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琴枯燥,是因为我们总是低头困在那些曲目和技巧当中,而从来没有抬头放眼去看一看那广阔的音乐世界,那是一个可以和同伴一起玩耍,可以和别人共同创造,可以深入到历史上的另一个时空、深入到另一个人内心的音乐世界。
失败与成功,一对反义词,原本是无法并用的词语,但这却是李青当时最真实的感受。二十四岁那一年,李青拿到了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的录取通知书,在这个本该拥有成就感的时刻,她心中却升腾出了一种挫败感。李青至今仍记得她决定参加巴尔的摩全国招考时的复杂情绪:“一方面觉得自己失败了,独奏家的梦想就此破灭。但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也许音乐之路从此刻才算真正开始了。”其实,这是所有中国琴童都会面对的问题,究竟是成为梦想中的独奏家还是踏实地从事音乐演奏,或许这两者缺一不可。
梦想破碎的时候,正是音乐的开始
李青四岁学琴,十二岁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十八岁在北京国际小提琴比赛中崭露头角。她对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精彩演释,征服了当时的评委。美国著名小提琴家贝尔·辛诺夫斯基(Berl Senofsky)听到她的演奏后,以全额奖学金把她招进了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皮博蒂音乐学院。那时十九岁的她,和几乎所有中国琴童一样,拉琴、比赛、考学,梦想成为一名独奏家。
皮博蒂音乐学院成立于1857年,是美国最古老的音乐学院之一。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李青在这里念完了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继续深造。就在这时,一个机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巴尔的摩交响乐团招考演奏员。当初,她的好朋友、時任巴尔的摩助理指挥、现任新加坡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水蓝劝她去考考看。尽管这个机会与她独奏家的梦想有些出入,李青还是决定去试试。
这是李青第一次参加乐队考试,经过几轮的试奏,她幸运地考上了。三天之内,从一个穷学生成为职业乐队演奏员的李青,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从小,父亲和老师都教育她,要努力拉琴成为一名独奏家,她的眼中也就只有聚光灯下的那一个位置。然而,现实打破了梦想,这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李青完全没有想到,这里将成为她的音乐人生开始的地方。
单打独斗了多年,当李青从个人的框架里走出来时,才发现原来古典音乐的世界如此丰富。“以前觉得小提琴就是世界的全部,但当你考虑到全面的演奏艺术时,才发现手中的那把小提琴只是一种载体、一种语言和一种表达方式。在独奏曲目之外的视野渐渐扩大,从音乐表演和客观角度出发,拉琴就更有意义了。独奏家是这个舞台上的主角,但同时也是全曲的一部分。最终,音乐作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作曲家是原创,演奏家是再创。演奏室内乐和交响乐时,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直在配合和调整中。”李青说,从小只把拉琴当作一种任务的她,从那时起真正地爱上了音乐。
2001年,李青被当时乐团的音乐总监尤里·特米尔卡诺夫(Yuri Temirkanov)任命为第二小提琴首席,这个位置使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第二小提琴声部,也就是中声部在作品里的特殊角色。“如果说第一小提琴是女高音,那么第二小提琴就是女中音。大部分古典时期作品你是配角,但到了浪漫派以后的作品,比如马勒、巴托克的作品,第二小提琴声部会成为主角。”在李青看来,在你真正懂得音乐艺术有多丰富后,就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技巧仅仅是手段,最终都要为音乐服务,音乐艺术就开始了。
拉琴只是过程,诠释音乐才是终点
2016年9月,李青应邀回到母校皮博蒂音乐学院,成为一名小提琴教授。自那以后,她更频繁地回中国演出、举办大师班。她发现,国内现在的音乐教育比她当年进步了许多,如果能在音乐处理方面再花些功夫,会培养出更加全面的下一代小提琴演奏家。李青说:“把琴拉好了,还不能完全称为艺术家。所谓演奏,先要弄清楚你演的是什么作品,在作品里你饰演的是哪个角色。大家都想做主角,但配角也可以表演得淋漓尽致。如此一来,作为一名演奏家,你就会越来成熟和丰富了。”
小提琴演奏家和指挥大师平查斯·祖克曼(Pinchas Zukerman)在给中央音乐学院学生上大师课的时候说过,中国孩子的童子功非常好,可能是现在世界上最好的一批音乐学子,但他们最需要努力的是对作品的理解和想象力,尤其要在右手的琴弓上多下功夫。李青说我们太重视左手的指法,却忘记了要靠右手的琴弓才能发出声音。
这些现状李青深有体会,因为都是她曾经历过的。她还记得,初到皮博蒂时,她受到最大的冲击,就是语言和文化。在漫长的语言攻关中,她对西方文化的缺失,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努力中。“很多美国孩子的技术底子比较弱,应该加强训练,但是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们对音乐的感受与理解,是以音乐的美和享受为先,这应该是更符合我们人性本能的吧。”
“中国孩子拉琴,很多时候就像我们说英语一样,有点口音,不够纯正。反之亦然,外国人讲中文也是如此。”李青举了个例子,有的学生演奏莫扎特,乐谱上的标记都做出来了,强弱快慢都没有错,但就是没有抑扬顿挫。古典风格究竟该怎样去处理?很多孩子只看到乐谱上作曲家的标记,却不了解作曲家的背景,时代、经历和风格,甚至不知道他是哪国人。
“音乐真正的难度,绝不仅仅在于技术上大刀阔斧的难,更在于细节处理上的难。比如说,把一个乐句的起伏做好,句子和句子之间的气口儿,句子的走向时而紧凑时而放松等等。”李青喜欢用琴来解释,比如帕格尼尼,激情澎湃;但如果是门德尔松,很多孩子右手运弓跟帕格尼尼没区别,李青就会用演奏告诉学生《仲夏夜之梦》应该是灵动的。这样的例子有很多:“俄罗斯音乐,是特别深沉的,比如老柴。但法国人就不一样,圣-桑的音乐当然是柔美飘逸的。演奏浪漫派作品揉弦很热情,但演奏古典时期作品就不行了,这就好像你做清汤不会放酱油一样。”在李青看来,中国孩子手上不缺技术,需要更注重脑子里对音乐丰富内容的理解。“所以说,拉琴只是一个过程,诠释音乐才是终点。”endprint
从一个人的天地,走进音乐的世界
作为一名演奏家,同时也是一位老师,李青在世界各地演出和讲学。她开始越发清晰地知道,要如何帮助那些富有才华的中国学生。2017年夏天,作为中华青少年交响乐团(NYO-China)的第二小提琴导师,李青和其他十四位职业音乐家们一起,在纽约迎来了一百多位中国学生。导师们为孩子们带来的,不仅是手头的技艺,更是脑中的理解和心里的感受。
在两周的住宿制训练营中,导师们安排了单独辅导、合奏练习、声部训练和乐队排练,让学生们一步步从个人的小天地里走进广阔的音乐世界。长笛导师、澳门乐团长笛首席翁斯貝说:“四位长笛学生的个人能力都很强,但要让他们从音色的把握、演奏的方式各个方面融合在一起,这就需要一点点磨合了。”而中提琴导师、旧金山交响乐团中提琴副首席刘韵杰也表示:“在学生时代就能了解乐队演奏是非常重要的,你必须要很早地开始规划未来的道路,你要很实际地去考量自己的目标。”
当然,乐团演出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更像是一个起步。圆号导师、德国广播爱乐乐团终身圆号首席韩小明说:“我们用两周的时间训练学生如何合作,如何共同创造音乐,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你要从一个人变成一支乐团,然后继续延伸。”打击乐导师、丹麦皇家音乐学院教授格特·莫徒生(Gert Mortensen)表示赞同:“当我们做好了合作的准备之后,就需要展现出自己的声音,哪怕是在乐团里。就是在大家共同创造的音乐中,也能表达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甚至发展出你的个性。”
以李青的亲身经历来说,现在她不仅参与乐队和和室内乐演出,也常以独奏家的身份登台。她与费城交响乐团合作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与希拉里·哈恩合作演出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都备受好评。在一次担纲独奏演出协奏曲之后,当时的巴尔的摩音乐总监大卫·津曼(David Zinman)称赞她的演奏“技术完美,音乐表现达到最高境界”。在李青看来,“作为独奏家,乐队和室内乐的训练也是必不可少的,它会让你的视野完全不一样”。
李青告诉学生们:“如果你未来想进入乐团从事音乐事业,那么你很早就要开始准备,乐团考试对曲目储备量要求很高,光是准备这些曲目一般就需要两年时间,学校的室内乐课、乐队课程,都能帮助你更早、更好地了解乐队和音乐作品。”拉琴枯燥,是因为我们总是低头困在那些曲目和技巧当中,而从来没有抬头放眼去看一看那广阔的音乐世界,那是一个可以和同伴一起玩耍,可以和别人共同创造,可以深入到历史上的另一个时空、深入到另一个人内心的音乐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