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苏
撒谎记
晓 苏
1
老实说,我儿子赵弯的那条腿,是他自己骑摩托车摔断的,并且是喝醉了酒骑车,跟我们家打扶贫井没有任何瓜葛。车祸出了以后,我一开始并没有隐瞒事实的真相,也没打算隐瞒,更没想到撒谎。后来的主意,都是老垭镇人民医院的院长车前帮我出的。当然,车前也是出于好心。他感觉到我家庭困难,就想暗暗地帮我一把。
我其实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都不会撒谎。在油菜坡,如果要问哪个人最老实,乡亲们肯定会说出赵直这个名字。他们说的没错,村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老实的人了。有这样一个笑话,一直在村里流传。说的是,有个男人怕老婆。老婆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打鸡。有人问他,你为啥一切都听老婆的?他苦笑一下说,不听不行啊!那人问,有啥不行的?他红着脸说,我要是不听她的,她夜里就不让我碰她,两条腿夹得紧紧的。这个笑话实际上是真人真事,我就是那个男人。后来,有人把这个笑话讲给我老婆艾蒿听。她听了先是哭笑不得,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问,赵直啊赵直,你咋能啥话都对外人说呢?我小声嘟哝说,本来就是这样嘛。
出车祸的那一天,是我丈母娘的生日。往年到了这个日子,我和艾蒿都要亲自去给她祝寿。但今年的情况有点儿特殊,镇上的扶贫工作队要帮我们打一口扶贫井,井址已提前选定,就在我家房子旁边。他们说好那天来开工,要我在家帮着扛石头,还要艾蒿帮他们煮午饭。因为我和艾蒿都走不开,所以就只好让赵弯去祝贺他的外婆。
丈母娘住在邻村铁厂垭,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那天,赵弯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去了,想赶到那里吃早饭。临走之前,我反复叮嘱赵弯,要他骑车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在外婆家喝酒。赵弯虽说二十七八了,但一点儿都不稳重,做事任性,毛手毛脚,总是让我不放心。每次赵弯骑车出门前,我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出事。赵弯那天的态度还好,我一边交代他一边点头,显出很听话的样子。谁想到,他一出门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打扶贫井的人是上午九点钟来的,到十点钟才正式开工。大约十一点的样子,我刚从山上扛回一块石头,正要进厨房喝口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当时艾蒿正在厨房里低头剁南瓜,我手机的铃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手机是一个名叫连赢的人打来的。他住在油菜坡与铁厂垭交界的地方,房子旁边有一个废弃的堰塘,多年没有蓄水,被乡亲们称为干堰。连赢开口就说,出事了,出事了!我赶紧问,啥事?连赢说,你儿子的摩托车冲进干堰了!艾蒿也听见了连赢的话,顿时惊恐万状,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急吼吼地问,人呢?人没摔坏吧?手机那头却没有回答。连赢说完就把手机挂了。
接到连赢的电话,我再没心思扛石头了,拔腿就朝干堰那里跑去。艾蒿也立即丢下菜刀,跟在我的屁股后头疯跑。
不到半个钟头,我就跑到了干堰边上。赵弯的摩托车果然冲进了干堰,像一匹死马倒在堰底。在摩托车五步之外的地方,我发现了赵弯。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个死人。我一下子傻掉了,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堰堤上,一步也挪不动。不一会儿,艾蒿也赶到了。她一来就问,儿子呢?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伸手朝干堰里指了指。艾蒿很快看到了赵弯,也以为他死了,哭声猛地从她喉咙里滚了出来,听起来像青蛙在叫。
干堰边上有一块油菜地,是连赢家的。艾蒿刚哭了几声,连赢突然来到了我们身边。他怀里抱着一捆折断的油菜秧,一看就是从油菜地里来的。连赢一来就对艾蒿打了一个住嘴的手势,大声呵斥说,哭啥哭?人又没死!听说赵弯没死,我马上回过神来了。他真的没死?我颤着喉咙问。连赢说,没死,我到堰底摸过他的鼻孔,还在出气呢。艾蒿立刻止住了哭声,扭头望着连赢,疑惑地问,他没死为啥不动?连赢说,他喝多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和艾蒿麻利地走下干堰,来到了赵弯跟前。赵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醉得像一堆烂泥。他还吐出了一堆没有消化的饭菜,嘴上满是脏物,酒气刺鼻。艾蒿连忙解下腰里的围裙,蹲下去给赵弯擦嘴。我随后也蹲了下来,把赵弯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还掀起衣袖和裤脚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伤口,连一丝血迹也没看到。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摩托车倒是摔得厉害。它倒在不远处的一堆乱石旁,后视镜破了,保险杠弯了,两只把手都变了形。
艾蒿刚把赵弯的嘴擦干净,连赢也从堰堤上下到了堰底,怀里还抱着那捆折断的油菜秧。我有些奇怪地问,你为啥把油菜秧折了?难道不想收油菜籽了吗?连赢怪笑一下说,我自己咋会折呢?是被赵弯的摩托车碾断的。
连赢接下来就讲了赵弯翻车的情景。当时,连赢正在油菜地里追肥。他先是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还没反应过来,一辆摩托车便像飞机一样从上面的公路上飞到了油菜地,接着又冲进了下面的干堰。连赢说,摩托车飞来的时候还经过了他的头顶。他看见赵弯歪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吐酒,还差点吐到了他头上。
连赢讲到这里,赵弯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赵弯醒来,我顿时火冒三丈,真想把他痛骂一顿。但我忍住了,心想这不是骂人的时候。
赵弯一醒就想站起来。他双手撑地,浑身使劲,挣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可是,赵弯还没站稳,有条腿便猛然一软,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坐下去的时候,赵弯凄厉地叫了一声。我的腿!他是这么叫的,同时还用手在那条腿的膝盖上按了一下。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赵弯的一条腿摔断了。
我急忙把赵弯从地上拉起来,像背麻袋那样背在身上,直接背到了村支书盘存家。盘存有一辆面包车,一边当支书一边跑出租。我决定租用一下他的面包车,让他帮我把赵弯送到老垭镇人民医院。我们到达时,盘存正倒在躺椅上睡午觉。我说明来意后,盘存打着呵欠问,是挂账还是付现金?我想了想说,付现金吧。一听我说付现金,盘存立刻就从躺椅上爬起来了,一头钻进了面包车。
盘存的车开得快,一个小时就到了老垭镇医院。医生很快给赵弯拍了片子,发现赵弯右边的那条腿果真断了,说是严重骨折。医生说,必须住院开刀,否则断骨无法接上。我没说二话,只好乖乖地去办入院手续。
就在办入院手续的时候,我遇上了车前。说来也巧,那会儿负责办手续的人要上厕所,便请车前帮着看一下门。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他是院长。
车前问我,你儿子的腿是怎么断的?我说,骑摩托车摔的。车前接着问,他骑车前喝酒没有?我说,喝了。听我这么回答,车前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停了片刻,车前又问,你家经济状况如何?我如实回答说,不好,镇上正在帮我们家打扶贫井呢。车前皱着眉头说,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能说你儿子的腿是骑摩托车摔断的,更不能说他是酒后骑车。我眨巴着眼睛问,为啥?车前说,如果是饮酒导致车祸,那住院费都得自己出,合作医疗上一分钱都报不了。我赶忙问,那我该怎么说?车前歪着脑壳想了一会儿说,你干脆说在打扶贫井的时候,你儿子扛石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幸把腿摔断了。
车前刚给我出完这个主意,上厕所的那个人来了。那个人一来,车前就转身要走。出门之后,车前又回头跟我说,你抽时间回你们村里开个证明来,证明你儿子的腿是打扶贫井时摔断的。我迟疑了好久,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2
那天办好入院手续,我先把赵弯送进病房安顿下来,接着就到住院部的走廊上给艾蒿打了一个电话。艾蒿在我把赵弯背走后就一个人回家了,没跟我一道去盘存那里。家里还养着一头两百斤左右的肉猪,她必须回去喂食。我在手机中告诉艾蒿,儿子有条腿断了,要住院开刀,没有十天半月回不了油菜坡。艾蒿听了很焦急,一边叹气一边说,我抓紧收拾一下,争取两个小时内赶到镇上。我想了想说,你来一趟也好,记得带些生活用品,最好还借点儿钱带来。当时,我手头的钱都交了住院押金,已经身无分文了。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艾蒿来到了赵弯的病房。赵弯那会儿已打上了吊针,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昏睡。病房里还有两个病友,一个膀子骨折,一个断了三根肋骨。他们比赵弯早来几天,手术都做过了。
艾蒿进门时双手不空,一手拎着生活用品,一手拎着一篮子鸡蛋。她走得气喘吁吁,脸上的汗都流进脖子了。我有些心疼地问,这么远,你拎一篮子鸡蛋做啥?艾蒿抬手擦了把汗说,拎来你和儿子煮了吃,他疗伤需要营养,你也不能每餐吃素。我听了鼻头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停了一会儿,我小声问,你借到钱了吗?艾蒿说,我借了好几家,才好不容易凑了一千。他们开始都不肯借,后来我说我们家里有头肉猪,卖了就还,这样他们才松手。说完,艾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我。接过小纸包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护士来给赵弯换第二袋药水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了车前。等护士走后,我把车前给我出的主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艾蒿。艾蒿听了很感动,不住地说车前这个人好。他和我们非亲非故,却能一切为我们着想,这样的好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艾蒿由衷地说。
跟艾蒿说车前时,我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同房的两个病友听见了。他们好像都认得车前,并且都说他的好话。膀子骨折的那个说,车前这人不错,见到病人总是问寒问暖,一点儿院长的架子都没有。断肋骨的说,我几次看见车前在走廊上打扫卫生,有一回还亲自帮病人打开水呢。
我发现两个病友都很开朗,说话直来直去,一点儿都不防我们。后来,他们还小声地告诉我和艾蒿,其实他们都是在车祸中受的伤,但病历上写的全是其他事故,一个是喂猪时跌翻,一个是放牛时摔倒。
听了两个病友说的话,艾蒿越发对车前充满感激。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对我说,我们应该感谢一下车前!我愣了一下,正不晓得如何回答,那两个病友抢先说话了。膀子骨折的那个说,肯定要感谢!断肋骨的说,必须要感谢!
艾蒿睁大两眼看着我,好像一直在等我表态。我露出一脸苦笑问,感谢一下当然好,但我们用啥感谢呢?艾蒿一边抓头一边想,然后把眼睛落在了那一篮子鸡蛋上。要不,我们把这篮子鸡蛋送给他?艾蒿用商量的口气问我。我回答说,行,正好都是土鸡蛋。我话音没落,断了肋骨的病友说,送鸡蛋不好吧?我发现车前每餐都在外面上馆子,好像自己不开伙呢。膀子骨折的病友接着说,他开不开伙倒不要紧,主要是一篮子鸡蛋太便宜了,拿不出手啊!他俩这么一说,艾蒿感到有人朝她的兴头上泼了两瓢冷水,马上打消了送鸡蛋的念头。
沉默了一阵子,艾蒿突然起身对我说,医院旁边有个大超市,我们去那儿看看,如果有合适的礼物,就买一份送给车院长。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便应声站了起来,跟艾蒿走出了病房。
穿过住院部狭长的走廊时,艾蒿一路都在和我商量买啥礼物。她先后提到了好多个品种,有纯牛奶,有芝麻糊,有花生露,有核桃粉,有绿豆糕,有脑白金,还有本地特产米花糖。在我们油菜坡,这些食品就算是最好的礼物了。艾蒿每说出一种,我都说行。
走廊尽头是住院部的侧门,门口不远处有一个花坛。从侧门出来,我一眼看见了车前。他正站在花坛边上吸烟,边吸边和身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话。车前看上去烟瘾很大,手头的一支刚吸完,旁边那个人又连忙给他递上一支。车前没有推辞,很快就点上了。车前没看到我和艾蒿,眼睛一直看着身边那个人。我悄悄地对艾蒿说,那个吸烟的就是车院长。听说是车前,艾蒿的眼睛顿时胀大了一圈,脸也红了,显出很激动的样子。艾蒿本想走上去跟车前打个招呼,但我把她扯住了。我想车前正在谈事,不应该去打搅他。
往超市走的时候,艾蒿陡然改变了主意。不送牛奶这些食品了。艾蒿说。那送啥?我问。艾蒿兴奋地说,买一条烟送给车前。我想了想说,送烟也行。
超市里有个卖烟的专柜,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烟,光牌子和价位就有十几种。艾蒿对烟一窍不通,扭头问我,买啥牌子的?我说,买黄鹤楼的吧。我虽然不吸烟,但我晓得这一带最走俏的牌子就是黄鹤楼。艾蒿接着又问,买多少钱一条的?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一时也拿不准。柜里的每条烟都有标价,我弯下腰仔细看了一遍,有五十快钱的,有一百块钱的,有两百块钱的,有五百块钱的,最贵的六百块钱一条。我们村里的人,大多数吸的是一百块钱一条的。也有人吸五十的,比如连赢。也有吸两百的,比如盘存。斟酌一番后,我直起身来对艾蒿说,买条两百的咋样?艾蒿琢磨了一下说,行吧,再贵了也买不起。我说,是啊,手上总共才一千块钱,还要留着吃饭呢。
从超市返回的路上,我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把那条烟拎在手上。艾蒿说,要是车前还在花坛那儿,你就顺便把烟送给他。我说,这样也行,以免再去他的办公室。可是,我们经过花坛时,车前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地的烟屁股。
我们回到病房的时候,赵弯已经打上了第三瓶药水。他仍然昏睡着,看来针药里放了镇静剂。
同房的两个病友看见我们回来,一下子都来了神,马上转过身找我们说话。礼物买到了?膀子骨折的那个问。艾蒿赶忙回答说,买到了。买的啥?断了肋骨的那个又问,一边问一边用眼睛盯着我手上的塑料袋。我说,买了一条烟。膀子骨折的说,买烟算是买对了,车前绝对喜欢。我说,他喜欢就好。断了肋骨的说,听说车前没别的爱好,只喜欢吸烟,每天要吸三包呢。我说,看来这个礼物真是买对了。
安静了片刻,断了肋骨的那个像是猛然想起了啥,目光直直地盯着我问,你买的啥烟?我说,黄鹤楼。他紧接着问,多少钱一条的?我说,两百。我话刚出口,膀子骨折的那个陡然撅起嘴巴怪笑了一下。我问,你为啥这样笑?他说,两百块钱一条的烟,车前肯定不会吸。据我所知,他吸的最差的烟,也是五百块钱一条的黄鹤楼。听他这么一说,我感到我浑身都软了,像一只被针刺破了的气球。艾蒿也深受打击,头朝一边歪着,仿佛脖子被人砍了一刀。
过了好半天,我和艾蒿才恢复平静。我问艾蒿,烟还送不送?艾蒿说,我也没想好。送条两百的吧,人家不吸;送条五百的吧,我们又送不起。我说,那就干脆别送了。艾蒿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我,断了肋骨的病友马上接过我的话头说,这烟必须得送,并且还要送五百一条的。我愣着眼睛问,为啥?膀子骨折的病友连忙插嘴说,出院结账的时候,还得院长签字呢,除非你不想报销住院费了。
艾蒿的脑袋比我灵活,很快就听懂了两个病友的话。她突然站起身来,先从我手里拿过那条烟,然后就出了病房。我随后也跟了出来,在走廊的尽头追上了艾蒿。你要去哪儿?我问。艾蒿头也不回地说,再去超市。我问,又去超市做啥?艾蒿说,去换烟,加三百块钱,换一条五百的。
快到超市门口时,艾蒿让我再掏三百块钱给她。我从胸前摸出那个小纸包,慢慢地数了三张。递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忍不住疼了一下,好像有人割了我一块肉。艾蒿看出我心里不快,安慰我说,想开点儿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换烟回到医院,我当即就送给了车前。在门诊部和住院部中间,横着一栋红色小楼,院长办公室就在这栋楼里。我推门进去的时候,车前一点儿都没感到意外,好像知道我要去找他。我双手把烟递过去,他看了一眼牌子,二话没说就接了,并随手放进了抽屉里。我没在车前那里久留,一送完烟就调头出来了。车前对我很客气,亲自把我送到门口,还跟我说了一声再见。
3
赵弯住院的头五天,一直都是我在医院照顾他。第六天,我让艾蒿去医院换我,因为我要回油菜坡找村支书盘存开证明。
那天,我从老垭镇回到家里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我没有心思在家里弄午饭吃。我匆匆忙忙给那头肉猪喂了食,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去了盘存那里。我想早点儿把证明开到手,下午再赶到医院去。
盘存每天开着面包车四处赚钱,经常不落屋。不过,我这天的运气还好。我去的时候,盘存刚从外面跑车回来,正坐在大门口数钱。
和盘存见面以后,我没好意思马上提到开证明的事。以前从没撒过谎,头一次撒谎,我难免有些紧张,不晓得如何开口。在盘存跟前停下后,我只好先无话找话说。我问,盘支书吃饭没有?盘存说,还没吃,老婆刚从菜园回来,连灶里的火都还没烧燃呢。
盘存家对面有一个农家乐餐馆,老板娘这时正在门口剥葱。她的耳朵很好,我和盘存说的话都被她听到了。盘存话音没落,老板娘就搭腔说,既然火都没烧燃,那盘支书干脆来我这儿吃野鸡,今天刚打的。盘存说,野鸡倒是好吃,可我没钱。老板娘说,别叫穷,你每天跑几趟车,还会没钱?盘存说,跑车的钱一分都不能用,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我每个月都要给他还房贷,雷打不动啊。盘存这么一说,老板娘就不做声了,扭头进了餐馆。
停了一会儿,盘存主动问我,你来我这儿做啥?是不是又要租我的面包车?我说,不是,没有特殊情况,我哪敢租你的面包车呀?跑一趟老垭镇就得一百二呢!盘存有点儿失望,又问,既然不租车,那你来做啥?我趁机说,我想请你帮我开个证明!盘存一愣问,啥证明?我红着脸,正寻思着咋说,盘存陡然露出了一脸怪笑,还打了两个冷哈哈。打完哈哈,盘存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我的脸,神秘地说,我已猜到你要我开啥证明了。我问,啥证明?盘存说,你要我证明赵弯的腿不是醉酒后骑摩托车摔断的。我不由一惊说,盘支书真厉害,我还没说呢,你就猜到了!盘存说,如果我连这都猜不到,还能当支书?
盘存接下来问证明具体咋开,我老老实实地把车前出的主意告诉了他。盘存听后感叹说,这个理由好,打扶贫井,扛石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车前真是有水平,亏他想得出来!
盘存一边感叹一边起身进了屋。我以为他是进屋开证明去了,没想到他出来时两手空空。我问,证明呢?盘存说,我找了半天没找到笔,老婆说可能是对面餐馆的老板娘借去写菜谱了。我问,那咋办?盘存头一歪说,我们干脆到餐馆去开证明吧,那里有现成的笔和纸。我说,那好吧。
我这个人不光老实,还有点儿笨。往餐馆走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盘存在给我做笼子。到了餐馆以后,我才发现我已钻进笼子里爬不出来了。
老板娘那会儿已杀好野鸡,并剁成了鸡块。盘存一进餐馆就跑到了老板娘跟前,伸手抓起一个鸡块,先放到眼前看,再放到鼻头闻,口水欲滴,好像完全忘了开证明的事。我走上去提醒说,盘支书,请你帮我把证明开了吧!盘存丢下鸡块,扭头瞪了我一眼说,慌啥?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证明嘛,只有等吃了午饭再开。再说,我也饿了,连拿笔的劲都没有了。
盘存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再笨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很显然,盘存是要我请他上一顿餐馆。但是,我家太困难了,实在拿不出钱来请他。艾蒿借来的一千块钱,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赵弯在医院少说还要住四五天,每天都要用钱,我心里一直都在犯愁呢。
老板娘这时也掺和进来了。她以为我没听懂盘存的话,便一边使眼色一边对我说,赵直,既然你要盘支书给你开证明,那你就大方一次,请他吃个野鸡火锅吧。以往有人找他开证明,还请他吃乌龟甲鱼呢。我赶紧解释说,不是我小气,主要是我穷,手头没钱。要是有钱的话,我也会请盘支书吃乌龟甲鱼的。
我话音刚落,盘存突然冷笑了一声。他一边冷笑一边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今天自己请自己吃。老板娘急忙问,吃啥?盘存故意放大嗓门说,就吃野鸡火锅,再来一瓶二锅头!老板娘响亮地回答说,好嘞!
我看得出来,盘存已经生了我的气。他眉头紧锁,脸色乌黑,嘴巴都歪了。我感到有点儿难为情,快步走到他跟前,陪个笑脸说,对不起,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把这顿饭补上!盘存却没有搭我的话,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老板娘动作麻利,没过多久,厨房里就飘出了野鸡的香味。接着,老板娘就出来摆碗筷了。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心想应该回避一下。
我厚着脸皮对盘存说,你先吃饭吧,我出去转一圈,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开证明。说完,我便迅速朝餐馆外面走。可是,我刚走到门槛那里,盘存突然在我背后叫了一声。站住!他说。咋啦?我回过头来问。盘存说,你不必再来了,我决定不开那个证明了。我一愣问,为啥?盘存说,你儿子的那条腿,明明是喝醉了酒骑摩托车摔断的,我怎能给你开一个假证明呢?要是开了,那我不是跟你一道撒谎吗?我一下子晕了,头昏目眩,好像有人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闷棍。
后来,老板娘帮我解了围。她把野鸡火锅端上桌子后,一边撸起围裙擦手一边走到我跟前,劝我说,这顿饭,我看还是你来请盘支书。钱嘛,你万一付不了现金,可以赊个账,以后有了再给我。说完,她马上又折身走到盘存身边,扮个笑脸说,盘支书别生赵直的气,不管咋说,都是一个村的人。那个证明嘛,无论真的假的,你都应该帮他开。再说了,这种假证明,你以前又不是没开过。话说回来,那合作医疗的钱是公家的,谁不想多用一分啊!
老板娘这么一说,盘存的气立刻消了一多半,绷紧的脸也松了下来,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赶紧接住老板娘的话头说,好,我听你的,一吃完饭就给赵直开证明。
盘存说完,扭头瞅了我一眼,像是在看我的态度。老板娘也在看我,目光直溜溜的。我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只好按老板娘说的办了。我先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对老板娘说,好吧,这顿饭,我来请盘支书。不过,饭钱我得先赊着,等家里的那头肉猪卖了再还。老板娘爽快地说,赊着没问题,其实也没几个钱,除了野鸡火锅贵一点儿,其他都很便宜,加起来也不到两百块钱。
老板娘说得很轻松,可我听了却沉甸甸的,好像心上压了一块石头。虽说一顿饭不到两百块钱,但对我来说却是大数字。说老实话,听到这个数字时,我的心就猛地一缩,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好在,盘存那顿饭吃得很开心。他一坐上桌子,就不再生我的气了,几杯酒下肚,便开始有说有笑,还不住地跟老板娘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他特别爱吃野鸡,啃得满嘴流油,连骨头都不吐。他酒量也大,差不多一口一杯。遗憾的是我没学喝酒,不能陪他。不过,老板娘的酒量也好,他们俩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推杯换盏,笑声不断。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盘存突然放下了筷子,让老板娘给他拿一支笔和一张纸来。老板娘一怔问,拿笔拿纸做啥?盘存打个酒嗝说,给赵直的儿子开证明。老板娘说,慌啥?喝完酒再开嘛。盘存说,开了证明再喝,不然喝醉了开不成了。老板娘觉得盘存说的有道理,便赶紧拿来了笔和纸。
盘存当即把证明开了。他写得很认真,一字一句,反复斟酌,写完后还读给我听,意思和车前说的一模一样。
开完证明,盘存又接着喝酒,后来真的喝醉了,当场溜到了桌子下面。不过,盘存酒醉心明,头脑还是清醒的。他躺在桌子下面对我说,你把证明拿去找我老婆,让她盖个村委会的章子,不盖章子是没有用的。我满怀感激地说,谢谢盘支书提醒,我这就去找你老婆盖章。说完,我就起身往外走。
我正要出门时,盘存突然又叫住了我。他大着舌头对我说,你去找我老婆盖章时,最好把这餐馆卤好的猪肚给她带一个,或者带一块卤牛肉也行。不然她会说,锁章子那个抽屉的钥匙找不到了。我听了一愣,不晓得如何是好。正在我发呆时,老板娘把一个卤猪肚递到了我手上。拿去吧,早点把章子盖了。老板娘说。我接过卤猪肚问,多少钱?老板娘说,十五块,和今天的饭钱记一快儿,到时候你一起给我两百就行了。我说,好吧,等我卖了肉猪一起付给你。
那天盖章很顺利。我把卤猪肚一送上去,盘存的老婆就在证明上把章子盖了。为了盖得显眼,她盖下去之前还把章子放在嘴巴上哈了一口气。
4
赵弯出院的头一天,我正陪他去拍片复查,艾蒿突然打响了我的手机。我赶快从影像室出来,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才开始接听。电话那头非常嘈杂,好像有两个人在吵架。我听出吵架的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又细又尖,我一听就听出是艾蒿。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粗,有点儿像木头撞门。在油菜坡,只有连赢的声音有这么粗。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和艾蒿吵架的男人一定是连赢。
艾蒿一直在应对那个男人,完全没空跟我说话。我喊了她好几遍,她都没答应我。过了好半天,手机那头才安静下来。艾蒿大概是躲开了那个男人,换了一个地方。我抓紧问艾蒿,刚才和你吵架的是谁?艾蒿说,连赢。我说,果然是他!顿了一下,我问,连赢为啥和你吵架?艾蒿说,他说赵弯翻车时碾断了他的油菜秧,一大早就找到我扯皮,想敲诈我们。
接下来,艾蒿便把连赢找她扯皮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艾蒿说,她刚吃过早饭,正拎着猪食桶去给我们家那头肉猪喂食,连赢打电话找她了。连赢说他有急事找艾蒿,让艾蒿火速到他家里去一趟。当时,艾蒿压根儿没想到连赢会找她扯皮,还以为真有啥急事呢,所以给那头肉猪一喂完食就去了。
艾蒿赶到的时候,连赢却不在家,而是一个人站在干堰旁边那块油菜地里。他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上披着一件雨衣,手里拄着一把锄头,两腿叉开,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稻草人。艾蒿走到连赢身边,奇怪地问,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啥?连赢表情严肃地说,我在看我的油菜秧。自从你儿子赵弯骑着摩托车从这里碾过以后,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看上好几个小时。这些油菜秧太惨了,它们长得又高又胖,多可爱啊,转眼就要开花结籽了,没想到被你儿子的摩托车碾成这个样子,断的断,倒的倒,不是缺脖子就是少胯子。
艾蒿眨了眨眼睛问,你一大早把我火烧火燎地喊来,就是为了说这吗?连赢说,当然。好几天前,我就想找你或者赵直来说这件事的,考虑到你们的儿子摔断了腿,又住医院了,所以就暂时没惊动你们。今天早晨,我听说你们找盘存给赵弯开了一个假证明,可以到医院报销一大笔钱。我就想,是时候了,应该找你们来说说油菜秧这件事了。
艾蒿直直地盯着连赢问,你想说啥?莫非要我们赔你的油菜秧?连赢说,油菜秧倒不必赔,我要你们赔钱!你们必须赔我的钱!
连赢刚提出赔钱的时候,艾蒿心里虽说有些不舒服,但她并没有生气,更没有发火。损坏东西要赔,这个道理艾蒿懂。她还强装笑脸问,你要我们赔多少钱?连赢先没有说数字,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好像是要艾蒿猜。艾蒿问,一百?连赢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一百?你打发叫花子啊!艾蒿提高嗓门问,难道是一千不成?连赢说,恭喜你猜对了,你们至少得赔我一千!听说要赔一千,艾蒿陡然气青了脸,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指着连赢的鼻子说,休想!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趁火打劫,敲诈我们啊!
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架来。连赢还说,艾蒿要是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跑到医院来找我要钱。听连赢这么说,艾蒿就给我打了电话。
临挂电话时,我问艾蒿,你这会儿在哪里?艾蒿说,我已经从连赢那里走了,准备回家。连赢想钱简直想疯了,我吵不过他,就走了。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我问,假如连赢再找你扯皮,你打算咋办?艾蒿说,我看过他的油菜秧,大概损坏了四五十根,我最多赔他两百块钱,多一分我都不会给!
那天一直到中午,艾蒿没再打我的电话。我心里暗暗想,还好,连赢没有再去找艾蒿扯皮。谁料到,连赢没找艾蒿,却找到了盘存。
我从食堂打饭回到病房,还没来得及吃呢,手机这时响了。我贴到耳朵上一听,竟然是盘存打来的。我顿时就有点儿吃惊,因为在这之前,盘存从来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盘存开口就说,有件事很麻烦,你必须赶快处理好。我听了心一沉,忙问,啥事?盘存说,连赢刚才来找我了,说你儿子的摩托车碾断了他的油菜秧,要你赔他一千块钱,你最好答应他。我陡然放大声音说,他这是敲诈,我不能答应!盘存说,我也知道他是敲诈,但不答应他不行啊!我眨巴着眼睛问,为啥不行?盘存说,他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我给你儿子开假证明这件事,刚才威胁我说,你要是不赔他一千块钱,他就到镇上去告状,告我们造假!他还说,镇上告不响就告到县里,县里告不响就告到省里,要一直住上告。我赌气说,让他告吧,他告到中央去,我也不会赔他一千块钱!盘存说,赵直啊,你千万别糊涂,这一千块钱,你一定要答应他。他如果真的去告状,那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盘存后一句话的口气很硬,好像在给我下命令。但我没有马上答应盘存,原因是,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一千块钱来赔给连赢。在赵弯住院这十天里,艾蒿已经向别人借两千块钱了,我还不晓得将来咋还呢。
接到了盘存这个电话,我中午吃饭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一碗饭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我放下碗筷,正准备倒点水喝,车前忽然出现在我们病房里。他仍然满面笑容,和蔼可亲。给病房的每个人都打过招呼之后,车前把目光盯到了我的脸上,仿佛我脸上沾了一砣鸟粪。他客气地对我说,请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
车前说完就走了。我随后跟出病房,直接到了车前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车前一个人,我一进门,他就问我,你们村的支书是不是姓盘?我说,是的,叫盘存。车前说,刚才盘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一个叫连赢的人,扬言要告你的状,事情还牵涉到我。我喊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一定要尽快处理好。当前形势紧张,大家都不容易,你千万不要固执。如果连赢真要告上去,你儿子的住院费恐怕一分都不能报了。我迷糊了一会儿,然后问车前,我咋处理?车前想了想说,我建议你赶快回去一趟,想尽一切办法把连赢安抚好,万一不行,就赔他一千。你儿子明天就要出院了,最好别因小失大!车前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事情有点儿严重。
我当即对车前点头说,好吧,我待会儿就回油菜坡。离开车前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从他桌子下面拎起一袋苹果,要我带给赵弯吃。我推辞不要,可推了好久推不掉,后来只好收下了。
从车前办公室出来后,我没顾上去病房跟赵弯打招呼,直接就去老垭镇车站赶车了。在车站等车时,我又接到了艾蒿的电话。艾蒿说,连赢跑到家里来扯皮了,口口声声要钱,看架势,好像是钱不到手绝不罢休。我跟艾蒿说,你先把他稳住,我马上就回家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下午四点钟的样子,我回到了家门口。我老远就看见了连赢。他坐在我们家堂屋正中的一条板凳上,两腿如麻将中的八万那么张着,双手按在膝盖上,横眉竖眼,脸红鼻青,像我们经常在电视剧中看到的那些土匪头子。
艾蒿站在门口土场边上,好像专门在那儿等我。我还没走上土场,她就快步跑到我跟前,小声问我,咋办?我低声回答说,只好赔钱,不然他要告状。艾蒿问,赔他一千吗?我说,他万一不依,也只好赔一千了。
连赢也看到了我,但没有起身,看样子是等着我主动去找他。我赶忙走进堂屋,停在连赢对面说,只要你不告状,一切都好说。连赢说,只要你赔我一千,我绝不告状。我问,能不能少一点儿?连赢说,一分都不能少。我迟疑了一下说,好,我赔你一千,但眼下拿不出来,我先打个欠条,过年前给你。连赢说,不行,我要你现在就给。我说,可我现在没钱。连赢说,没钱可以拿东西抵。我说,我家没有值钱的东西。连赢说,有,我已经看好了。我问,啥东西?连赢说,你们喂的那头肉猪。
艾蒿一听连赢说到肉猪,立刻火冒三丈。不行,肉猪不能抵给你!艾蒿厉声说。连赢说,不抵算了,我还是去告状。他说着就站起来,大步迈出堂屋,头也不回,直接往土场外面走了。但是,我没敢让连赢走远。他刚要走下土场,我慌忙叫住了他。你等一下。我说。连赢回头问,咋啦?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把肉猪赶走吧!
连赢真的把我们家那头肉猪赶走了。肉猪被他赶下土场时,艾蒿尖利地哭了一声。她的哭声听上去很凄惨,好像有人在挖她的心。
第二天,赵弯办了出院手续。医院结账时,按规定报销了三千多快钱。我对账和钱不是很敏感,艾蒿在这方面比我强。她估算了一下,我们把送礼、请客和那头肉猪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三千块。艾蒿欣慰地说,总地算起来,我们也没吃亏,多少还占了一点公家的便宜。她的意思是说,这次撒谎总算没有白撒。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