗了过多体力,刘帅也伤得不轻,我们都没想到那个白胡子老头战斗力那么强。看来今天下午我们又得在游戏房里度过,等待各自体力值恢复正常,才能继续往前走。我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几大口,看着体力值一点点回升。刘帅则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倒进嘴里,咬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刘帅年龄比我们都大,大学毕业一年,仍旧处于待业状态。他平时能和我们天南海北地乱侃一气,但从选择的角色上——一个30岁衣着简洁类似普通企业职员的装扮,并不难看出他其实还是一个保守青年。而于洁毫不保留地将笑容永远挂在脸上,生根发芽似的。小羽则笑得很腼腆,她总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何时都能微微笑,不露齿。
“上大学很轻松吗?你好像没有烦心事。”我问小羽。
她笑着把脸扭向我,想了想说:“确实轻松不少,比起高中,就像中学时候的体育课,尽管老师布置了任务,但其实还是忙活各自的事情。”
“这样啊,每天都是体育课。”我咕哝道。
小羽笑着说:“也不是每天,总之是自由些,你更会知道自己要什么。”
“其实你现在并不比我们,我课业轻松,刘帅已经毕业,于洁才上高一,而你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玩这个游戏对于你来说毫无益处,你还得考大学。”她又说,表情淡然。
我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会儿,心里莫名地微微翻腾。我问她:“你是说,我其实并不应该玩这个游戏?”
“说实话,是这样的。”小羽明显感到我心中不适,声音却还是很平静,像在表达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想法。
我霍地站起来,他们三个人惊讶地望着我。那一瞬间,我感到暴躁,一种不被理解的烦闷情绪冲击着我,我很想大吼大叫,但忍住了。情绪的急转把我自己也给吓住了,我冲小羽说道:“我为了玩这个游戏总是逃课,以前可不会这样。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愉快,游戏里的这种生活状态是我一直期望的。或许我说出来,你也不能明白。”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张游戏桌、那个房间。我退出游戏,离开网吧。那是我第一次和游戏里的朋友产生冲突,也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次。
4
回到学校,班里还在上第二节晚自习,我偷偷地坐回座位,杨硕纳闷地看着我说:“怎么回来了?没通关就挂了?没事,重新玩,来来回回几次就习惯了,以后做什么都是这样。”
我没搭腔,兀自掏出化学资料翻来翻去。“不玩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得高考。”我烦躁地在资料上划了几道,“让他们自己玩去吧,没劲透了。”
那个星期,我开始正常上课,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训话几回,都是关于我旷课的事情,他说:“你要再这样,就给我回家去,学校不缺你一个。”但我还是怀念游戏里的生活。不玩游戏的这两周我显得无精打采,心里像一直有所牵挂,做任何事情都无法专注。后来我把玩“模拟人生4.0”游戏的这段生活说给杨硕,他望着我说:“游戏总是不可靠的。”我当这话耳旁风吹过,课上、课下时常跑神,面对杨硕也心不在焉,只有在讲述游戏中的生活时显得热烈而执着。杨硕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还是继续玩你的游戏吧,看来还是游戏里的你比较正常。”
我还是决定回去。两周时间,不知道游戏里的世界有什么变化。我一登录就看见于洁和刘帅给我的好几条关切留言,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会一直等我回来。我分别给他们发了消息,说去我上次离开的那个房间集合。给小羽发消息的时候,我的手略有犹豫,想了一会儿还是发了过去。这个下午,我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小羽没再提过上次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被她认为年轻不懂事。“这两周发生有意思的事了吗?给我说说。”我们坐下后,我笑眯眯地冲他们说。我期盼重逢已经很久,尽管我努力使自己表现镇定,但面孔上还是难耐喜悦,想必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于洁抢着说:“可把你盼回来了,我们这两周并没有往前走,怕你回来以后赶不上我们,我们总是坐在这间房里等你,有时玩牌,有时聊天。”
“但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听了就知道。”刘帅插话进来。
我这才知道,我离开的这两周,其实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于洁在外租的房子到期有一段时日了,她一直没提起过,前几天突然被物业断掉水电。“她竟然也像水蒸气一样突然从游戏里消失了,就和你一样。”小羽说。
“感到怕了吗?”我揶揄她。
“不,真正让我感到恐慌的是后来刘帅也走了。”小羽握着手里的杯子,突然软弱得像一棵小树。她说:“那时候游戏里只剩我们两个,实在冷清,刘帅正好接到通知,过了一个公司的面试,就打算就此工作去了。”
刘帅挤了挤脸上的表情,冲我们说:“我当时真以为你们都不回来了。”他像在解释,但又用着一种罕见的接近严肃的语气说:“你们接二连三地消失,游戏里不比现实,你们发生什么事,我们并不能帮忙解决。我比你们都大,见过的事情比你们多,而我知道有些时候一个突然间的离别,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刘帅走后的那两天,是我最难熬的两天。”小羽看着我们,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似乎很多东西并不受控制,游戏里虚拟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冲破,将之打垮,可以通关、夺金、战斗,以物易物。而和我朝夕相处的你们一旦突然消失,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小羽低下头哭了。一瞬间,我们陷入沉默,静得只能听见小羽哭泣的声音。房间里有其他玩家来回穿行走动,庆祝刚刚通关,或和两周前的我们一样,累得热汗淋漓,在等待一杯茶。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我们几个人之间豁然打开了一道门,有一些东西清晰地暴露出来,同时有些东西被塞了进去。我想起这个游戏刚被我归入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静谧和煦的下午,而此时,我们又围成一个圆圈坐在这里,终于真诚地融入彼此。
“我最后凑够钱把费用交了。”于洁说,“刘帅就惨淡一些,那个公司不靠谱,他过去待了一天就回来了。不过从某方面来说,我们认为是件好事。”
刘帅作势哀叹一口长气:“还不是因为我挂念你们。”我们都笑,不管怎么样,最后我们还是重新坐回这里聊天,那些不愉快的已经过去了。
5
“我很满意,我在游戏里能够获得现实里不能拥有的东西。”我对杨硕说,“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你知道的,现实里我没有目标,没有朋友,这些方面你和我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我已经不玩游戏了。”他说。
“至少你曾经玩过,拥有过这些东西。我很纳闷,你是怎么忍心舍弃他们的?”
“课外书总有一天会被没收,懒觉也不能一直睡,总有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们就又回到不可逃避的生活里。你到最后自然会明白。”杨硕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
“但是,游戏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挠了挠后脑勺,对杨硕说,“你这过来人应该最清楚吧。”
在游戏里,我们每天过着和之前不尽相同的日子,杀敌、通关、换钱,买装备和衣服,用食物补充体力,时常还会在游戏房里聊天、打牌度过一个下午。虽然我们不知道离终点到底还有多远,但这样过了两个月,我们似乎隐约感到它并不远了,就快要到了。
这期间刘帅动摇过两次,他并没有跟其他人说,而是和我商量。“其实为了能继续和你们一起玩这个游戏,我错过了好几次面试的机会。”他用一种犹豫不决的语气说,“我似乎只能和你说这个事情,我怕伤他们的心。”
我看着刘帅,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明白,刘帅毕业后面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奋力寻找一份收入来源,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容易。
“可是你知道,压力越大,你会越想找一个出口发泄,而这个游戏就是我舒缓压力的地方,游戏里还有你们,这和我现实的生活完全不同。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向往这么一个地方,无忧无虑,有朋友陪伴,有依靠,有奋斗目标。不然,为何那么多玩家沉迷虚幻的游戏世界,不愿回到现实?所以我时常问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继续和你们玩这个游戏,毕竟拖得越久,我面临的现实就越残酷。”刘帅话里带着的犹豫和困惑,无一不显示出他想征求我的意见。
“看来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我抬起头看着刘帅,他似乎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总有一天,现实会代替虚幻,一切会回到最初的模样,就像我们从没有来过这里,毕竟那才是你原本的生活。”
6
那一天来得没有预兆,我们和往常一样艰难地通完一关后,进入一个沙漠领域,在茫茫大漠中,我们看见了和我们预想中一模一样的金字塔。我看见金字塔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杨硕曾跟我说过的话,就像我知道一切都会结束,关卡不会无穷无尽,金字塔总会出现在我们面前。那里有我们从游戏一开始就追寻的东西,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最终这个结果,拿到它,我们就是成功者。
“我不想要宝藏了。”小羽突然停住脚,望着我们轻轻地说。
此时,我们已经走进金字塔内部,只要再通过一扇门,装有宝藏的箱子就出现在我们眼前。四周的高墙布满烛火的橙光,没有风,小羽的声音使它们左右摇曳。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瞬间都停了下来,我们都知道进去这扇黑黝黝的大门后,除了胜利,还意味着终结!几个月之前,我们的目的直接,只是为了拿到宝藏,赢得胜利,而现在,我们都陷入对游戏过程的享受中,结果不再重要,但有一些东西,想必也已经在我们心里过了一遍。我看向他们每个人,令我惊讶的是,我几乎能从他们映着烛火摇曳的暖光的双眼里,看到各种不同的答案,那一瞬,我感到我所面临的选择有多么巨大和艰难。
耳边杨硕的话再次袭来。
——“课外书总有一天会被没收,懒觉也不能一直睡,总有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们就又回到不可逃避的生活里。”
——“很多时候你明知是生活选择你,而不是你选择生活。你为此必须默默承受,只因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其实我都明白这一切生活所呈现出来的假象。我望向他们最后一眼,黑暗里他们的面孔不再清晰,我推开这扇布满苔藓泥尘的沉重之门,走了进去。
7
“回来了?”杨硕轻靠墙壁,左手撑着脸颊问我。
“回来了。”我轻声呼出一口气。
清晨,第一节早自习预备铃还没打,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陆续有人拿着从食堂买回来的早饭从门口走进来。明显快要入夏,不少人穿了短袖。杨硕懒洋洋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问:“你最后是怎么下决心通关的?”
“我想到你说的那句话。”我说,“就像一个过来人说的通关箴言。”
“的确是过来人没错。”杨硕低头笑了笑,停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现在,你终于肯认清现实了?”
我看着杨硕没说话。
“《模拟人生》根本没有开发线上游戏,更没有所谓的4.0升级版,它只是一个垒房子的单机游戏。我们小时候都玩过。”杨硕说完这些就停住了,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知道。”我冲杨硕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离开游戏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谢谢你一直没有点破。”入夏潮湿的风从窗外吹来,掠过耳边,我抬手摸摸耳垂,知道这一切才是真实的,真实得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那个世界越是美好,越是遥远,它只有在大脑中被营造、被虚拟时才变得近在咫尺,最后一刻需要你跳出来,来决定自己到底应该待在哪里。
我把头扭回去,预备铃已经响了,人差不多坐齐,学习委员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站在讲台上擦黑板。他把昨天的课程表一行行擦掉,又转身捏起一根白色粉笔,对着手里打印好的单子,写下新一天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