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

2017-09-12 17:38茅草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柳眉雪花办公室

茅草

1

我还躺在床上,何瑞的电话打进来了。又是什么屁事?这么早打电话来?冬天的早晨亮得晚,晨睡是最留人的。我一看七点钟不到,将手机丢到一边,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何瑞是物业公司的总经理。说是公司,说是总经理,相对于我们国有企业来说就是临时工,就是打工的。找我,无非是买抹布、换拖把、修马桶之类的破事。上班说不行吗?非要这个时间图表现:表明他已经到了公司,已经开始工作啦,而你还躺在热被窝里,甚至躺在老婆怀里享受恩爱……就算是,晓得了,晓得了,还不行吗?还打什么电话?没完没了啦……

八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何瑞蹿出来了。哎呀,吓了我一跳。我说何瑞,你能不能不这样?你是从哪儿出来的?你从从容容、堂堂正正行不行?不要搞得鬼鬼祟祟、神出鬼没的好不好?我扭开锁,走进办公室,在椅子上坐下来,望着跟进来的何瑞,说:我的何总,你一早晨闹,有什么要命的事吗?抹布没得了,拖把坏了,旧的先用着,急什么咧?

嘿嘿,领导,不好意思,这回不是抹布、拖把的事,是……是……

何瑞一边说,一边往兜里掏,东西大了,兜小了,掏得蛮艰难,掏了半天都掏不出来。

看他那个鬼样子,像吃了要不得的东西拉不出来一样难受,准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感觉我的脑袋急速地旋转起来,像一个无须鞭抽的空中陀螺。最近,公司里在研究临时工转正的事情,开了好几次会,他狗日的是不是闻到了味道,找我来了?

别,别,别……

我赶紧伸出手,制止住他。可是,他还在掏,越来越来劲,脸上都憋成了猪肝色,大有不掏出来不罢休的架势。这更叫我相信他一定是为了转正的事找我,塞在兜里的,肯定是一个红包。

我站起来,我比他个子高,而他因为掏不出来,好像使完了浑身的力气,由站着改为坐着,好像坐着更省力气,就不愁掏不出来了。

不要掏了……我不会要的……现在抓得这么紧,你还跟我来这一套……

我很认真地、很严肃地警告他。

嘿,他还是把东西掏出来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看吧,就是一个红包。而且他站起来,弯下腰,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红包送给我。

我往后退。看着红包,厚厚的,方方的,像一块金砖。根据我的经验,我猜,至少是一万块钱。

好家伙,够意思呀,出手大方呀。

领导,何瑞献媚地说,这是一万块钱……

何瑞,你收起来,你们工资低,挣钱不容易,我不能要,晓得吧?有什么事呀,直接跟我说,只要我说得上话的,我会替你说话……

领导,不是我的事……

嘿,还帮别人做好事呀!他手下有几十个保洁员,虽然都年轻、漂亮,但文化水平偏低,技能也达不到轉成正式工的要求,谁还有这样的想法呢?真是见鬼了,那更不能要,那更不能要。

我再往后退,背已经触到了墙。

领导,何瑞说,这钱……是捡来的……

捡来的?

我像一块石头掷到墙上反弹回来,一下子扑到办公桌旁边,近距离地盯着这个肥大的红包,感觉到是一只秋后的煮熟了的螃蟹。

是捡的,是雪花捡的,何瑞说。她一早上来交给我,我不敢在身上久留,就想早一点交给领导。

哦,是这样!

我不好意思起来。

2

柳眉弟媳妇雪花生完孩子,闲在家里,想出来做事,又不能走远,正在哺乳期。柳眉对我说,就在你们公司帮雪花找点事做吧。我刚吃完饭,手里抱着茶杯喝茶,嗖地吸了一口茶。

我儿子出生那年,雪花来我家,我说:雪花,帮我们带一下孩子吧,到时候我替你找一份工作,带孩子的工钱一分不少。那时候,雪花还没有跟柳眉弟弟结婚,正在谈恋爱。如果雪花说正在热恋期间,没有心思带伢,或许我可以理解,可是她竟然以不想在我们家做保姆为由加以拒绝。当时老婆也蛮生气,蹙起眉头说,怎么这样一个人?怎么这样说话?于真,以后她的事我们就不管了。其实,我跟柳眉都晓得,他们总是有事要找我们的。这不,就来了。不过,柳眉到底跟他们是一家人,转个身就忘得无影无踪了,还反过来替他们说好话:这就是代沟,没有办法。我虽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但我有我的底线:既然是代沟,那就自己去找事做,何必跳沟找我呢?小心掉进沟里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理这事。柳眉越是说,我心里越是堵:既然非要找我,那就让雪花自己来跟我说呗,我倒要问一问她,不是不想给我们做保姆吗?那我现在替她去求人家安排工作,又是替她做什么呢?柳眉知道我心里堵,一边劝我算了,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一边很有耐心地跟我打电话、发短信,希望我尽快帮她搞定。

你们那儿差人吗?

我问何瑞。

何瑞听出电话里是柳眉的声音,说:怎么?嫂子有人要安排吗?没有问题呀。

她弟媳妇。我说。

何瑞突然加大嗓门:领导,您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就让她做保洁算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心想:你不是不想替我们家做保姆吗?那我今天就叫你做清洁工。我心里一阵得意。

老婆,工作安排好了,公司物业正好要保洁员,就让她做保洁吧。

我故意高声说。

做保洁?你个黑心的,亏你想得出来?叫弟媳妇做清洁工?你怎么给你侄女、侄儿安排那么好的工作?

柳眉从来不对我这么动气、发火,估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何瑞也在一旁挤眉弄眼,觉得我的安排不太合情理。可是,我还是振振有词:她不是很急吗?现在只有做保洁来得最快,其他岗位哪有这么好说做就做呀?再说,她初中毕业,又没有培训经历,能安排什么好一点的岗位呀?

你也不想一想,她会干吗?

柳眉还气呼呼的。

我也觉得她不会干,但我还是不想改变主意:气也要气一气她,让她晓得锅是铁做的。你先问一问她吧。我对柳眉这样说。endprint

其实,我心里已经想好:她要是真的不愿意做,我教训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跟她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体面一点的工作算了,比如打印员、库房管理员什么的。唉,谁叫我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呢?谁叫我找了她大姑做老婆呢?

几天过去了,我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怪的是,柳眉也不再提起,也不打电话来了。莫非气坏了,不再找我了,找别的门道去了?我想问一问何瑞雪花来了没有,一开会又忘记了,接着,又到北京出差了三天。

我从北京回来,把行李放到办公室里,去洗手间。一泡尿一直在路上憋着。我刚走到卫生间的套间门口,听到一声喊:于总……

喊我于总的人很多,每天都聽惯了,但我不知道是雪花在喊我。我侧过头去一看,竟然看到是雪花,她真的来了。我瞄着她像不认得似的,心里说:你怎么真的来了?你怎么这么傻……再过两天,你不来,我不就给你安排更好一点的工作吗……此时此刻,我不知道雪花会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我太黑心了:怎么为我的侄女、侄儿安排话务员、销售员,却把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雪花安排到楼梯间、卫生间做清洁呢?她居然还真的来了……

愣了几秒钟,我哦哦了两声,转身冲进男厕所,像是逃避。

我本来是小便,平时不要一分钟就出来了,现在,磨蹭了足足五分钟,还没有出来。我在墙面镜里看自己,觉得自己面目全非,好像是到北京出差了三天,形象完全变了,认不出自己了。我如芒在背,拉开门,从里面走出来,刚出现在门口,看见雪花正俯身在洗手台上,全神贯注、不遗余力地擦拭洗手台上的污垢。我是从侧面看过去的,看到她左半个身子和左半边脸,半个脸一晃一晃的,像一瓣雪花在舞动。

窗外,还真的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在天空中摇摇摆摆,像蒲公英踩着空气跳舞,不愿意回到地上,也有的像小女孩穿着白色裙子调皮地往窗口扑来,好像要跳进窗口,被窗玻璃挡住后,一扭腰肢扮一个鬼脸飘然而去。

回到家,我忍不住问柳眉:雪花她怎么啦……她……

她愿意做。柳眉平静地说。

我望着柳眉,日光灯在她的脸上铺上一层光,我试图分辨出她表情里的真假。

真愿意做?

我想:她是不是赌气?如果是赌气,还不知柳眉会怎样报复我……

是真愿意做。柳眉说,我本来也是试一试她,哪晓得她一口就答应下来,我看她那么爽快,就按你说的叫她去找何瑞,把联系方式都给了她。

哦。

我还是忧心忡忡。

柳眉看出了我的心事,进一步解释道:也许人家确实喜欢这一份工作。莫以为人家嘴上说话不好听,人家做起事来可不含糊,你去看看人家家里,比我收拾得好多啦,确实爱干净,所以,当初我弟弟跟她谈恋爱我反对,嫌人家长得不那么好看,可是到了她家里一看,我反倒觉得弟弟配不上人家,人家确实会理家呀:那么破旧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有条有理。我还特意到桌上摸、墙上摸,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更不用说吃的、用的东西了。我是不能跟她比,我们这么新的房子,花了那么多钱装修,我觉得还比不上她家的旧房子叫人感到干净、舒适。

那是的,房子就像车一样,关键在于保养。

我趁机提醒柳眉,希望她今后能够像雪花一样做一个爱干净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就到了公司,没有上卫生间的意思,却鬼使神差地朝卫生间走去。不错,雪花正在上早班。她在卫生间里打扫地面、墙面。我发现,整个这一层,焕然一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尘不染,闪烁着一层亮光。她喘着气,太用力以致脸色苍白。她高卷起两只袖子,手肘都暴露在外面,热气是从她手上冒出来的。她把抹布搓了又搓,搓得完全没有污水流出了才停下。台面上的污垢像融化的霜一样消失了,黑金沙的台面闪烁出幽幽的亮光。

一股怒火从我心头蹿出来。我迅速打通何瑞的电话。

喂,怎么搞的你?

何瑞摸不着头脑。

怎么啦?领导?

现在是冬天,这么低的气温,还在下雪,你怎么让保洁员用冷水?

没有呀,领导,不是有现成的热水吗?我还强调用热水呢?

你到我这一楼来一下。

何瑞来了。我把他带到雪花面前。

你看,你看!

何瑞伸手到池子里探了一下,望着雪花。你怎么不用热水?我不是叫你们用热水吗?

水箱就在旁边,那是烧开水用的。

雪花憨憨地笑。不需要用热水嘛。

冷呀!何瑞说。

节约嘛。雪花脸上红红的。

这能节药多少嘛?要是冷坏了手,还去了多的。

员工等着喝开水,我把水放了,又得半天才能烧热,我用水量大,是吧?

何瑞望着我,意思是,你都听到了吧?不怪我吧?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何瑞跟了进来。

你这个弟媳妇呀,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

3

何瑞刚离开我的办公室,郎总就打电话来。

于真吧?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郎总办公室门口。昨天下午搬的办公室,叫我什么事儿呀?是不是弄丢了什么,或者哪里做得不好,他老人家看不顺眼?

我举起手,轻轻地叩门。

进来。郎总的声音。

我别过身子,从开得不大的门缝儿里挤进去,然后关上。

你们抓的什么劳动纪律嘛,啊?昨天趁搬办公室的当儿,我到员工办公区看了看,你猜怎么着?看新闻的,QQ聊天的,听音乐的,看网络电影的,看微信的……什么都有哇,就是没有几个认真搞工作的……

见到我,郎总就噼噼啪啪地吼开了。不过,我心里轻松了:毕竟不是我自己的什么问题,毕竟只是劳动纪律嘛。

我再问你,那些保洁的协议是怎么签的?好像只签了做清洁卫生吧?没有签搬办公室吧?可是,人家不讲价钱呀,事情照样做呀,也没有听说多要一分钱呀。你看看我这间办公室,摆放得有条有理,打扫得干干净净,比原来的那间布置得好多了。可是,那些正式工动不动讲条件:分配工作的时候要留在省会城市,要留在省公司,地市都不愿意去,就更不用说去县里了。工资奖金比临时工高多少倍?还在不断地争高岗位,争高待遇。我看呀,得树几个临时工做榜样,让正式工好好地学习学习!endprint

郎总越说越激动。

我倒是冷静下来:要正式工向临时工学习?可能吗?岗位不同、身份不同、含金量不同,正式工会服气吗?

你先去搞一搞材料吧,具体怎么操作再研究。

郎总还在气头上,他的安排有点情绪化。

好吧!我答应道,转身离开郎总的办公室。

何瑞吗?回来,回来,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何瑞回来了。坐在我的面前,我向他转告了郎总的意见。

领导……何瑞怪叫了一声,眉毛像要掉下来,嘴角向两边拉扯,表情极为痛苦。

你这是怎么啦?我瞪着他,心想,郎总这么重视你,要树你们为旗帜,你还这么痛苦?

不是,领导,我们……我们算什么呀,哪值得正式工向我们学习呀?千万……千万不能呀……

嘿,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可是,郎总已经发了话,谁敢不按照他的意思来呀?那可是郎总呀,省公司的一把手呀,法人代表呀。我开始打官腔。所谓打官腔就是没有自己的语言,而是复述领导的指示精神:

我的何总,那些保洁协议是怎么签的?好像只签了做清洁卫生吧?没有签搬办公室吧?可是,你们不讲价钱,事情照样做,也没有多要一分钱。昨天,你们把郎总的新办公室搬了,还摆放得有条有理,打扫得干干净净,比原来的那间布置得好多了。可是,那些正式工呢,动不动讲条件,争功绩,比收入待遇,分配工作的时候要留在省会城市,要留在省公司,地市都不愿意去,就更不用说到县里去了,工资奖金比临时工高那么多,还在不断地争高岗位,争高待遇,这样吧,你先把你们的工作好好地总结总结,挖掘挖掘,搞一份典型材料出来再说。

何瑞的头低到办公桌底下,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开始,我还以为东西掉到了地下,他在地下寻找,或者我以为我的脚上有什么东西,我看我的脚,什么也没有,才知道他是有意低下去的。

喂,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何瑞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就像死了人哭丧一样。

领导……真的不能呀……真的说不出口呀……

哦,还有难言之隐呀?

唉,事到如今,想收也收不住了喽……何瑞似乎是极不愿意说给我听。我纳闷:他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天到晚一个屁打不响也要找我,我还以为他对我忠心耿耿呢,原来还有事瞒着我啊,人心隔肚皮呀!

领导……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吧!我不耐烦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公司里的情况吧,您是知道的,像我这儿管的几十来号人吧,一个月拿到手的钱不到两千块,怎么过日子嘛……现在的人又都是蛮现实的,说得再好不管用,钱多一点,心情就好一点,脸上的阳光就多一点。要是钱太少,怎么让他们心情愉快地去工作呢?是吧?像搬办公室这一类的临时性工作,本来就不在协议里面,您刚才也说到了,等于就是额外增加的工作量,可是工资并没有增加,也没有别的待遇,怎么办咧?怎么办咧?我不能不琢磨这事儿呀,领导……

你是想增加他们的工资?你莫吞吞吐吐好不好?

领导……这事儿我不是说过好多遍?可您说不可能,因为工资总额就那么多,是吧?我是说……我是说……我自己琢磨的办法,虽然拿不上台面,却蛮管用,蛮管用……也算是我们这个行当的潜规则吧……

哈哈,潜规则?你们也有潜规则?

我倒是来了兴趣:看看他们的潜规则是什么东西?何瑞这个家伙,我是了解的:祖宗三代都是武汉街上的,脑袋瓜儿灵,精明、世故得很。

何瑞咳嗽了一声:这个具体的方法嘛……领导,您看,在搬办公室、做清理的时候,不是有一些被清理掉的东西吗?其实那些东西吧,好多都是好的,有的还是新的,只是用不上罢了,丢了太可惜,就让他们拿回去,算作补偿,也就是您经常说的激励……

怪不得这些保洁员……我说怎么他们好像是好着这一口,原来是有利可图呀……可是,凭这一点东西,能补偿多少呢?

莫看这一点东西,不少哩,一个月下来,平均每个人所得折合成人民币不少于几百,多的时候上千,比如蜂蜜、奶粉、葛根粉等等,什么都有,有时还有虫草、三七、人参一类的东西,可值钱呀,领导。所以,您说这样的事情怎么说得出去呢?还总结呀,还好意思让正式工学习呀,那不是让正式工笑话我们吗?怎么好意思咧?领导?

哦……雪花当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来做这份事,是不是事先已经听人说过了呀?莫非她也图的这个?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4

電脑呀、文件呀、衣服呀、领带呀、开水瓶呀、沙发呀……都搬完了,最后剩下一堆书留给雪花搬。书不会有什么附加物,因此也不会有什么附加值。那些时间做长了的保洁工都清楚,所以,他们对这一堆书没有什么兴趣,就留给了新来的雪花。

雪花听说有一堆书要她搬,她反倒来了兴趣。小时候她就喜欢读书。只可惜,父亲不让她多读书,只读到初中就没有读了。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她年纪轻轻就辍学打工,去挣钱保哥哥弟弟上学。她左手拿一个纸盒子,右手拿一个纸盒子,从一楼的杂物仓库坐电梯到十五楼。她拿起一本书看看封面,又看看目录,然后往纸盒里放。《领导力》《执行力》、《管理学》《系统科学》,这些都是管理学,也有历史、文化、小说一类的书,比如《明朝那些事儿》《康熙大帝》《曾国藩》一类的。她蛮想借几本去自己读,可是,不敢。她很清楚,这些书都是郎总的,动都动不得。何经理说了,不仅不能动,连想都不能想。不过,想是在心里想,没有人看得到。我就是想了,你把我怎么着?你晓得我想了吗?你还管到我心里去了?哼哼!

她自以为得意,放下一本书,又拿起一本书。刚刚拿起来,“咚”的一声响,脚背一痛,砸着了。低头一看,厚厚的砖头一样的东西——一个红包。这样的红包我们都见过,雪花也晓得。过年的时候,她就用过这样的红包给亲戚、给小伢包压岁钱。不过,她用的是小红包,最多包一百块钱。而这个红包好大呀,而且这么厚,砸到脚都痛。那要是包钱的话,该包多少呀……endprint

她弯下腰,把红包捡起来。掉个头,对着没有封死的口子,打开口子一看:我的娘哇,厚厚的一扎,像一块砖哩。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特别是扎成一堆,一张一张地贴在一起,这么整齐,这么新,还散发出油香,肯定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她到银行去转账时,就看见银行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扎一扎这样的钱,好像是一万块钱一扎。这是一万块……我的天哪,一万块呀……她尖叫了一声,跑出办公室,去找何经理。何经理正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人。她扶着办公室的门框,半张脸挨到门框上,轻轻地喊:何经理……何经理……

何经理瞄了她一眼,继续跟坐在面前的人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

何经理……何经理……她继续喊。

何经理起身,走到雪花面前。

雪花向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努嘴。

何瑞把门带上,与雪花站在外面。外面有人走来走去,雪花的手伸进怀里,不敢亮出来。

何瑞没有办法,只好叫两个人先走。然后,对雪花说:怎么回事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雪花把红包掏出来。

是这样的,雪花说,我拿起一本书,这一本书吧,比其他的书大一些,我也没想到,从它的书页里掉出来一个红包……我本想放回去,不动,但又担心搬来搬去的,弄丢了,到时候反而怪我昧了,是吧?

何瑞没有从雪花手里接过红包,而是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对雪花说:雪花,我们这儿有规矩,我已经跟你说过,而且我也叮嘱过你,要保密,绝不能对外说。事先,我已经跟郎总确认过要搬的东西:柜子两张、办公桌一张、沙发一组,共三件,椅子三把、电脑一台、打印机一台、书两百三十一册。不要了的东西有:咖啡半盒、领带两条、皮鞋一双、虫草半盒、奶粉半罐、麦片两袋,其中一袋已拆,共六件。这都是确定好了再开始搬的。

雪花望着何瑞,等待他说下去。

可是,何瑞不说了,两只眼睛盯着雪花,见雪花没有反应过来,补充说:这一万块钱……不在要搬的范围内……

雪花明白了何瑞不会接钱,可是,她也不能把这么多钱昧了呀。

这是钱呀!雪花说。

钱?什么钱?我没有看见,你只当没有给我看,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何瑞说。

雪花的目光落到红包上。

何瑞把雪花送出办公室,重新把前面的两个人找回来,继续说他们的事儿。

第二天清早,电话把何瑞吵醒了。

何经理……你快到办公室来……

雪花的声音。何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又加上雪花是领导的亲戚,他不敢马虎,赶紧从床上跳起来,一路狂奔到办公室里。

何经理……昨夜……我一夜没有合眼,我失眠了……

高兴?那可是一万块钱啊,相当于雪花半年工资啊。

我怕……我好怕……知道吗?在我们老家吧,哪个要是捡到了东西,都要赶快亮出来,大声喊:哪个的东西掉了呀?哪个的东西掉了呀?我捡到了呀!快来认呀!不然,别人说你是偷的,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要是有人把捡到的东西昧了,就会落一个贪财或心不好的坏名声,一辈子都没有人理他了。要是认的人冒名顶替,下场跟昧了东西的人一样哩。

外面,雪花还在飘,像有千万只玉蝴蝶在满世界飞舞。雪花的头发上还沾着雪花,何瑞的肩膀上也有雪花。何瑞拍了拍肩膀,雪花就抖落到地上,或者在肩上融化了。

你赶快拿着,就算我交出去了,真的。雪花双手捧着红包,举起在何瑞面前。

这么严重呐!何瑞像是替雪花帮忙似的,从她手里接过红包。

同一时间,我在柳眉的包里找充电器,没有找到充电器,却发现了一大沓买了奶粉的小票。我抓起一把小票,凶巴巴地冲到正在刷牙的柳眉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

什么呀?

装傻,是吧?

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就算了,总不能全包下来吧?

我一边说,一边翻小票,又发现了新情况:除了买奶粉的票,还有买衣服、鞋子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的票。

老婆强词夺理:你别想那么多好不好?那奶粉都是我们儿子喝了的,还有衣服、鞋都是给我买的好不好?

我哈哈大笑:我们儿子喝的什么奶粉?美素佳儿,这是什么奶粉?惠氏。再说,时间的跨度与夹子同岁。

哎唷,不就是买点奶粉吗?你怎么这么小气?

不是我小气?是你背着我干这些事,好不好?

好好好,就算是,那也是我弟弟、弟媳妇吧?他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弟弟帮别人打工,说是一个月能挣个几千块,可老是拖欠,根本就沒有那么多钱到手,有时根本就找不到活儿做,我们不支持一下,看着他们饿死呀……

5

这样吧,我对何瑞说,你把雪花叫来,跟她一起到郎总办公室去。

好。何瑞答应了一声,拿着红包出去了。

不超过十分钟,何瑞和雪花一起回来了。看到他们匆匆忙忙,紧张的表情,我问:怎么回事儿?

雪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何瑞撇了撇嘴,说:郎总……他不要哩……

红包赫然亮到了我的面前。

不要?我望着红包说。

郎总说这不是他的钱,他没有这钱……雪花说。

我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椅背上。

怎么办?何瑞问。

嗨!我喊道,举起双手打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这么傻啊……我怎么这么笨啊……

姐夫……领导……雪花和何瑞齐声说。

我冷静下来。

郎总为什么不要钱啊?这是他的钱啊!雪花皱起眉头。

是啊……何瑞也不解其故。

不要说了,你们!

他们两个突然闭嘴。我笑起来。

这是郎总在关心你们,用这个办法来帮助你们,懂吗?

真的?何瑞高兴起来。

那也不能我们两个人得了呀,全体保洁都应该得。雪花说。

那就作为保洁的年终奖吧,反正郎总也说了,保洁工作做得好,特别是做了很多分外的事。我提议道。

责任编任 石华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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