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布衣勒斯

2017-09-13 06:08闫红梅
草原 2017年8期
关键词:巴特尔口哨戈壁滩

闫红梅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太阳仿佛累了,它微微露出个边儿,便不动了。即使是个边儿,地平线也如同熔化的金液流淌了一地,明晃晃、暖洋洋的,那熔化的金液仿佛被人努力地向天空抹去,于是,在金色的背景下,天上的云彩变成了灰黑色,层叠着、排列着,如一双双张开的老鸦翅膀……许久,太阳好像打了个盹,猛然间醒来,急忙忙跃上天空。天大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知不觉间,已是四月天。身后的沙漠依然冷漠。多少年了,它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睥睨一切的眼神,仿佛它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太阳为它黄澄澄的沙子镀了一层金边,愈加使它富丽堂皇地霸道起来。眼前远远的小油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如蛇一般蜿蜒着、伸展着,消失在天边。

我身边的黄蒿、盐爪爪也都绿了,那种绿怯生生、柔弱弱的,好像一个演员还没有准备好就被推上了舞台,没有点儿底气;倒是冬青,在隆冬时节它郁郁葱葱,每片叶子都饱满得如同喝足了水,寒冷寂寞的苍茫大地上,只它们一团团、一簇簇地绿着,让我内心充满着希望;春天到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却灰扑扑地、疲惫地耷拉着。可是我知道,过几天,它就会绽开满树金黄灿烂的花儿,如同冬天的绿一样,骄傲地炫耀着。

远处的马莲开花了,舒展修长的叶片中抽出紫色的花儿,如同小仙女一样,亭亭玉立;沙爬爬贴着地皮,从马莲花中急促穿过,它不时停下来昂起头,毫无表情的双眼注视着远方,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又急促地箭一般跑远……每当看到它这个表情,我总是觉得好笑,那么小的脑袋有什么想头呢?还是蚕豆大的屎爬牛比较务实,奔来走去,一副勤劳肯干的模样……

我是谁?抱歉,忘了介绍,我叫乌兰布衣勒斯。有人叫我蒙古扁桃,还有人叫我山樱桃。叫什么都好,无所谓,因为,我就是我!

四月里,是戈壁滩最热闹的时候。虽然这里的春天来得晚,但是,天气毕竟一天天热起来,草绿了、花开了、云雀也飞来了,姐妹们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虽然我们的根深深地扎在地底下,互相纠缠着、交错着不能分离,可是,到了要开花的时候,我们依旧是千般心思百种花样。

有的树性子格外急,天刚回暖,便急匆匆开满了花儿,这些花儿乍然开放,看着眼前满目的苍凉,有些紧张、有些诧异,瑟缩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场大风就将它们吹得七零八落,于是,留在树上的花儿便显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生出无限怜惜。

有的树要等到别的树上的花儿谢了才肯开,你看它的花苞紧紧拢着,仿佛层层叠叠裹着一个秘密,怕泄漏出来被人知道;再看时它们又微微低着头,花苞正中如点了艳艳的胭脂,真是娇红一点,妩媚万千。

有的树一点一点、一枝一枝地开着花儿,不紧不慢。于是,满树有开得快要凋零的,颜色惨白,如同即将谢场的舞女,满眼都是留恋与不舍;有开得正烈的,粉嘟嘟娇艳无比,看上去满心都是甜蜜和欢喜;也有含苞欲放的,一副欲说还羞的江南小女子模样。

我呢,只想轰轰烈烈地开放,痛痛快快地凋零,于是,所有的花儿,都在一夜间绽放。它们密密匝匝地挤满了枝条,窃窃私语着、埋怨着没有多余的地方,让它们舒展开身体,同时,又努力地向上仰着头,轻轻笑着,露出一张张粉嫩的小脸……

我知道,远远看去的我,浓烈如酒,艳粉如画、绚烂如梦。而每到此时,我总是恍惚着、期盼着……

我一直在等那个小男孩儿,那个手里拿着鞭子、打着口哨、放羊的小男孩儿。

好像是十多年前,小油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在路的那一边有座蒙古包。每天清晨,当太阳懒懒地爬上天,蒙古包就会升起袅袅炊烟,不久,那个小男孩儿就会赶着一群羊,吹着口哨,来到我们这片小小的林子。

他总是惬意地躺在我的树荫下,闭着眼,忧伤而优美的蒙古歌,从他厚厚的、憨憨的唇间流出。所有的花儿、草儿,都会被他的歌声打动,就是羊儿也个个屏气凝神;歌声透过我的枝丫,向蔚蓝的天空飘去,好听的让我想笑、又想哭。

如果正是花期,我会借助风儿,轻轻地摇晃身子,让美丽香甜的花儿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要知道,在这孤寂、荒凉的戈壁滩,他的到来、他的口哨,消除了我们的寂寞;他的歌声如同清泉,让我们干涸的心也清亮起来……

现在,我常常在想,巴特尔一定长大了,或许,他已经成家当了阿爸。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沙漠边、戈壁滩上那一树树的山桃花……

没有人的时候是寂寞的,可是,寂寞的时候,我可以看天,天上的云彩变幻成羊的模样、花的模样、骆驼的模样,永远没有停歇;我也可以看眼前的冬青,研究它的叶子为什么比我的肥厚;我还可以看屎爬牛窸窸窣窣地爬过,留下细细小小的踪迹,一阵风吹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寂寞是满满的、也是美丽的,如同巴特尔的歌、如同我满树的花一样。

再过两天,我满树的花儿也要谢了。它们艳艳的粉色,在一点点地变白,娇嫩的花蕊,也无力地耷拉着,没有了初开时的生气。昨天一场风,让沙漠又不易察觉地、悄悄地向我们挪了一点,看它洋洋自得的无耻样儿,我不由一阵悲凉。我平息着自己的忧伤,轻声安慰着满树的、同样哀伤的花儿。

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来了两个人,他们来得太安静,我居然没有一点察觉。女孩子站在我前面,她清瘦而单薄,一头长发紧紧地束在脑后。我看到她大眼睛里含着泪水,轻轻一眨,如清亮的露珠滚落下来,她捂着自己小小的脸,抽泣起来,消瘦的双肩也跟着抖动。在我面前出现的人,都是喜笑颜开的,从来没有见到有人会在我面前哭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可是,她的泪水,却将我的悲凉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

后面的男子高大、挺拔,他走上前来,将女孩子搂在怀里,我听女孩子呜咽着说:你知道我是多么震撼、多么感動!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竟然有这么坚强的生命,骄傲地绽放着、美丽着……它们就是大漠的精灵、荒原的玫瑰、戈壁的灵魂啊!

我内心充满了感激,不是因为她的赞美,而是因为她的泪——她是因了我们而流泪。她的泪如巴特尔的歌声,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树枝微微地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为她舞蹈;花儿都打起万分的精神,呈现出最美的颜色和姿态;多日不见的云雀,不知什么时候飞来,在枝头欢快地鸣叫,那个沙爬爬,竟然也呆呆地立在那里,眼中是少有的温柔……

他们相拥着,出神地看着我,我也屏住呼吸,深情地注视着他们。这一刻,我才真的明白,人与大自然、与世间万物,都是血脉相通的。

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巴特尔在唱,优美、嘹亮、高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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