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痕却在心深处

2017-09-20 09:28刘创
莫愁·智慧女性 2017年9期
关键词:大漠

刘创

含苦

26岁,陈小翠结婚了,然而两年之后就成了孤家寡人。

离婚是陈小翠提出来的,作为完美主义者,她无法忍受一道鸿沟横在婚姻之上。嫁给浙江督军汤寿潜之孙汤彦耆,是她父亲陈蝶仙心中的门当户对。

说起来,陈小翠自己就足够完美。父亲陈蝶仙是鸳鸯蝴蝶派著名小说家,又是商业奇才,家财无数。哥哥陈小蝶也是当时名诗人。大家闺秀的她才貌双全,诗以古风体成名,词亦有“民国李后主”之称。她尤擅工笔花卉,风格隽雅清丽,一手小楷俊秀出群。她更会多国外语,时与父兄合作翻译。其父挚友、作家郑逸梅说,近数十年,能称得上“才媛”的,陈小翠首屈一指。

之前,陈小翠想过,虽然是包办婚姻,但民国了,又是豪门公子,也该是新文化继承者吧。陈蝶仙将女儿自13岁起作的诗文集成《翠楼吟草》印出,作为陪嫁。陈小翠也对婚姻充满期待,曾有“马帐传经千载事,鹿门偕隐百年心”之句。

可婚后一年不到,她诗里就多了“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心曲语形影,何苦如楚囚”的悲思。夫家想让她做贤妻良母,她却离不开诗情画意。

侯门深府,怎允许有离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发生?但陈小翠去意已决。汤家遂提出苛刻条件:此后不能另嫁他人。

她明白,夫家这是委婉地挽留她,可她清楚,这一生,没有回心转意的那天了。她心里始终有一处未开垦的处女地,想留给一个明媚的人,过举案齐眉的日子。

离开汤家时,月亮刚攀上树梢。她不想在大白天惊动太多人。刚满周岁的女儿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唇角轻轻向上翘着,似有一个未做完的好梦。

大漠

陈小翠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男人。那时候,她风华正茂,他也正同学年少。

顾佛影是她父亲的学生,天生的诗人,浑身透着儒雅。那才是她心目中伴侣的格调。青梅,竹马;花好,月圆。他常是写了上句,留下空白让她续,“两小鹣鹣,道是无情却解怜,有多少浅嗔薄怒,浓欢双笑”,数不清的诗词是他们携手而成。那才是天蓝水清的人间至美。莫名的情愫,霸占着整个青春年少。

然而对陈蝶仙来说,顾佛影是寒门学子,只可以做学生来光耀师门,而不是迎回家做女婿的,同行们会笑话他。觉察了小儿女情怀,他开始在课上大讲礼教。

顾佛影心思剔透,更具有书生的脆弱和自卑、孤傲和决然。他知道,自己和陈小翠的爱情,只是水月镜花,脆弱如蝉翼。

书生之愤不过两盅小酒、一纸乱语罢了。忍着一肚子委屈愤懑,他和老师简单告别,去了上海。从此,上海文艺界多了一个叫“大漠”的诗人,风格清秀,让陈小翠读得出熟悉的味道。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大漠”其实暗合与“小翠”的工整对仗。他希望在自己情感的大漠上,始终有一抹翠绿风景。

“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见君。”陈小翠旧情依旧,但天各一方,音信皆无。她只能每天沉于诗书,拒绝了无数求亲者,直到撞上那一场失败的婚姻。而她的作品里,也多是悲切情节,《自由花》里的郑怜春,《焚琴记》里的琴郎,都透着顾佛影的影子。

重活

杭州离上海不远,即便是老马重车,也只消一天时间,可惜咫尺天涯。离异后,陈小翠搬到父亲早年间闲置在浙江萧山的一处别院独居,每天门不出妆不理。她不想见人,更不想花枝招展,让父亲的旧友们动提亲念头。她埋头书画之间,每天一诗,诗里是无尽相思。“门外天涯何处是。长嵌人心,长嵌人心里。一寸妆台红烛腻。堆满相思,堆满相思泪。”“肠断怕相思,无奈月明人静夜深时。”

抗战打响后,陈小翠担心顾佛影的安全,独自一声不响地跑去上海。结果她寻遍旧识新知,也没找到顾佛影的下落。后来,她才得知为了躲避战乱,顾佛影已经远去四川任教。“怎十年,音信断他乡。早难道,雁儿飞不过这荒江上。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

她找到了顾佛影的妹妹顾飞,两人留在烽火遍布的黃浦江畔,加入了上海女子书画会。这是中国第一个女子书画社团,中坚力量有李秋君、陆小曼、潘玉良等人。她把写的诗印在书画会的刊物上,相信人虽不见,字可传音,总有一天,顾佛影会循着文字,来找她。

1946年秋,日本战败,阵小翠也已开了多次个人画展。顾佛影辗转回到上海,寻到了她。他带着阵小翠的《焚琴记》,每天在她门前念“来世相约”那一场戏。

人散

得知旧情人相聚,夫家常来骚扰,并拿出陈小翠签名的离婚协议书,软硬兼施地令她不许再嫁,扬言如果违约,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尽管汤家已给儿子另娶,但陈小翠如果再嫁,夫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顾佛影已经是知名教授、学者、诗人、杂剧家,前半生苦苦经营的名声气节,可不能因为婚姻毁于一旦。

陈小翠一连九首《还珠吟·有谢》送予顾佛影,其中有“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之句。顾佛影不离不舍,每天在她家门口默立不走。她又写了两首《重谢》,以示决然之心,句句诗心血泪。诗中“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再投”,更是明确告诉顾佛影:不必再为爱埋葬青春。

虽然不再谈爱,但她的心还在他这里,惦念关爱备至。1949年,顾佛影熬尽心血完成《大漠呼声》之后,身体憔悴不堪,陈小翠和诗社同仁常常到访,嘘寒问暖,更有多首诗词告慰。病中的顾佛影自觉时日不多,请她代写墓志铭,她惨然拒绝。

她并不记恨顾佛影当初的软弱,历经家变国变,她只是无力再爱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顾佛影是国内知名杂剧家,新中国成立了,必有一番好前程,而她,哥哥在台湾,唯一的女儿在法国,她总担心自己会带来意外变故,给这个脆弱的男人造成伤害。

女儿多次请她出国,可是顾佛影离不了她的照顾。他住院时,她每天准时出现,陪着说话谈心,说那些年的分别之苦,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顾佛影身体稍稍见好,她就带来纸墨,合作牡丹图。沉淀了太久的情爱,再不用词语表达,相守,才是稳妥的情深意长。

如是多年,爱情不老,人却守不住韶华了。顾佛影瘫痪,自知不治。临死前,他将陈小翠写给他的书信诗词亲付一炬。他说:不愿小翠负此不好声名,为汤家所诋毁。爱情的纯净就在于“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把书信烧掉是个痛苦决定,他犹豫了整整一年。那是个午后,他刚送走陈小翠,便让护士推着他在医院后面的拐角处,点上一把火。他很久不喝酒了,这次却特地带了一小瓶酒。

1955年7月,《元明散曲》出版,这是顾佛影在病中唯一留下的完整文字。陈小翠去出版社给他拿样书,还没等她带书回来,顾佛影已经含笑离去。

“万恨千愁,未敢从君诉。花落花开,转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梦痕却在心深处。”陈小翠的诗里再没了颜色。她深居简出,不理世事,整理诗稿文集,买菜做饭,针织浆洗。

顾佛影的坟上总是清爽干净,她每周一次去扫墓,阴阳相隔地陪他说话。直到1968年深秋,她在自家厨房里打开了煤气。窒息的瞬间,她感觉爱情很近,也很暖。

(编辑 赵莹zhaoyingno.1@163.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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