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诗说潼关
文/董燕翔
“(曹)操在乱军中,只听得西凉军大叫:‘穿红袍的是曹操!’操就马上急脱下红袍。又听得大叫:‘长髯者是曹操!’操惊慌,掣所佩刀断其髯。军中有人将曹操割髯之事,告知马超。超遂令人叫拿:‘短髯者是曹操!’操闻知,即扯旗角包颈而逃”。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是《三国演义》讲述曹操统一北方、与西凉马超集团初期对决时大败而逃的情景。一位调和阴阳、紫绶金章的丞相挂帅出征,竟被敌军追杀的连自己的穿着和胡须都成了累赘,只顾逃命而无暇顾及身份和形象,这可真是主动攻击敌方时少有的事情。按理说,此时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文武干才济济一堂,勇夫悍卒众喣飘山,扬荡涤河北之威、携平定荆州之势,正值春风得意之际。所到之处,自然应该是云屯席卷,奋武扬威,虽不至马踏泥丸,一战定乾坤,也不至于栽面到如此狼狈境地啊。对此,曹操本人亦为不解。对于马超这个对手,他自信还算了解。此人占据西凉,经营有年。虽然勇猛,却是一介武夫。既缺良谋,也无辅佐,所带士卒虽号称20万,却分由家族统领,各怀心事,各行其是,不足为训。对手不过如此,败绩必有他因。一向喜欢寻源的曹操,决定一探究竟。于是,聚拢残卒,重整旗鼓,再次举兵西进。迎头看去,只见一座写着“潼关”二字的关隘横亘眼前,挡住了去路。初看上去,字迹油漆尚未风干,可见是一座年轻关隘。曹操征战多年,破关无数,这等无名关隘开始并未放在眼里。等到凑到近前仔细端详,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潼关位于秦、晋、豫三地之要冲,南依秦岭——崇山峻岭,层峦叠嶂,高壁低壑,沟谷渊深。绵绵亘亘,无穷无绝,白云在城头缭绕,飞燕在城腰穿行。北临黄河——九曲回肠,弯急滩险,浊浪滚滚,咆哮奔腾,声如雷鸣,巨浪拍天,船舶随浪花沉浮,艄公因颠簸瑟瑟。正所谓“重岗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看到这里,曹操方知“天地并功”如此,绝非人力可为,失利亦实属不免。绝望之下,只好转身悻悻而去,另寻他途。
曹操铩羽自然可惜,但潼关却经过这场金鼓连天、飞箭如蝗的洗礼,一战成名!从此,后世众多文人每每经过此地,都会情不自禁地挥毫落纸,畅叙胸怀。或嗟叹城固,或唏嘘山河,或追念往昔,或感慨人生。由此,“潼关”之意也已远非“军事要地”四字所能包容,而成为社会万象的代名词了。我以为,借助潼关,历代诗词章句所达之意或可归之为三绝五喻。
一曰阨绝。但凡关隘,总以遏制交通为关节。“诚曰咽喉,吞八荒而则大”方显其基本功能。潼关之作为“咽喉”,是因其完全能够隔绝豫、晋两地西进关中的交通,阻遏住中原一带军事行动对秦地的影响。这一点,以兵少将寡的马超愤然阻止曹操兵马西进并获得成功就足以为证。如果把潼关与它的“师兄”函谷关做一番比较,其“阨”的意义则会更加彰显。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曾经也是拱卫秦地的重要关隘。
贾谊曾有“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说的就是函谷关曾经的辉煌。公元前318年,秦国兵马曾在函谷关城下大败东方五国合纵联军,从此,东方六国就以函谷关为梦魇,虽有含恨之心,再无西顾之胆了。但函谷虽有“囊括四海之意”,却无“包举宇内”之姿。函谷关以西,只有一条峡谷可以沟通豫、陕两地,所以能够“关函守峣,山东道穷”。但在函谷的北面,尚有一条潼水河谷,虽然曲折,却能沟通秦晋两地。秦晋交通既然不需经过函谷,则作为关隘,函谷关的功能自然减半。这正是函谷黯然失色,逐渐淡出历史风云的主因,而同时,据函谷以西七十余公里的潼关既可以“尘土长安古道深,潼关依旧接桃林”,成为豫陕的必经之地,又可以“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成为陕晋的交通要冲。从而一举取代函谷关,成为名副其实的“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的战略要地了。
潼关古城
二曰险绝。既然要扼守,当然就要选择置攻方于无奈的要冲。所谓“洞壑双扇入到初,似从深井睹高墟”,“槐柏蝉声柳市风,驿楼高倚夕阳东”,居高临下,俯瞰敌方,方可使敌军虽蚁附关下,却只能进退维谷。只是唐人看待潼关,已经不再单纯看其“山形朝阙去,河势抱关来”的地势,而更多地是从军事战略的角度解读潼关了。如“天开白日临军国,山夹黄河护帝居”,“唯皇王之建国,分中外于上京”。把潼关与长安城紧密联系起来,用以讴歌潼关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战略险境。而作为军事家的李世民,则更是从全局的角度看待潼关的攻守作用:“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不仅考虑守护长安城,还可随时环伺处于百战之地的洛阳。这或许只有他当年反守为攻,兵出潼关,剿杀身处洛阳、自立为王的王世充、以及援军窦建德后才能别出的心得吧。
三曰固绝。潼关之固,不仅在于自身的巍峨,还在于周边环境的衬托。在它东面,有一隘口,名曰黄巷坂。南依高原,北邻深涧,中间只容单车通行。关南有一深谷,名曰禁沟,“谷势壁立,望者禁足”。“旷览古今,鉴观成败,其于建连城以控禁沟,控禁沟以固关”。有了这两处要隘,加之秦岭、黄河的扞蔽,潼关之固可说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对此,杜甫曾不无感慨地说:“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这样的城池,也真正做到了“盖神明之奥区,帝宅之户牖,百二之固,信非虚言也”。
潼关在地势上的三绝,使它迅速跻身古代著名关隘之列,也成为“秦皇曾虎视,汉祖昔龙颜”的又一亮点。不过,古代文人赞叹潼关三绝之余,更愿意借题发挥,翻空出奇。把地势的绝,化作人事的绝。据此浮想联翩,隐喻万象。
一曰尚武之喻。以出关为题,比喻尚武之情,这在汉唐诗句中多有表现。究其起因,则大概都与终军有关。终军,汉武帝时期人。虽然年轻,却多有报国之志。当时南越国时叛时降,心怀二意。身为谏大夫的终军自请长缨,然后单人单骑,义无反顾,直出函谷,劝降南越王。终军请缨出关的壮举令汉武帝感动,同时也感召着无数后世文人趋之若骛。既然终军所出的函谷已废,后人便正好将潼关作为隐喻。唐代魏征就曾用“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然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的诗句,表达自己独出潼关,招降李密叛军的壮志。当然,如果一旦壮志难酬,同样可以借助这段悲情的历史,一展情怀。如唐代诗人曹邺途经潼关时就曾有“山上黄犊走避人,山下女郎歌满野。我独南征恨此身,更有无成出关者”的哀叹。可见,本以雄壮著称的潼关,带给人间无尽雄武之风的同时,也会带来些许悲怆的气息。
二曰及第之喻。唐代开始,科举取士已蔚然成风。每年,来自全国各地的才子都会齐聚长安,竞相争取拔得头筹。但科举科目虽多,录取几率却很低。“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已是当时的常态。于是,各地举子便将科举比喻成闯潼关,以示求职的艰难。著名诗人岑参19岁时参加科举。落第后来到潼关,用一首《戏题关门》自谑,引以解嘲:“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岑参自认为考试名落孙山,已属倒霉。没曾想其后有个名叫吕温的诗人路经潼关,被早已熟悉的守关人问及应试结果时,只能绯红着脸回答道:“本欲云雨化,却随波浪翻。一沾太常第,十过潼关门”。闯关十年方才修得正果,比起岑参,确实更应感到惭愧。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唐末有位诗人名叫吴融,连续应试二十五年。他在《出潼关》这首诗中说道:“飞轩何满路,丹陛正求才。独我疏慵质,飘然又此回”。已经记不住出入潼关多少次,只能用“飘然又此回”自我解嘲了。
三曰斥贪之喻。说到潼关,人们总会联想到杨震其人,也总会因此而企盼政治的清明。这一点,也确为潼关增色不少。杨震,东汉潼关人,以廉政著称。在他担任东莱太守时,一天晚上,有一人到杨府行贿,并认为“暮夜无知者”。但杨震却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予以拒绝。从此,“四知”便成为拒腐蚀、永不沾的代名词而蜚声天下。后人只要来到潼关城下,便会不由自主地追念杨震本人,也会大加颂扬他的四知。比如唐代诗人周昙写有:“为国推贤匪惠私,十金为报遽相危。 无言暗室何人见,咫尺斯须已四知。”胡曾则有:“杨震幽魂下北邙,关西踪迹遂荒凉。四知美誉留人世,应与乾坤共久长”。但“四知美誉留人世”不假,而“应与乾坤共久长”则只能成为一个梦想。在“官老爷”统治时代,既然权力缺少必要的监督,以权谋私之风就永远无法得到有效遏制。杨震作为那个时代的特例,仅仅只能作为那个时代的标本予以展示,而如洪水猛兽般的贪腐行径,则在不断地朝代更迭过程中得以传袭,成为那个制度下永远挥之不去的幽灵。你看,“河上关门日日开,古今名利旋堪哀。终军壮节埋黄土,杨震丰碑翳绿苔”,汉代竖起的千古楷模,到了唐代,就早已湮没在绿野青苔之上了。
潼关黄河风景区
四曰仁德之喻。唐玄宗时代,君臣之间有一次专门以潼关为题进行的唱和。主题当然由玄宗而生:“河曲回千里,关门限二京。所嗟非恃德,设险到天平”。针对潼关拱卫京畿的功能,玄宗抛出了德与险的关系问题。在座的三位丞相低头沉思后,首先由张九龄接招:“嶙嶙故城垒,荒凉空戌楼。在德不在险,方知王道休”。苏颋随之奉上“在德何夷险,观风复往还。自能同善闭,中路可无关”。张说压轴唱和道“天德平无外,关门东复西。不将千里隔,何用一丸泥”。君臣之间虽角度不同,但落点同一。都看到了险不可恃、仁德为上的至理。而“超千载而垂绩”的开元盛世似乎也证明了这个道理。可见,此时的唐玄宗,自以为德政超前,四方来投,又有四近之臣列坐,虎体鹓班广布,就可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却不想一个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直接消弭了玄宗君臣沾沾自喜的唱和情调,也彻底阻止了指山卖岭式的“在德不在险,方知王道休”的空谈。当安禄山的虎狼之众涌向潼关城头时,曾经被君臣信奉的“德”早已不见踪迹,就连潼关的“险”也未能产生应有的效应,顷刻之间便城堞倾坠,瓦解冰泮。整个王朝也因失去潼关隘口而高岸为谷,地坼天崩。由此,这场以潼关为题材、搜肠刮肚积成的德与险的唱和,随即变成了千年之中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五曰怨民之喻。安史之乱,让人们对“昔帝御中原,守国用三策。上策以仁义,天下无能敌。其次树屏翰,相维如盘石。最下恃险固,弃德任智力”的治国理念产生了怀疑。基于对本朝曾经辉煌的眷恋,唐人最早开始总结这段历史。比如杜甫就曾说:“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把潼关失守归因于守将哥舒翰。杜牧也曾说:“广德者强朝万国,用贤无敌是长城。君王若悟治安论,安史何人敢弄兵?”把唐朝失利归因于痛失德政和所用非人。柳宗元甚至直接提出“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干脆拒绝承认制度存在问题。唐人虽痛心疾首,却囿于窠臼,无法更深层次地揭示内中究竟,倒是元人张养浩一语道出了真谛。他在《潼关怀古》中说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失守,王朝没落,根本原因都在于一个“百姓苦”。“中路可无关”,百姓苦,“嶙嶙故城垒”,百姓亦苦,潼关的建与不建,固与不固,他的根基都为怨民。如此,还会有什么真正的固若金汤的城池呢?
作为一个符号,潼关走过了它的辉煌,也见证了怨民的哀叹。正所谓“虎踞龙盘此要津,迢遥悬处不生尘。行人若问金汤固,半属山河半属人”。它所留给后人的,永远都是“险”、“德”、“贤”、“怨”的遐思,“雄”、“浑”、“悲”、“怆”的叹惋。而这或许才是你登上潼关城头、极目远眺时萌生的心绪吧。
当今有人对中国古代名关排列座次,潼关屈居第二。我以为非常不妥。位列第一的山海关虽然显赫,但其城破之日仅仅是完成了一个朝代更迭,潼关则不然。它的倾颓,直接宣告了一种社会制度的衰微。仅就这一点来看,潼关,也只有潼关,才真正配称千年历史第一关!
(作者单位:陕西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