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下乡插队的时候,张老师风华正茂,一表人材,是生产队里的技术员,负责配制农药和开拖拉机。傍晚时分,他总爱坐在熄了火的拖拉机上吹口琴,很招女人喜欢。据他自己说,当时起码有两个姑娘他可以讨来做老婆,一个是跟他一起插队的女知青,另一个是当地的一个姑娘,都长得不错。至于那些生产队里的小妇女就别提了,上工时总凑在他附近。大集体时代,这些小妇女在地里干活只能算是磨洋工。她们特别爱好干着干着就喊尿急,也不跑远,当着张老师的面脱裤子,在广阔而干旱的农村大地上浇湿那么一小块。屁股他是见得太多了,白的黑的瘪的饱的圆的方的,还有三角形的,即便如此丰富,张老师也不为所动。他背着水壶跳过那一小块湿的地方,继续给庄稼喷射农药。
1978年他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红花镇高中教书。书念得好,教得也好。勤奋努力、兢兢业业,可谓数十年如一日。成绩优秀,论文获奖,还多次获得“先进工作者”“优秀师德标兵”什么的荣誉,深受广大师生家长的尊敬。在结婚年龄到来之后,他也没怎么慌张,有条不紊地跟镇上副食品商店的一位女售货员谈了两年恋爱,然后结婚,并一鼓作气地生了个儿子,不像人家动不动就生女儿。作为教师,他当然懂得怎么教育自己的儿子。儿子被调教得相当不错,成绩一直优秀,顺利考到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热门专业,后来当然也就留在首都了。这在当地是很有面子的。一个教育儿子失败的人肯定不是好教师,这句话被张老师证明了。不过在儿子念书那些年里,老婆下岗,年老色衰,也没什么文化,找不到工作,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苦的。这也没难倒张老师。他适时响应家长要求,组织了一个课外辅导强化班,业余时间搞起了形式多样的家教,收入颇为可观。他的丈母娘总夸女儿有福气,死的时候眼睛闭得很紧。
2000年,张老师到了晋升高级职称的年龄。高级称职相当于大学副教授级别,对中学教师来说,到顶了。文凭、论文、奖状,以及各种证书什么的,张老师一样不缺,结果当然是评上了。评上高级按规矩要请领导和部分同事吃饭,张老师也没例外,花了这个钱。在酒桌上,他接受了大家的祝贺,因为高兴,例外地多喝了几杯。回到家后,酒精使他仍然持续兴奋着。所以他要求跟老婆干一下,以示庆祝。他老婆现在已经不欢迎他了,因为她绝经了,对房事毫无兴趣。但想到丈夫这么多年来也不容易,工作家庭两不误,教师、丈夫和父亲,都堪称模范,再说当老婆的被丈夫干一下也是分内的差事,上一次干都快半年了,如果拒绝,有点理亏。所以她就主动上床脱衣,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腿。
事情从这里开始不对头了起来。张老师爬上老婆层层叠叠的肚皮之后才发现,自己那玩意根本没硬。弄了几下,还是没效果。他酒突然就醒了,对眼前的事情感到相当震惊。他问老婆,是不是阳痿了?老婆心想,阳萎最好了,两人以后就一致了。但她没这么说,而是说,你喝得太多了,睡一觉就好了。张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招呼老婆说,好,睡吧。不一会儿老婆就鼾声如雷。张老师已经习惯了老婆的鼾声,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因为评上高级意味着自己的奋斗史已经到头了,加上刚刚发现自己硬不起来,张老师第一回辗转反侧感慨万千起来。这样一来,他就觉得老婆的鼾声确实太大了,影响了他感慨万千,所以他默默地爬了起来,跑到卫生间抽起了烟。
自从老婆下岗开始,出于节省,张老师就不抽烟了,后来经济情况好转,他也没再恢复。抽烟有害健康,这是个常识。既然戒了,为什么还抽呢。多年以来,张老师一直都是按照常识和规律做事的,就像他曾经拒绝乡下那些示好的女人一样,他觉得一个人不该任着性子胡来,要努力使自己不走歪门邪道,做一个正统而健康的人。这些年来,拒绝烟酒就是一例。
这烟还是过年时买的,准备招待拜年客的。不过他家客人一向很少,烟拆了没抽完,剩半包一直撂在那儿,早已受潮变软。它软沓沓地挂在张老师唇边,跟他裆下的玩意没什么区别。张老师沮丧之极,他想把烟抹直,但几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所以他只好将烟扔进马桶,然后撒了泡尿。他两根手指捏着软沓沓的家伙,心情糟糕透了,虽然他知道男人最终不免如此下场,但他还是为自己的玩意退化成了单纯的撒尿工具感到某種哀悼般的情绪。
张老师就是因此产生变化的。
之后他恢复了抽烟,先是一天一包,然后一天两包,像把多年没抽的烟给补回来那样猛烈。工作上也开始敷衍塞责,能干的就随便干干,不能干的坚决不干。像搞家教,他更是毫无兴趣了。老婆说,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呢。他就说,老子工资还不够我们用吗?他老婆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丈夫脾气也变坏了。儿子从北京回来,张老师也不像以前那样欢喜了,更懒得跟儿子谈点什么。以前当然决不是这样。儿子觉得奇怪,就问妈妈,妈妈就将爸爸的这段时间的脾气告诉了儿子。儿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下,说,更年期到了。
关于更年期问题,儿子是懂的,他回北京后,查了些资料,关注了一下有关更年期的东西,发现自己爸爸的一切症状都与书本上所说的相吻合。这让他感到放心多了,甚至还笑了。出于孝心,他汇了些钱给父母,并开了一张清单,嘱咐妈妈按单子买点适合更年期的人吃的补品给爸爸。他妈妈不敢大意,买了,张老师不想吃,但老婆劝得也让人心烦,所以睡前饭后都吸那些小玻璃瓶子里的液体,吱吱的。
学校同事领导也及时发现了张老师的变化,但他们可以理解,反正张老师革命算是干到头了,完全有消极怠工的资格。事实上,之前许多老教师都是这么干的。只是张老师太明显了:课上了一半,突然就放下书本给学生自习,然后跑一边抽起了烟。作为班主任,他也失去了管理班级的兴趣,比如包干区卫生状况越来越糟,班级课堂纪律也江河日下,许多任课老师都很不满。冬季拔河比赛上,张老师的班级居然输了,大家都很奇怪,因为张老师班上的学生整体上块头都很大,高个学生多,往年都是他们赢。于是,学生也开始有了意见,他们背后唧唧喳喳,认为这个集体的凝聚力已彻底涣散。有个非常有班级集体观念的女生还哭了。张老师听说了,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问,李娟,听说你哭了?李娟不好意思承认。张老师就说,有什么好哭的,开春后你们就毕业了,各奔东西,临毕业了,要自私一点,别的不用管,把自己成绩搞好,争取考个好大学,这才是关键。事实上,李娟成绩很差,考上学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不过,在张老师看来,这也没什么,他自己对这些话只有说出来的力气,并无非说不可的必要。endprint
张老师记得这个叫李娟的学生,从初中剛升入高中那会儿,瘦得跟把柴似的,头发也枯黄,经常被同学欺负,也爱哭成个大花脸跑到老师面前告状,老师也都不待见她,一个小姑娘,动不动就被人欺负,说明什么?说明她除了可怜之外浑身上下都有引诱别人欺负的缺点。情况确实如此,这姑娘空有一腔集体荣誉感,成绩不好,还爱招惹是非。当然,高中三年是学生们争先恐后发育成熟的阶段。在这一点上,李娟是后发制人,初中没大发育,高中则相当出色,老师们背地里也发现了。当李娟从办公室门前走过,大伙儿不禁多看几眼,头发不黄了,也不拖鼻涕了,这是肯定。另外,李娟同学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小脸蛋也有点明星状,加上女孩子到了年纪就懂穿衣学问,来来去去的,十分显眼。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女。同事们普遍认为,像李娟这样的姑娘,即便没有什么文化,到了社会上也会很受欢迎。起码嫁个有钱人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张老师从来不参与这些有违师德的议论。
显而易见,张老师的话对李娟这样的学生一般并无意义,好在李娟正如许多类似的学生一样,成绩不好归不好,但不像那些脑子聪明的学生到了一定阶段就开始不听话,李娟听话,一直保持着小学生那种对老师的敬畏。她不懂装懂地一个劲点头,表示她对张老师的话很赞成。张老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了,示意她去吧。
寒假的期末考试,张老师的班级当然没考好。按以前,张老师会在学生面前自责一番,然后号召大家下次打个翻身仗。不过,这一次因为上述的原因,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极其平淡地总结了一番,就打发学生回家过年了。他也根本没有在意那个李娟因为上次自己的一番话而有了较大的进步。
李娟为了取得更大的进步,到了来年春天,变得极其勤奋起来。在考试之前,教师们体会到的是这个一向不怎么样的学生突然开始好问了起来。她不顾同学们的嘲笑,天天趴在教室里做题目,一遇到难题,就径直抱着书本跑到办公室找老师问。老师们虽然提倡学生发问,但一个学生如果老是来问问题的话,也挺烦的,尤其是一个在老师们看来毫无指望的学生。今非昔比的张老师更是烦不胜烦。但怎么办呢?也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去讲解给她听。
有一天,张老师继续给她讲解。但李娟对那道题始终不能领悟。张老师觉得时间这样被她给占去很痛苦,后来几乎是暴怒了,讲解完全变成了训斥。最后他不得不泄气地骂了起来,你怎么就这么笨呢7真是猪啊你!李娟再次哭了起来,她哭不是因为张老师说她笨,而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笨。老师们长期以来都说她笨,她没什么意见。但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如此努力,结果仍然是得到同样的评价,感到很绝望。面对张老师曾经寄予的期望,她是多么惭愧。她就坐在张老师的身边耸动着肩膀哭,哭得确实很伤心,久久不能平息。即便张老师放缓口气劝她也不能改变她要哭下去的决心。
张老师只好等待她停止哭。在停止之前,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看着她哭。泪水大串滚出,她直接用手背去擦,这使她的脸全部湿润并泛红。耸动的肩膀圆润精致,领口的锁骨清晰可见。乳房隔着衬衣在颤抖,腰际和大腿组合得有某种疯狂品质。因为悲伤,她显得相当诱人。
张老师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这位学生,他想起了同事们背后的那些议论,同时也想起早年在乡下看到的那些屁股。一瞬间,非常神奇,他突然感到兴奋,那个久已没有任何反应的撒尿工具再次具备了最重要的功用。除了对身体的认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件事情比上回那件事情更让张老师震惊。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法控制这个情绪,那就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很希望李娟能来向自己提问题,如果后者没来问问题,他看到她,会亲切地问,李娟,最近有什么不懂的吗?事实证明,从那以后,只要李娟坐在他的身边,他那被儿子诊断为更年期的身体都会有激烈的反应。为了让李娟能够多来提问,他当然改变了态度,显得相当和蔼和热心。不过,这个态度也仅限于李娟,对于工作和家务,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进课堂,他对老婆没兴趣,对儿子也一样。他只希望李娟能够和他一起坐在办公桌前,竭尽全力地回答她的一切问题。可以这么说,张老师在高考来临之前那段时间,几乎帮助李娟把高中三年的全部内容都讲了一遍。这对李娟帮助很大,三年来的学习内容得以重温并巩固,精神上也获得鼓励和促进。最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娟考了个很不错的成绩,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了。
录取通知书是由张老师亲自送上门的。到了李娟家看到自己这名女学生时,张老师差点没忍住哭了出来。考试结束以后,他就再未看到过李娟,现在看到了,他才想起来自己以后很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其父母的感激,一直关注着李娟的动向。她在给他茶杯添水时会微微弯曲膝盖,坐下来时会将两个膝盖并紧。有一会儿她进到自己房间很长时间没出来,他就顺着其父母的话,冲她房间喊“李娟,是不是啊”,“李娟,你说呢”之类的话将她引出来。因为喝了许多茶水,他上了一趟他们家的卫生间。在卫生间,他看到门后悬挂的一串毛巾。他将鼻子凑上去分别闻了一遍,然后自作主张地判定哪个毛巾是李娟的。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兴奋。脑子里甚至闪过一念,将这个毛巾揣进怀里带回家。
从卫生间出来时候,他就打算走了。但他没有走,而是将身体深陷沙发,一改刚才的被动,热烈、主动地和这家人聊起了天。
多年来张老师不苟言笑,谈吐得体。严肃、刻板,始终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可今天的他跟所有人印象中的张老师判若两人。他居然问到了李娟父母当年的恋爱情况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之类,并对所听到的一切都大加赞赏。他也说起自己的往事,插队年代的知青生活和乡下女人,大学时代的轶闻趣事,以及当教师这些年来记忆深刻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张老师滔滔不绝的叙述使李娟父母感到人的一生是那样漫长,一眼望不到边际;同时又是那么短暂,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但这是次要的,李娟父母不能不吃惊,一位已迈中年的老教师在他们的理解能力中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在陌生人家里谈论这些东西,即便谈,也不会那么毫无保留、细致入微。他们渐渐露出了烦躁的神态,不时看向窗外,希望以此提醒这位神情恍惚的老师天不早了。虽然他们很感激眼前这位老师,很希望通过留他吃晚饭来表示一下感激,但某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因为不在经验之内让他们隐隐约约感到不安,所以还是希望张老师回家比较好。endprint
张老师注意到了他們的暗示,直接挑明,天确实不早了,并一再强调抽完手中的烟就走。但当他将烟抽到只剩下最后一点火头后,却没有摁进烟灰缸,而是又掏出一根烟,用这点火头将它续上。事出无奈,李娟父母只好主动提出请张老师留下来吃饭,于是他们开始忙碌了起来。李娟妈妈进了厨房,爸爸则下楼去买酒菜。终于,只剩下张老师和李娟了。
突然的冷清让张老师感受到了疲倦。
他由李娟陪同,在她家这套三居室里参观了起来,然后停留在李娟的房间。
书桌上仍然是高中生的那些课本书籍,墙上还贴着课程表。张老师盯着这张课程表看了很长时间。课表所指的这个学期已经结束,但他仍然能记得自己每天的课,上午或下午的第几节是他的课,在这张表上当然都清楚地记录了下来。张老师这么认真地看这张已经过期的课表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力,结果是记忆准确。多年以来,每一学期,都会有一张新课表,用了一学期后,张老师都能记得很清楚。直到第二学期开始,这点记忆才会被新的课程所覆盖。就像他的学生,他一轮一轮地教,从高一到高三,一批批将他们送走。刚开始也都能记住姓名,时间一长,路上遇见,学生们叫他,此时多半已想不起名字了。大多数学生都对张老师有着良好的印象,毕业后,经常有学生重回母校,看望一下张老师,告诉老师自己的如今的情况。此时,他们已有新的师生关系,或者已有了新的生活。有的上了大学,去了外地以至出国,有的则过早走上社会,学了手艺,谋得一碗饭吃。还有几个学生,他们违法犯罪,被捕坐牢,年限不等,其中有一位因罪大恶极还被判处了死刑。当然,学生们毕业后所有的这一切都已不在张老师的负责之内,他只是感觉到学生们的各种去向是那么丰富,尤其在毕业时刻,他们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也就是说,他们的将来既可以这样,也可能那样,而自己,却始终在这个学校,一直和这些刚开始发育或者身体心理都发育好了的孩子们打交道。一所学校的年龄特征总是一成不变的,变化是教会、教具的陈旧或更新,教师们则在这一过程中稳步衰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奥秘。
张老师将目光从这张课程表上移开,内心充满了失落。
李娟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她的裸露的胳膊甚至碰到了他。她在对着老师傻笑。
他说,李娟,你以后会回学校来看我吗?
会Ⅱ阿,当然啦。李娟坚定地说,声音很大,张老师不禁向房门看了一眼,她的父母不在那里。
李娟,你能把房间门关一下吗,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她略微愣了一秒钟,然后关上了房门。
张老师深吐一口气,但汗如雨下,空调对他没什么作用。他说,李娟,我想给你看个东西,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吃惊,更不能叫,能答应吗?
她有点紧张地问,什么东西啊。
你先回答我,能不能答应?
她表示赞成地点了点头,然后事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就像这三年来一样傻。这个动作让张老师热泪盈眶。他义无反顾掏出了自己那个膨胀已久的玩意。
李娟还是惊恐万状地发出了尖叫。因为隔了两道门(房间门和厨房门),热烈的火苗声、油烟机运转声和锅铲与锅的碰撞声占据了听觉,所以女儿的尖叫并没有被厨房里的李娟妈妈听见。这给予了张老师足够的时间。
他一只胳膊抱住拼命哭喊挣扎的她,腾出另一只手捉住她的一只手,然后将它移向那个膨胀的玩意上。他能感受到她的手触摸的温度和湿度,这就够了,他并没有迫使她做更多的。他只是让这只小手不要那么快的离开。
然后,他在她耳边说道,你现在还有很多东西不懂,李娟,你以后长大了,嫁人了,会懂得很多东西,但你千万不要相信男人有什么更年期,更不要相信男人会阳痿,那全是骗人的,一定要记住我的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