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我是一个入殓师。
齐大爷是我爸的棋友,两位老人到了晚年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成为好朋友。我爸去世的时候,齐大爷来了。他找到我对我说:“小子,等有一天我不行了,我可要找你。”
我说:“您这身子板儿好着呢,您快好好活着吧!”
后来,我妈在一天早晨很正式地通知我,齐大爷让我去他家里一趟。我捧着一套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嚼著就去了。
到了齐大爷家,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前几天我被检查出患了癌症,医院说到了晚期,已经没有必要做手术,就是住院化疗。我回来以后和你大娘一合计,我不想化疗,不是大爷没有钱,只是太遭罪啦。我有几个老哥们都是癌症死的,我也去医院看过他们……我就算死也不能那样死!所以呢,我打算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一半儿,四处去走走,趁现在我还能动……”
我再也没有胃口吃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大爷说完。他看我不吃,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浪费了你时间,还弄得你没胃口吃饭。没关系,这个星期日,大爷请你吃好的!”
齐大爷说得无所谓,但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听大爷说完,胃和心都开始疼起来。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其实说心里话,齐大爷是个明白人,生死本来就那么个事儿,面对比逃避更需要勇气和胆量,也更让人踏实。
星期日那天有家白事我都没有去,早早地就到了齐大爷家。我和齐大爷一家走到饭店,他让我坐在他身边,另一边是他老伴儿。看我这地位,我代表的就是死神,弄得我特别紧张,手心都是汗。
吃飯的两桌是在一个雅间,齐大爷看人都到齐了,站了起来,很大声地说:“大家安静一下,让我先说几句。”
顿时一片安静。
齐大爷继续说:“让大家来的目的你们可能也都知道,就是我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活头,我还有很多打算,真是时间紧任务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去医院等死的。今天把大家喊过来,就算是……就算是个告别吧……是个告别会。我活了一辈子,如果说有什么收获,也就是认识了你们在座的这些人了。今天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我可能就过去啦,再也听不见啦!我和你们有什么话,一会儿单独和你们说。今天谁也不许给我哭,哭啥?我还没死呢!我不喜欢看见你们哭,我喜欢看见你们笑,让我记住你们笑的样子,我也给你们留下笑的样子,这样多好啊!”
说到这里,齐大爷举起酒杯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活到今天我告诉你们,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如果快乐,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都说人只能活一次,但是人也只能死一次。这样看,生死还是很公平的。你们说是不是?来,让我们祝每一天都活得快快乐乐的,一生都快快乐乐的!”
我在心里给齐大爷挑大拇指,真是明白的老人,一点也不糊涂。那天我和大爷都没有喝多,我们单独聊了聊他的后事,大爷告诉我:“我小时候在海河边上长大的,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海河里吧,我就这一个要求。”
我狠狠地点头,没有说一句话。我看到齐大爷的眼里有了泪花,他低下头,擦了擦眼睛说:“我够本了,我活得够本啦,没什么遗憾,挺好的……”
(摘自《白事会:死是个游戏》上海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