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我国的皮影遍及各地,唱腔各异,材料不同,各有各的称呼。诸如北京的“纸窗影”、湖南的“影子戏”、福建的“皮猴戏”等,宁夏的贺兰人则叫它“唱灯影子”。这“唱灯影子”的叫法非常形象。首先是“唱”,戏是唱出来的,“唱”就演戏;然后是“灯影子”,皮影戲不是人直接演的,而是借助灯光把羊皮或驴皮雕刻的戏人照在布单上的影子来演。瞧,贺兰人多干脆,用“唱灯影子”四个字就把它说得明明白白。
表演皮影要用灯光,在室外必须要等到天黑,在室内就好办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遮住窗子,再吊一条白被单,后边使光一照,便可开演。
演皮影戏的人不算少,拉弦、操琴、司鼓、吹号、碰铃、伴唱等,至少得七八个人一同忙。但主角是站在布幕后边正中央的“师傅”。他主说主唱,两只手一刻不停地耍着皮影,同时兼演全戏所有角色,戏的好坏全看他的了。
我每次看皮影,都要跑到布幕后边瞧上几眼。因为那些在布幕上神出鬼没、又哭又笑的灯影子都是在后边耍弄出来的。严严实实的布幕后边,总是充满了神秘感,给我以极大的诱惑。
今天主演这台戏的师傅是贺兰县无人不知的张进绪,所演的戏目叫做《王翦平六国》,说的是秦代名将王翦辅助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故事。这个故事现今很少有人知道,是张进绪从他父亲张维秀手里原原本本接过来的。
布幕后边的地界挺小,不足一丈见方,让拉琴击鼓的乐队坐得密不透风。布幕下边是一条长案,摆着各种道具,其余三面是竹竿扎成的架子,横杆上挂了一圈花花绿绿、镂空挖花的皮影人。张进绪的这些皮影人和全套乐器,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老物件,摆在那里,有股子唯老东西才有的肃穆又珍贵的气息。尤其是这上百个皮影人,生旦净丑,一概全有,好似人间众生,都挂在那里等候出场。但它们不是被无序或随意挂在那里的,而是依出场的前后排次有序。别看它们面无表情,神色木然,只要给张进绪摘下来在布幕前一耍,再配上锣鼓唢呐,以及那种又有秦腔又有道情又有当地的山花的腔调,便立时声情并茂地活蹦乱跳,眉飞色舞,活了起来。
身材矮小的张进绪一旦入戏,便有股子霸气,好似天下事的兴衰,戏中人的祸福,全由他来主宰。后台是他的舞台。他略带沙哑的嗓子又唱又说、又喊又叫,两手把一桌子的皮影折腾得飞来飞去。看他的表情真像站在台上唱戏演戏一般,给我以强烈的感染。但在布幕那一边,却早化成戏中一个个性情各异的灯影子了。
当我回到布幕前边,坐下来细细品赏,便看出他演唱的高超。他不单唱得味儿如醇酒,大西北的苍劲中,兼有黄河滋育的柔和;那些灯影子的举手投足,则无不鲜活灵动,神采飞扬,而且居然能随着说唱和音乐的节奏,摇肩晃脑,挺胸收腹;甚至连手指头也随之顿挫有致。一时觉得,这唱不是张进绪唱,分明是灯影子在唱。于是,灯影、乐声和剧情浑然一体。如今的贺兰,还有多少人有这种功夫?
据说,此地的皮影是一百多年前由一位名叫赵小卓的满族人从陕西带到宁夏来的,后来由贺兰县几位颇具才情的村民接过衣钵,继承发扬,在皮影制作、演唱风格上融入本地的文化与气质,深受百姓热爱。据说,当时传承赵小卓皮影戏的有刘派(刘有子)和张派(张维秀)两家。但刘派后继无人,人亡而歌息;张派却传了下来。难得的是今天的传人张进绪的秉赋依然很高,又深爱这门古艺,所有家传皮影和演奏器具都好端端保存至今。他弟弟、妹妹、孩子全是伴唱奏乐的成员,如今这种家庭化的影戏班子,已经非常罕见,传承人的水平又如此之高,真让我们视如珍宝了。
话说到这里,忽见白晃晃的布幕上,秦将王翦向敌军首领掷出手中宝剑。这宝剑闪着寒光,在布幕上飞来飞去。一时,锣鼓声疾,唱腔声切,气氛颇是紧张与急迫,忽然哐地一响,飞剑穿透敌首脖颈,顿时身首异处,插着宝剑的首级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啪”地掉在地上。这一幕可谓触目惊心。满屋看客都不禁叫好。我忽想到:
这么好的贺兰人的唱灯影子,可千万别只让我们这代人看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