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媚
我最近在读巫宁坤的回忆录《一滴泪》。巫宁坤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专家,我们现在读的经典小说好多都出自他的译笔,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等。他早年在飞虎队做过翻译,后来到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1949年之后,怀着一腔热忱回国教书,厄运也自此埋下伏笔。
回国不久,巫宁坤先是被打成反革命,接着又被打成右派,上世纪50年代,被发配到北大荒劳改,要在沼泽冻土里开辟良田;60年代初,被关在北京郊外监狱,目睹同囚狱友饿死,幸得全家人救助,从黑市买来粮食,才把巫宁坤从死亡边缘救回;60年代中期,回到大学的他又被学生批斗,之后入牛棚,被打为“牛鬼蛇神”,要严加改造;妻儿被下放到農村,由妻子一人带三个孩子在陌生的乡下艰苦度日……直到1980年,他才被平反,回到讲台,回到研究中。
这本书记叙他这二三十年的人生际遇,读来令人叹息不已。然而,巫宁坤的记述并不止于诉苦,他也观察苦难年代他人的选择。
比如,在牛棚时,有两名学生先后被派来改造他和另一位老先生,这两位学生都私下和他们交上了朋友,悄悄跟着两位老师读书。前一位跟着两位老师读古典作品,后一位跟着巫宁坤学了英语,又学习德语。学生因为管教“无功”,毕业后分配很差,会两门外语的却只能到一个乡村中学任教,但他并不后悔,终身奉巫宁坤为师。
在巫寧坤平反后,曾经参与过整黑材料的同事朋友,有的良心深感不安,专程登门致歉。巫宁坤这才知道,上级曾交给一位助教监视他的任务,这位助教没有完成这项政治任务,后来也被送去劳改。
当然选择另一种做法的更是多数。巫宁坤被打成反革命时,有相处甚好的同事马上变脸,诬他清白。二三十年后,巫宁坤平反回到校园,再碰到这位同事,同事老远就哈哈大笑,说:“好久不见!”仿佛昨天还在一起喝过茶,绝无愧疚不安。
巫宁坤阅尽沧桑,最好的宝贵年华虚度了,等到平反的时候,当年送他回国的同学李政道已经作为国家贵宾,来华访问。
巫宁坤对所有这些际遇抱着冷静超脱的态度,他并不仇恨个人,他分析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说:“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他把持久的苦难变成了生命的馈赠,在苦难中观察人世。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最终支撑他度过这30年的力量。
(摘自《纸锋》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