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璐
李志一只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的重心全落在一条腿上,挺着他“偶像派歌手”的肚腩,摆出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下台后,他发现自己流了很多汗。
2月19日。这是歌手李志第一次以演讲者的身份上台,举行他人生中第一场直播发布会。上场前一天,他给罗永浩打电话请教。罗永浩的第一反应是:“你疯了吗?好好的歌不唱,跑到我们相声圈来搅和。”
他说自己为了这场发布会很焦虑。过完年,李志39岁了,人近中年,他想再干一把大的:用12年,在334个地级市做334场演出,普及现场音乐。这被他称为“叁叁肆计划”。
逼哥下乡文艺汇演
12年前,李志做了一张唱片小样,开始了他的独立音乐之路。再过12年,他就50岁了。五十知天命。如果顺利,12年后计划完成的那天,团队将为他庆祝50岁生日。
这件事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
去年4月,他在重庆巡演,回酒店的路上,突然觉得泄气,“这么演其实挺没劲的,每年就那么几个城市,那么几个场地”。一旁的现场音乐制作公司S.A.G合伙人姜北生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把巡演的地点做得均匀一点”。
当天晚上他就开始想,越想越兴奋,干脆写了个小计划书,打算在全国地级市做演出。
面对李志层出不穷的想法,经纪人迟斌的回应要么是“好!”,要么是“滚!”。这一次,他的反应是:“牛逼啊!”荡气回肠了几秒钟后,他就心虚了,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了。
歌手张玮玮听说这个计划时,脑海里也闪过“牛逼”二字。“拉着那么多人,像大篷车一样把中国所有的省份串起来,这才是做音乐的人啊!”
他惊讶于连他的家乡白银这样的小城市也在巡演名单里。李志还向他打听,白银哪里有适合演出的场地。张玮玮想了又想,能演出的地方只有电影院,舞台还得自己搭。
除了白银,叁叁肆计划的海报上挤满了几乎从未在大众视野里出现的地名,包括那曲县、巴彦浩特等。
网友感叹,手动打出这些地名时动容了,有些甚至还需要百度怎么读,“这些地方可能从来都没有乐队演出过,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演出形式”。
他们把叁叁肆巡演称之为“逼哥下乡文艺汇演”。“逼哥”是粉丝对他的爱称。
一直以来,巡演都是李志收入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把在334个地级市做巡演看作是“合理地割韭菜”。除此之外,他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做点对行业有帮助的事情—普及现场音乐,给被遗忘的城市带去民谣和摇滚的火种。
演出经理袁野为了考察场地,“一个月内打了一万多个电话”,认识了“一万多个人”。最后敲定的场地里,有酒吧、Live House,也有礼堂、酒店宴会厅、羽毛球场。
很难想象三四线城市会有多少人知道李志,又有多少人愿意花钱买票看演出。万晓利认为,他的计划原始浪漫,有冒险精神。
张玮玮则说,李志是“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跟人民在一起”。
永遠的反抗者
听到叁叁肆计划时,低苦艾乐队主唱刘堃一点都不意外。李志特立独行,反抗一切不规范的东西。刘堃认识李志,正是在他落魄的时候,“长发,特别胖,特别脏,感觉挺糙一人,蹲在门口边抽烟边看我们演出。”
李志从一开始就选择反抗。他先是反抗教育。2004年夏天,他从大学主动退学,开始做音乐。那时候既没钱又没人脉,他和朋友两个人在家里下了盗版软件,借了声卡和琴,就开始录。这就是第一张唱片《被禁忌的游戏》。
然后他又开始录第二张、第三张,三张唱片做完,欠了五六万元。为了还债,他去成都一家电脑公司上了两年班。在有钱同学的饭局上,陌生人问他做哪行,他支支吾吾低头吃肉。
那两年里,李志写了很多歌,又借了30万元制作第四张专辑《我爱南京》。他认为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唱片,但这张定价120元、由三张CD组成的唱片还是以赔钱告终。
这时候他开始了第二次反抗:“当时不理解,我这么用心做的东西,怎么就没有人买啊?”他干脆把没卖完的几大箱唱片拖到郊外一把火烧了,决心不再做实体唱片。
这个过程被他录了下来,背景音乐配以齐秦的《把梦烧光》。其中一句歌词是:“输得荒凉,死得牵强。”
这成了李志烧唱片的往事。
他还集结了小河、万晓利、周云蓬等独立音乐人,抗议一家音乐网站未经授权提供自己音乐的收费下载,要求网站立即下架他们的作品并道歉,放出“除非它所有的唱片都实现正版,否则绝不合作”的狠话。
他也有执拗的坚持。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李志的赞助人建议他举办一个跨年演唱会。因为没有经验,他请来了一堆朋友帮忙,周云蓬、万晓利、苏阳、小河、马条、张玮玮、郭龙都到场了,从早上8点一直唱到凌晨三四点。但到演出开始,票都没有卖完,赔了20万元。
跨年的习惯与亏损一起延续下来。为了让观众觉得值回票价,李志重新编曲排练,用最好的灯光舞美音响,请一流的嘉宾……即便一放票就秒光,没有一张赠票,7年来的每一场跨年仍然在亏损。
哪怕是赔钱,跨年演出也得办。迟斌说,这是“Branding”,“做出品质,就是给这个行业的人看,李志现在的制作和水准是这样的,他的团队和演出状态是这样的。”
刚刚过去的2016—2017跨年演唱会上,李志请到了专业编制的交响乐团—靳海音管弦乐团作伴奏,嘉宾是摇滚教父崔健。观众们以为这已经是高潮了,李志却在《广场》的配乐里朗诵起北岛的诗歌《回答》。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情到深处时一把掀开毛衣,露出了胸口中国地图的文身。
“他就像一个你生活中特别不耐烦的男朋友,或者一个脾气特别暴躁的厨师,你不知道他下一盘端上来的会是什么。”老狼说。
演出是一场战争,没有退路
李志对音乐的认真是出了名的。
他曾与刘堃聊起过他费劲折腾自己的初衷:因为别人做得不好,他在别人的演出里不开心,不希望行业退步,想给朋友们带来更好的体验,于是只能先把自己做到最好。
他像个愤青一样,朝音乐行业开炮:音乐圈混迹了很多“三拍”人士—事前拍大腿,就这么办了没问题;办事时拍胸脯,兄弟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结果拍脑门,“哎呀我操……”
一次与老狼同台演出,李志不满意舞台技术人员。就写博客吐槽:“我们没有专注于事情本身……演出是一场战争,我没有退路。”
总有人说李志“装逼”,他不服。他查了《新华字典》里“音乐”一词的含义:人类在长期劳动的过程中表达感情的工具,“它是表达感情的。如果表达的感情是假的,那就不是音乐了”。
在他看来,“音乐没有贵贱,只有真假”。他把音乐看成一份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
为了保证乐队的状态和水平,他将乐手全职签在自己的团队中,一年排练日超过200天。排练房的墙上,写着六个大字,“排练就是工作”。
为此,他专门买了一台打卡机,制定了奖惩制度,迟到3分钟以内,扣排练费的一半,超过3分钟全扣。
认真还体现在:他坚持着音乐圈里罕有的版权意识,他请了律师,专门处理版权问题。
不想别人侵犯他,他也不想侵犯别人。翻唱张玮玮的《米店》前,他寄去了授权合同:“授权费是多少?我给你准备个协议。”张玮玮只好象征性地填了10块钱。他在《定西》里写“我也不会给你刘堃的电话号码”前,也给刘堃打了电话征求意见。
在刘堃看来,李志以愤青的姿态,一直与恶俗的行业风气做斗争,有反抗有关怀,为行业树立了一个标杆。
一次,周云蓬提出送给李志一些赠票,让他带好朋友去看他的演出。李志当场拒绝,说自己买票,就算当嘉宾也买票入场。周云蓬心想,难怪人家票房好。自那以后,他也开始自己买票看演出。
大时代的好孩子
李志在歌里唱自己“我只是一个偶像派歌手(《鸵鸟》)”,但他却认为自己是一个“小众歌手”。他的定义里,大众歌手是观众要什么给什么,小众歌手是我有什么放什么,“而不是你想要什么给什么”。
与李志相识了8年后,迟斌觉得李志挺“狠”,“很少会看到有人的世界观那么强烈,他是一个理性和感性两方面都特别极端的人,理性的时候特别理性,理性得很冷血,感性的时候又特别感性,像个艺术家。”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坚持和反抗,更像是要为独立音乐争取尊严。
李志一直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的职业。在父母眼里,他是朝九晚五的白领。有一年,他的父亲在南京住了一年,他只好每天早上拎着电脑包出门假装上班,却无处可去,只好到处喝酒。直到2015年,李志在工人体育馆举行演唱会,把父母请到现场,才算坦白了自己的职业。
他希望做独立音乐能赚到钱,让更多的人把它看作一份正常而体面的职业。
一天,他去南京琴行找朋友,看到两个小孩在练琴。两人练了一会儿,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觉得这样能够给李志弹琴吗?”
这一幕让他感慨万分,这正是他希望的—朋友见面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很平静地说我是做老师的、做医生的,我也很平静地说我是做摇滚乐的。而不是大家心中认为“玩音乐的”。
去年夏天,在銀川演出完后,李志带着迟斌重回了一趟西夏王陵,那是他开始音乐之路的地方。
12年前,李志被西夏王陵震撼得欲哭无泪。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陵墓,不过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土丘。他想到,“哪个时候我死了,我留下什么呢?我什么都没留下。”他决定回去把以前的歌录下来。
现在,他又为下一个12年砸下了钉子。
就像他在《红色气球》中唱的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我的眼中充满着泪水……是谁在唱歌/是谁在唱歌/是谁还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