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盛开的东区

我的朋友、那本号称『上海城市生活圣经』的主编戴剑，就像贝克汉姆一样，一直以自己是个『东区人』而自豪。和大伦敦一样，大上海之大，不仅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大生产时代工人阶级的威武雄壮，哪怕是穷街陋巷也一样大有文章。沿黄浦江顺流而下，上海的东区虽说没有雾都孤儿和开膛手杰克，但一样是如莫言形容的『盛产英雄好汉和王八蛋的地方』。若是只有光鲜精致的西区而少了这任性盛开的另一半，『魔都』的魔性也将黯淡许多。

沿着“上海Lady”的足迹走进穷街

从小看着《蓝屋》《上海探戈》長大、住了一辈子也写了一辈子上海的程乃珊先生，被称为“上海lady”，她生前居住的花园别墅，绿化密度极高，两楼之间都有一座小花园，人与人之间有着礼貌的距离，无论遇到几十年的老邻居还是如我这样的陌生人，都一视同仁地微笑示意。

在花园别墅旁边的南京西路站坐地铁12号线，大概半小时到爱国路站，出南侧口，就是杨浦区定海桥街道的辖区，也就是当地居民口中的“穷街”。20世纪70年代，曾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程乃珊大学毕业，主动要求到这一带的薄弱校执教，并担任贫民子弟的班主任，她每天五点钟出门，倒三次公交车才能到达。20世纪80年代初，这段经历化作她笔下最独特的一部作品，名字就叫《穷街》，后来改编成了轰动全国的同名电视剧。

甜爱路虽然坐落于烟火气十足的东区，却是上海少数由于路名而天生布尔乔亚气质的马路。

现在的爱国路，看不出和“穷街”有什么关系：一侧是主打江景的高层豪宅，另一侧，也就是电视剧《穷街》取景的爱国二村地块，正平整待开发。往南走，快到平凉路口，再往前走就是定海路，逐渐加高的市井分贝仿佛是在预告：穷街没有消失。

“里找辣个（你找哪个）？”苏北口音，来自一个把桌子支在路边的中年男人，才上午11点，老酒就抿上了，不一会儿，红烧划水、油汆花生、青菜，由女人从同样支在路边、油烟味四溢的锅灶上端来。“搞不懂，穷街有辣块好看的！”

脚下的定海路的确值得一看，这一形制在建筑学上有个名词——弹格路，指碎石嵌在泥地上铺成，在如今的城市不多见了，遑论国际都市上海。这条路上有上海最大的占路市场，旁边虽然立着牌子、写着有定时定点，实际是24小时全天候的，红心咸鸭蛋十元8只，几乎是上个世纪的物价。弹格路早被无数脚底板磨得溜光水滑，在小饭馆、住家和菜摊的污水滋养下，碎石之间的泥地绽着青苔，算是街上唯一的“绿化”。一对老友偶遇，从路两旁迅速插到路中间胜利会师，骂着亲切的脏话，握手攀谈起来，不管身后行人、自行车和汽车、货车挤成一团……这些都和半小时前我所在的南京西路花园别墅形成鲜明对照。我一下子理解了40年前程先生的感受，之前我一直觉得她的描写略有夸张：起初，穿着裤线笔直的料子裤站在讲台上，被学生们窃窃私语到心中发毛;去棚户区家访，家长让出家里仅有的坐具——床，发现上面有东西在动，原来是学生半瘫在床的老奶奶……

从大路随便拐进一条小巷，就直接穿越进鲁迅先生笔下90年前的世界：“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地在飞，孩子成队地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哄哄的小世界。”也许，上海人之所以执着于划分“上只角”和“下只角”，其实是这个“角”里面的人文生活和文化差异，以及给人带来的观念委实大有不同。

这样的弄堂，最窄处且不说可以对面握手，甚至支不开一顶雨伞;二楼明显比一楼面积延伸出许多，手臂无需伸直就可触到二楼底部。这样由棚户翻造而来的简易住房，却出奇的结实，承重的居然是钢筋，钢筋上的洋字码有年头了，估计和搭建它们的能工巧匠一样，都来自附近哪座大工厂：国棉十七厂、毛条厂、梅林食品厂、沪东中华造船厂……定海路尽头的国棉十七厂，如今是国际时尚中心，守着黄浦江边的无敌江景，只是名牌店的客流量实在不敢恭维。

“老板来盒前门。”“自己有手自己拿！”来人拿起烟，往钱盒里放了十元，又拿起几枚硬币，小店的店主兀自和我聊天，根本不往钱盒看一眼。穷街上的人人穷志不短，与其说穷，不如说更习惯生活在物质不充裕、打交道方式也更简单的旧时光里。“穷街”的名字只能是自己人叫，外人一般委婉地称呼“定海桥来的”，后面往往跟的是“流氓”二字。

不过，正如周立波的段子所说，流氓在上海往往不是一个单纯的贬义词，包含着本分的中产阶级对其“有本事、敢干事”的称赞甚至一丝羡慕。老板听到周立波的名字，有点不屑：“在我们定海桥人看来，周立波这种老洋房里出来、面孔漂亮、吃不得苦的小开，哪能算流氓！”

跨过一座外白渡桥，时光仿佛回流到了上世纪，除了低物质和慢节奏，还有都市里越来越少的人情味。

“定海桥的男人”，在以精细著称的上海人里是个异类，从街头走到街尾，男人们喝的都是老酒、白酒而不是啤酒、红酒，动辄海量;在上海这样一个有口音歧视的城市，高门大嗓的苏北腔始终是这里的通用语言，年轻人即便会说纯上海话或普通话，在家也不说，否则要遭老人白眼。定海桥“男人味”的集中体现，是从前这里的男孩子个个会踢足球。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历史，留下了棉纺厂，也留下了足球运动，“四四九”（定海路449弄，当年棉纺厂的简易宿舍）是远近闻名的国脚摇篮，从新中国第一代国脚张宏根，到80后的吉祥兄弟，再到国足最新的90后队长蔡慧康，每一代上海队，以及几乎每一届国足，都有来自这里的选手。“还有女足的浦玮，生了小孩还能踢、还能进球，也是阿拉定海桥的女模子！”一个中年男人告诉我，前国脚申思那惊艳亚洲的金左脚，就是他眼看着在简易楼群晾晒着被单衣物的狭窄空间里练出来的。endprint

有不少人发达以后搬离了这里，但大多并未走远。有的从“四四九”踢球踢到了平凉路对面的杨浦体校，其中的优秀者又踢到虹口（上海申花主场）的职业联赛，挣了大钱就在附近的江景豪宅买一处大房子孝敬爷娘，让老人和老兄弟喝老酒或是买小菜不至离得太远。大部分人，在该养家糊口的年龄进了附近几座工厂，要是过了定海桥去了复兴岛上的沪东造船厂，基本就是铁饭碗了;下岗了，就在穷街上摆个摊做小生意。

散落在老房子里的东区记忆

白庐

從定海路桥上到上海市区唯一的岛屿复兴岛，参天大树立马驱走了水泥森林里的压抑。这座巨大的森林公园的核心，是昔日租界中的短途郊游胜地——复兴岛公园，其中的日式别墅白庐，就是蒋介石离开大陆前最后驻留的地方。据在附近世代从事浦江两岸摆渡的老人说，1949年春天，还是小孩子的他在江里游泳时，就看到一艘像是搭载大人物的军舰停留在复兴岛公园附近的江面，摆渡小船一遍又一遍往返于白庐和军舰之间，运送着大铜床、保险柜等。如今白庐内部空空，也还能看出昔日的精美，最美的是春天樱花烂漫时。

隆昌公寓

定海桥『流氓』威震整个上海，但决计不敢到同在一区的隆昌公寓来寻麻烦，因为这里住的都是警务人员和家属。这座公寓楼坐落于隆昌路上的公安杨浦分局北侧，外面看去平淡无奇，走进不大的入口，却如同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猪笼城寨』，中间的空地大到可以踢足球，四围的大楼足足装了近300户、上千人口，厨房、卫生间甚至单人卧室都搭建到了楼道上。90年前，这里是东区巡捕房的警员宿舍，是上海第一座电梯、煤气、自来水齐全的最先进的公寓大楼，现在细看还能发现不少当年设计的精妙。由于职业关系，此地的老人们看似不苟言笑，但只要你说话中听，他们个个都能变身故事大王。

上海方舟

坐落于舟山路两侧，面积不到1平方公里，接近方形，又是昔日犹太难民在全世界唯一获得接纳的地方，这一地区的命名可谓恰如其分。可惜，除了改作犹太难民纪念馆的新犹太会堂，以及对面复建的白马咖啡馆，昔日犹太人的住宅和店铺早就换了主人，『小维也纳』的气质已在风中飘远。

哈尔滨路上的活法

一位本地民俗学家曾经说：上海以东北地名命名的地方，也都和东北一样，是老工业基地，比如延吉路、大连路、长白新村、鞍山新村……哈尔滨路、辽宁路、沈阳路一带，是难得的至今尚存的水乡，新泾港和虹口港在这里汇合，然后向南汇入黄浦江，这里已被规划为国家级的音乐谷，和静安的戏剧谷隔着苏州河遥相呼应。

几辆冷库货车一过，不宽的哈尔滨路尘土飞扬，甚至嘎嘎作响，这路虽说有柏油，但路况比起“穷街”的弹格路也强不到哪儿去。周围一片年久失修的低矮房屋，簇拥着一座粉饰一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剧院，顶上用大红印刷体写着“SNH48星梦剧场”。一个男人提着一塑料袋切好的羊肉片，从街旁一溜牛羊肉专营店出来，见人就问：“朋友有今晚的票吗？”得到一张后，欢天喜地地去剧院侧门的存包处把羊肉片存上。这样接地气的粉丝之前我只见过一回，是一个老大爷，提着刚买的菜走进5块钱听一下午的书场。

“SNH48星梦剧场”的前身是天堂大戏院，始建于90年前，近一个世纪以来，它就是周边贫民区里的人们几乎唯一的欢乐源泉;在此献艺的几乎都是三四五线小城出身的年轻人，怀着才艺和梦想寻梦大都会……这和电影史上的名作《天堂的孩子》情境何其暗合，只是场景从花都巴黎搬到了魔都上海。

哈尔滨路上有一座创意艺术和潮店云集的哈尔滨大楼，当年是上海人谈之色变的“虹口黑帮”的据点。大楼最早是美商锯末公司，日本人入侵时美国人跑路，这里成了丐帮、不法小贩和流民的乐园，楼里还有地下妓院、赌场甚至独立武装。上海俗谚“霉头触到哈尔滨”，指的并不是遥远的东北名城，而是这里。如今大楼里人气最旺的一家独立书店，昔日地下有一个通道直通旁边的河道，不少人在此葬身鱼腹。1950年以后，哈尔滨大楼成了游民习艺所和工厂，现在又成为音乐产业基地。

另一个有故事的建筑是“1933老场坊”，它也是音乐谷里的颜值担当，天气晴好时摄影师和拍婚纱照的特别多。它有着外圆内方的奇特造型，外有无数孔洞型窗口，内有无数造型各异的通道让方圆相连，一看就是分割光线的专家。时尚餐厅纷纷来此开业，顶楼的圆形舞台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顶级大秀上演，电影《小时代》也特意选择这里取景，表达新新人类的上流之梦。这座奇特建筑的前身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屠宰场，1933年正式落成，楼中粗糙不平、盘旋向上的主通道，当年是为不会爬楼梯的牛羊们设计的。直到现在，哈尔滨路还是上海著名的牛羊肉街。

虹口港就像是电影《天使爱美丽》里频频上镜的巴黎的圣马丁运河，都坐落于城市非富人区的边缘地带，圣马丁运河上游岸边的世界上第一座科学城，前身曾是巴黎的屠宰场;而如今新兴的青年艺术区104，曾是老殡仪馆;传染病院刚迁走没几年，也成了炙手可热的创意园。以“阿拉”们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智慧，谁又能说本土版的“爱美丽”们，不能诞生在这片魔性无限的土地上呢？

“西区布尔乔亚的情操和幸福大多是一样的。我们东区都是下里巴人，只知道生活，但每一处的活法，都会让你感到人生还可以如此不同。”我的朋友，一个上海东区人如是说。

东区在哪里

20世纪初，上海公共租界界址确定后，工部局出台管理条例，将公共租界划为中区、西区、北区、东区四部分，东区指海宁路—周家嘴路以南，虹口港以东至定海桥、复兴岛到黄浦江的区域。如今东区的概念更多是相对于西区而言，后者指市区西南部静安、长宁、徐汇、卢湾等小资情调浓郁的地区，大体相当于原公共租界的西区和法租界的西部，东区则泛指苏州河北岸的虹口、杨浦地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