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说出来今天的人根本不会信,我的初中英文老师李女士在上课的时候打毛衣。正如相声演员于谦拥有“抽烟、喝酒、烫头”三大人生爱好一样,李女士上课打毛衣只是她的教学三件套之一,另外两样是让女生帮她盘头,找个她认为声音好的男生起来朗诵课文。在盘头、打毛衣的同时,她眯着眼睛欣赏男低音。
我到今天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是她当时没有贴面膜,否则她来课堂授课简直和去会所做SPA没有任何区别。认真说起来,SPA都不会有课堂上的待遇——她总是点相同的一个男生起来朗诵课文,那个男生身高接近1米9,起身后驼着背,弓着腰,就像挨了雷击的大树。他抱着书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念课文,始终不能成句,脸色在煞白和血红之间不断转换,于是全班同学就趴在课桌上笑。李女士正坐在某位女生身边盘头,听到笑声就伸出手掌往课桌上一拍:“你们懂什么?他的声音多好听啊!”
后来,这哥们去了税务局上班,过上了彻底无需和英文打交道的生活。偶尔聊起往事,有人说到“声音好听”的话题,他就像背上挨了一鞭子一样,立即跳了起来,脸色又在煞白和血红之间变幻不定。
有这样的课堂,有这样的老师,英文课自然变成了自习课,学生的成绩自然可想而知。我在初三之前,英文成绩需要开方乘十才有及格的希望,力保40分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梦想。多年后同学聚会,每次提到李女士的时候,都有同学咬牙切齿,认为如果当初不是遇见她,自己现在的英文水平不会是这个样子,人生里也不会错过那么多机遇和财运。
“遇见一个糟糕的初中英文老师”是许多人的痛。哪怕后来的英文教育是从小学开始,但学习英文是以初中为起点。而对许多人来说,因为遇人不淑,初中也就成为学习英文的终点。如果把这些人的遭遇集结出版,书名可以叫做《初中英文:从入门到放弃》。
我在初三的时候仔细考虑了自己的现状:一方面我的语文、数学、物理都不错,不错到了提升5分都困难的程度;另一方面我的英文很烂,烂到比猴子扔骰子选答案稍好一点点的程度,而我的老师能教给我的也只比猴子能教我的好一点点。这么分析下来,我只要做得比猴子强一点点,那么在英文上投入的时间精力就能换来客观的分数增长。同样是拿出三个月复习语文、数学、物理,到了最后也许考分就提升了两三分;但是如果用在英文上,随便涨个10分应该没有问题,搞不好还能涨个30分。
所以,在中考前我全力投入了英文学习。没有老师的支持,没有同学的帮助,那就只有靠自己了。我去书店买了习题集,开启了循环模式:强行答题——对答案打分——查看答案解析——背住——重新做一遍——换下一套试题……做到四十多套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强行答题的感觉,手下隐隐约约有了点把握。做到接近百套的时候,我确定无论中考的时候是什么题目,我的英文分数都会在75~85分之间。也就是说,我比原来提升了30~40分。然后,我就转去复习其他科目,不再继续投入时间。
中考的结果出来,的确如此。
上了高中之后,遇见的英文老师很好。可是,她的教学方法完全不适合我。坐在教室里,我整个人处于梦游状态,成绩又开始滑坡。这种状况直到高二换了老师才彻底改变,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坐在教室里继续等待,而是自己找了英文补习班,每个周末去上一整天课。
补习老师杨霈,一个脾气恶劣的老“右派”,长期抽烟喝酽茶,一口黄牙,说话慢条斯理。但是裤线永远笔直,梳倒背,戴金丝眼镜,板书一丝不苟。杨霈先生收费是真贵,教书也真的好。第一堂课先每个人问几个问题,看一下各自的英文水准。在确定了没有英文文盲之后,就是劈头盖脸地教学。
杨先生不管学生在学校是什么进度,老师是怎么教的,上来就开始提速。从高中英文第一册开始,一年时间讲完全部高中英文教材。每次上课前,自己先去背新课文的单词,背不住的话,在课文里标注出来。上课的时候,他一边喝茶,一边朗诵课文。朗诵一句,讲解一句。遇见知识点,停下来讲解,请大家做笔记。根据高考的出题频率,从一级重点到三级重点,在课本上做注释。一篇课文下来,每个人大约记下一两页纸的笔记,于是一本厚厚的教科书就变薄了。讲解完毕,趁着大家记忆还深刻,立即下发测试考卷,当堂测试。对了就过,错了的地方说明没有记住或者理解有误,回家继续复习。
一开始我觉得这人疯了,一堂课一篇课文怎么可能?但習惯之后,发现也没什么。
在他的补习班上了一段时间,我的课程进度已经超过了同学。于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相当于是以极慢的速度复习一遍。由于之前听过、考过,信心也就变得很足,英文成绩也飞一般提升起来,远超初中时代的水平。杨老最妙的地方是整理了一本书,针对高考的考点,集纳了所有中学英文的语法点,每次讲解试卷的时候,闭着眼睛叫我们翻到第几页,看第几段。所以,这本书我们不曾从头到尾读过一边,但是通过反复查阅的方法,最后全部烂熟于心。当然,这本书也是他在课堂上指定我们买的。
上大学之后,我的高考英文成绩让我得以免修大学英文。大一下学期我通过了四级英文考试,大二上学期我通过了六级英文考试。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过头来再看我的两位英文老师,我依然感激并且尊敬杨霈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一个人会英文,而且可以教英文,在昆明这样的边陲小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李女士和杨霈先生一样,都带着一种傲气,自视甚高,和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感觉像是天使飞越大气层的时候被卫星撞击,误落昆明,翅膀折损,不得不和土著们生活在一起。
但是,两个人的选择并不相同。李女士在课堂上盘头、打毛衣、听朗诵,用身上的时装、头上和香港同步的发型以及对学生毫不掩饰的鄙夷证明她是打落凡间的天使;杨先生收我们的钱,卖我们书,提供我们优质的英文教学,保证我们的英文成绩领先。所以,他上课抽烟,对答不出题的我们冷嘲热讽,下课之后对现实生活骂骂咧咧,劝我们能出国赶紧出去一分钟都不要停留,我却到了今天都依然尊重他。隐约觉得他不应该在这样的小城里度过一生,一定有更大的地方,更广阔的世界更适合他,在那里,也许他会快乐一些,不会终日那么愤愤不平。
而李女士算得上是个有趣的人。起码在此后的所有岁月里,我再没有见过这样的课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尤其是对声音如此沉迷的老师。她有她个人对生活、对审美的理解和要求,她对现实有一种消极抵抗的态度。只是她的个人选择对我们这些学生而言,不算是好事。有趣,但是毫无用处,这就是我对李女士的评价。我觉得是她对生活的态度,对工作的态度,让她镶嵌在她的现实处境中动弹不得。作为老师,她以身教的方式向我展示了什么叫做全无责任,什么叫有趣而无用。我并不尊重这样的教师,哪怕她并不额外向我收取费用。说到底,英文作为她自我认同的依仗,毫无价值可言。
至于说到我,我在彼时学到了一件事情:现状不对我负责,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遭遇一个糟糕的初中英文老师是自己的不幸,幸运的是,世界上还存在市场这种东西,我可以出钱买到公立学校没有的优质教育服务。
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总能找到点什么办法。所以在今天,我说陈述句:我在初中遇见了一个糟糕的英文老师;而不用虚拟语气说:如果我有个好一点的初中英文老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