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彧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唐·温庭筠《菩萨蛮》
熹微晨光斜斜地映入闺中,沾染上几抹兰芷余香。卧榻旁的小山屏上,金丝银线地绣着重峦叠嶂,此时也似睡醒了,开始呼应不请自来的光线。时间流转、光影挪移本是极轻巧的事,今日却戏谑起来,一不留神便惊扰了少女的幽梦。
许是晨光太过温柔,少女倒也不恼,悠悠然起身。发丝垂下,倦意被半遮半掩,如画堂外春睡的草木,慵懒而娇憨。这少女已是极美,却还觉得不尽兴,提笔画起蛾眉来。
每次提及画眉,总会想起汉代的张敞。面对皇帝的责问,他不慌不急地坦言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几番周折,温情犹如初,恐怕再冷硬的少女心也要被融化了吧。
一直觉得画眉是极亲昵的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弯弯的两笔看似随意轻巧,却在整张面容上勾勒出最妙的颜色。更何况在画眉时,必要将所有心思集中于此,屏气凝神,不得有一点迟疑。
飞卿笔下的少女明明已起迟了,卻还是一副慵懒之态,浅描淡写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待蛾眉画好,还要再对镜端详一番,勾上几点花钿方算满意。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而在这阕词里,少女梳妆是给自己看的,无丝毫讨好之意,也许这便是闺阁深处最纯粹的贵族气吧。
词如其人,史书中的飞卿亦任性得紧。《旧唐书》记载,温庭筠初至京师时颇受文人推重,然而他放浪形骸,追逐音色,善书侧艳之词,终日耽酒行乐,以致累年不第。甚至有传言说他曾为人代笔应试,惹得一身污名。
纵是浪荡词人,他也有一腔热血,时刻心系大唐。他词品侧艳,却又有一腔豪情;期待被赏识,却不愿倚仗朋党。那些蒙尘的丑迹亦掩盖在才华之下,成了光的影子。
后蜀赵崇祚曾录温庭筠、韦庄等人的小词数首,编撰成册,取名《花间集》,意指歌咏于繁花丛中。扉页未启,便有几分醉意了。不禁想起元稹那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初读时多少有些不喜,总觉得倘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会心有旁骛,待到曾经沧海,竟还有一半冷清是缘于修道,这哪是什么深情往复、歌咏不绝。倘若抛开元稹其人而单论诗句,又会莫名多出几分美感。凡尘之中能有多少纯粹之事,大抵都要在兜兜转转之后,方能认出最真的那个吧。
在飞卿的这首小词里,少女新熨好的短袄上绣着一双双鹧鸪。相传鹧鸪喜双宿双飞,原来金丝银线早已勾勒出期待之情。相信过不了多久,在某个繁花次第的时刻,会有人递上笺字红书,而那人大概也会如飞卿一样,提笔落笔俱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