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辞赋禽鸟意象文化内涵

2017-09-20 10:05黄敏思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宋玉意象

摘 要:宋玉辞赋中多处写到名目繁多的禽鸟,无论是从具体形象上获得情感的相通,还是上升到符号与象征的审美高度,它们显然不再是对自然物象的简单移植,而是蕴含了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与精神实质。通过对这些文化载体的解码,我们能更好地理解宋玉的内心世界,领略远古先人们的生活图景。

关键词:宋玉 禽鸟 意象

禽鸟在先秦文化中早已不是陌生的概念,不管是在史书记载还是文学作品中,禽鸟物象屡见不鲜,这绝非是一种单纯的无意识记录,而是打上了远古先人集体意识中图腾崇拜的烙印。在那个万物有灵的时代,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形成了以己观物和以己感物的思维方式,人和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互渗的关系,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发展成一种象征或隐喻思维,自觉地将某种具体的物象和特定意义联系起来,借助具体的物象来承载心中的寄托与愿景,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稳定的意象符号系统便会成为部落凝聚力的象征。在宋玉辞赋作品中,禽鸟意象多次出现且种类繁多,它们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大致可分为:象征的载体、情感的媒介、配饰的材料、山川名物之精灵等。随着后人的不断延展与阐发,禽鸟已沉淀为具有某种特定情感内涵的符号意象,成为理解作品的窗口。

宋玉著述的真伪问题是学术史上的一桩公案,在此不做赘述,本人同意吴广平先生的说法:《楚辞章句》所收的《九辩》《招魂》两篇,《文选》所收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古文苑》所收的《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五篇,《文选补遗》所收的《微咏赋》,加上银雀山出土的《御赋》,共十四篇作品,都是宋玉所作。{1}其中《招魂》《九辩》属于楚辞体诗歌,但按程千帆先生的说法汉赋有两类,一则畸于抒情,二则畸于写实。所以本文将《九辩》《招魂》也纳入研究范围内。

一、禽鸟意象的多重象征系统

在宋玉辞赋中,一类禽鸟意象的出现作为象征的载体隐喻一定的主客关系。这主要出现在《九辩》与《对楚王问》两篇作品中。《九辩》是一篇自传性质的长篇政治抒情诗,诗中揭露了当时楚国奸佞当道的黑暗现实,抒发了自身老大无成的生命忧患意识。诗中多次出现禽鸟意象,以对比和类比形式出现,其背后所象征的真正意义让文章更为深刻与意味深长。宋玉时值楚国江河日下之际,君王不察,奸佞误国,宋玉坚持正道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发出“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的高冷唱调。这自然不是单纯陈述自然現象那么简单,而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而产生类似象征的基础便是同质异构的联想,只要二者之间存在着某一方面的类似,便可以在人脑中形成联系。

凤,乃楚之神鸟,姜亮夫在其《楚辞通故》中释条为:“古传说为鸟中之王,能上升于天者也……《九辩》之‘凤愈高翔‘凤独遑遑‘凤凰兮安栖‘凤凰高飞‘凤亦不贪,皆是也。然此等句义,词面虽皆言凤凰、鸾鸟,而词底大体皆以喻贤之士,失志在下,此文艺设喻之一手法。”{2}《庄子·惠子相梁》篇中描述凤时道:“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这与随处可食梁藻的凫雁相比,形成巨大的反差,宋玉自比高洁的凤凰以此明志,而将小人奸臣喻为皆食梁藻的凫雁,用迥然不同的物象来对照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与对立,不仅抒发了内心的苦闷,更是符合其政治抒情诗而非刻板的议论文的特点。在表明内心之志之后,宋玉继而发出“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的不平之语。王逸注:“群佞并进,处官爵也……贤才窜逐,独无所托。”{4}这无疑是讽刺当时黑暗的政治时局,宋玉空有忠君报国的愿望投靠无门,反倒是小人当道,这如何不令之痛心?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千古无数职士之哀,宋玉联想到姜太公九十才显赫尊荣,正是因为没有遇上明主,于是又长叹:“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五臣云:“骐骥安归,在于良乐,凤凰安归,在于圣明。自喻时无知己也。”{5}两个问句表现出了宋玉内心强烈的心理活动,深深的无奈中也夹杂着些许希冀,聊以姜太公之遇安慰自己。面对世风日下的现实,宋玉感慨道:“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凤凰、骐骥乃良禽善兽,二者在此比喻贤臣远逝,隐藏于四方。但他继而又反问:“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道出了宋玉对君主的凄怨之情,真可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满腔的愤懑向何人诉说,又如何排解?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宋玉仍非常坚定地勉励自己:“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整个情感线层层递进,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愤懑喷薄而出,疑问、反问等句式的运用更写尽其悲。宋玉反复以凤自喻,凫雁众鸟比小人,一方面是以彰其志,凤乃高洁的象征;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自己痛苦的内部矛盾,乃自己秉性高洁不愿与党人同垢,而外部矛盾便是君王不察,昏庸不辨是非,让众鸟有所集而凤凰无所栖。宋玉借助禽鸟意象作象征之用,在哀叹自然之秋时揭露了社会之秋的黑暗,抒发了人生之秋的忧患,善鸟恶禽的意象也经后世的发展逐渐积淀而成为具有固定指向的意义内涵。

《对楚王问》篇幅相对《九辩》短小,在面对楚王“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这一问题时,宋玉巧用歌于郢中之客的事例说明曲高和寡的道理,自喻如音乐中的《阳春》《白雪》一般,不是识曲之人又何以自知?接着进一步以鸟中之凤和鱼中之鲲自比,再一次将鸟类人格化,发出“夫蕃篱之,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的感叹,将自己比作绝云霓、负苍天的凤凰,而将世间凡夫俗子比作雀,那篱笆间的小鸟雀,怎能与凤凰一起去测量天地的高度呢?“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意思是:岂止是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士人中同样有凤和鲲,凡夫俗子又岂能理解圣人的所作所为?此篇出现的凤和意象同样是作为象征的载体,化抽象的精神品质为具体可感的禽鸟形象,表明自己的品性高远、志向远大,十分生动含蓄地表现了宋玉的孤高之情,立意高远却耐人寻味。

二、因鸟自伤的内在情感结构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万物本无情,因心有情而生情。在《九辩》中,处人生之秋的宋玉凄怨愤慨,观自然之秋,则处处秋色皆冷色,许多物象经后人的沿用渐渐约定俗成为经典的意象,其中禽鸟意象非常具有代表性。肃杀的秋天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枯槁,生不逢时的诗人伫立在萧瑟的冷风中,苦闷于人生价值未得实现,饱受排挤滞留异乡,旷荡空远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哀声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而南游兮,鸡啁哳而悲鸣”,此情此景更是衬托出了宋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燕子、大雁、鸡等禽鸟发出的声音本是客观物理现象,可在诗人心中却内化为情之所发,于是“鸣”变成了“悲鸣”,这唯有诗人内心先悲,闻雁雁和鸡啁哳才会愈添其悲,这雁鸣便由耳中之音变为心中之音了。宋玉因政治失意流放异乡,雁的秋去春归、奔波不定与当下处境中的宋玉,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同构异质对应关系。再者,雁是群居动物,它们往往互相扶持并会彼此交流更换队形照顾弱小者,与宋玉遭小人排挤形单影只相比,宋玉的失群之苦是旁人所难于体察的。大雁成群南迁向故乡飞去,更是反衬自身欲归却总不得如愿的羡慕与惆怅。秋天气候的特点容易使人患“季节性情绪低落症”,寂静萧瑟的冷风中只剩下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无力飘落,萧索苍凉的视觉感受就更容易牵动人的悲苦情思,万缕愁绪,这时的三两声雁鸣便如火上浇油倍增其哀情。

文中的禽鸟意象除了衬托出主人公的孤独、桑梓之怀外,更是作为时序变换的重要标识。大雁和燕子都是季节性候鸟,春天北去秋天南往,大雁尤为如此,所以也称秋天为“雁天”。当秋天到来,生命万物经春生夏茂后由盛转衰,秋气凛冽、寒霜始降,燕翩翩辞归,寒蝉寂寞凄切,大雁悲鸣,原来喧闹的生命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萧条,面对这种怅然有所失的满目冷落,万物生命周期行将结束,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尝不像四季呢?宋玉便由此景联想到自己已步入人生之秋却老大无成,深深地激发了宋玉的生命忧患意识,发出“时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的长叹,游国恩先生在《楚辞概论》中考辩说宋玉“至楚幽王时,年逾六十,因秋感触,追忆往事,作《九辩》以寄意”{6}。年逾六十已是暮秋之年,老病相侵,那种闻雁而悲所透露的自我意识才更加深沉,对人生的思考与感触往往也更为深刻。在这幅独立秋风萧瑟凉的静态画之中,这些天空中的使者犹如点睛之笔,见其身而感其悲。

三、禽鸟意象的美学内涵

在宋玉辞赋中有一类禽鸟物象并不是客观的生命个体,而是作为配饰屡屡出现,如翡翠和玉鸾。中国配饰造物之美早在几万年前山顶洞人的兽齿项链开始就初具雏形,它的主要目的无疑就是创造美的审美感受。随着工艺技术的成熟,配饰的花样和种类便也逐渐增多。楚国物产丰富,《左传》中,重耳与楚王的对话略见一斑:“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7}考古出土的文物也足以证明战国时期的楚国在漆器、丝帛、青铜器等制造工艺上遥遥领先。在宋玉辞赋中,翠羽饰物种类繁多,如《招魂》:“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高唐赋》:“建云旆,霓为旌,翠为盖。”《神女赋》:“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登徒子好色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讽赋》:“主人之女翳承日之华,披翠云之裘。”“以其翡翠之钗,挂臣冠缨。”

其瑰丽灿烂不仅体现了当时楚人的审美倾向,宋玉辞赋的浓艳富丽也可见一斑。翡翠,王逸注:“雄曰翡,雌曰翠,被衾也。叔师古注云:‘言复以翡翠之羽,雕饰帱帐,张之高堂,以乐君也。”{8}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以翡翠的羽毛作装饰的描写,人们用它装饰屋室、缝制被子、制做帷帐、装饰车盖、装点服饰、点缀首饰,美女的眉毛和容貌姣好的神女也用翠鸟作比,其所用范围之广反映了翠羽在当时是楚国贵族重要的装饰原材料。这些饰品不仅是身份的象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是那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具体而微的显现。这些物体承载和展现出来的是人们对物质世界和自然界的直接征服和巨大胜利,通过这些耀眼光华的工艺品我们可以看到楚国宫廷贵族生活的一个剪影。与此同时,从这些华美的翠羽饰品也能看到楚人尚巫娱神的风俗文化。

楚人尚巫的风气在古书中多处记载,巫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第三种人,能够通灵。而当时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非常狭隘的层面,忧患意识浓重,为了消灾祈福,便常常使巫觋设坛以娱神。以己观物以己感物的思维方式,把人的思想情感平移到神的思想情感上,用人的喜怒哀乐去揣度神的情感变化,所以人们认为越是隆重华丽,色彩斑斓,娱神效果才越好。宗教崇拜和仪式中的模仿意识,才使得楚人有意识地追求鲜艳的美感,这样的思维模式逐渐从巫祭典礼中转化到日常生活,无论是服饰还是装饰都华美惊艳,处处表现了一种对精彩绝艳之美的欣赏与追求。这和以孔子为代表的北方儒家文化相反,孔子主张“素以为绚”,以素为美,体现出为政治统治服务的审美理念。道家文化代表人物老子则认为“五色令人目盲”,认为声色犬马只会让人们的内心越来越空虚,因而强调建立内心的宁静。楚国通过有意无意地将自然万物对象化,激发着人们原始的浪漫幻想,构筑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楚人心中,鸟类是大自然的精灵,而翠鸟毛色亮丽华美正是符合了楚人对美的追求,這体现了楚人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也表明了他们对自然界的逐渐征服,从而不断地歌颂和玩味所获得的一切。

① 吴广平:《宋玉研究》,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04页。

②⑧ 姜亮夫:《楚辞通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7页,第514页。

③ 方勇:《庄子》,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79页。

④⑤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9页,第190页。

⑥ 吴广平:《楚辞》,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261页。

⑦ 舒胜利、陈霞村译注:《左传》,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版,第81页。

参考文献:

[1] 吴广平.宋玉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4.

[2] 姜亮夫.楚辞通故[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3] 方勇.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 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吴广平.楚辞[M].长沙:岳麓书社,2011.

[6] 舒胜利,陈霞村译注.左传[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基金项目:湖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重点项目“骚体文学研究”,课题编号:11A038

作 者:黄敏思,湖南科技大学2015级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编 辑: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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