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的胡老师

2017-09-11 15:27梅花牛
视野 2017年17期
关键词:气旋历史课瓶子

梅花牛

十五年前的某天下午,若你恰好出现在我高中的教学楼里,可能会听到一个沙哑而高亢的讲课声。你循着声音找过去,会看到一个老头儿站在讲台上,一边大声讲着中国古代史,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他小眼儿微张,胡子花白,上身一件懒汉T恤,T恤上写着“XXX纪念”。下身一件灰色西装短裤,裤鼻儿上用铁链拴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每次在讲台上一转身,那串钥匙便如一个形状怪异的流星锤甩来甩去。

这便是我高中的胡老师。那时他将近60岁,每天焦虑的头等大事就是台下这群一脸无辜的傻逼为什么成绩就是提不上去。

我就是这群傻逼中的一员。书我们也背,题我们也做,你問我们有什么不懂,我们也说不出,但每次考试的平均成绩,都要比别的班低上几分。胡老师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他带过的班从来都遥遥领先,谁知自从接管我们班,简直就盼不到头儿了。

“成绩已经出来了,我们得找一下自身的原因,好多学过的知识点,上考场就得不到分,到底是为什么,大家再想想,是我没讲到,还是你们没记住!”

这句话已经出现过多次了,以至于我们都有些愧对胡老师。所以他说出这话来,台下一阵沉默。

“老师,”历史课代表觉得场面有些冷,冷得很尴尬,于是举手道,“我觉得您也讲了,我们也记了。”

胡老师说:“那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分呢?”

历史课代表嗫嚅道:“是不是您得罪人了,阅卷老师看到咱班的卷子就给低分!”

大家哄堂大笑,气氛果然不尴尬了。

胡老师被他的课代表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拿板擦敲着讲桌重整课堂秩序。

“同学们,你们能不能严肃点儿!大家得努力啊,得要强啊。你们都还年轻,这几年很关键。你看XX班,原本不如咱们,但现在已经甩我们6分了,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我其实无所谓,我都这岁数了,行将就木了……”

他丢下板擦,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行将就木”四个字,然后继续说:“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

大家没说话,其实大家都知道,但他语速太快,所以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语文怎么学的?这是个成语,你要是没听过这个成语,文言文总学过吧?按字面意思理解啊!‘行将,是‘将要的意思;‘就这个词应该会是考点,你们肯定学过。——语文课代表是谁?站起来给大家说一下‘就是什么意思?”

芥根天生有些结巴,没想到好好的历史课突然转到这路子上了,一脸蒙逼地站起来,道:“就……就……”

“就什么就!‘靠近的意思!记住了没有?考古文要是考到这个字,这2分就是你在历史课上学到的!好——”

他拿着教鞭点了点“行将就木”的“木”字:“木就是……”

芥根这下嘴倒快了,连脑子都没过,大声道:“木头!”

胡老师没好气地白了芥根一眼,大声道:“‘棺材的意思!我马上要靠近棺材了,要死了呀,同学们,我都这岁数,马上就要死了!你们要搞清楚,我跟你们不一样,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了!……”胡老师思路一断,后面的话就上不来,一脸茫然地问:“我讲到哪儿了?”

大家想说又不敢说,于是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声音:“你说……你要死了。”

胡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欲哭无泪:“你们时间很宝贵啊,你们要努力抓紧时间啊……”

在我看来,我的同学们大部分还算是比较努力的,之所以很多人成绩不行,可能还是智商问题。胡老师知识渊博,课堂生动,哪怕你去问那几个历史成绩最差的同学,他们也绝不承认讨厌历史课。胡老师还很感性,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有强烈的共情,除了那些“历史的必然”、“XX社会的主要矛盾”等冷冰冰的说教之外,他能引导你,去体会历史人物作为一个“人”的矛盾和局限。他讲明末农民起义时,有段话给我的印象至深。

“崇祯皇帝的悲剧就在于,他是一个想做事、想把国家治理好的皇帝,但是大明已经烂到根了,从体制到官员,都已经挽不回了。他思良将,思良臣,但他搞不清楚谁是良将谁是良臣。所以他爱洪承畴,洪承畴反了;袁崇焕能打,却又把袁崇焕杀了。他的前几代祖宗,要么当木匠,要么去炼丹,到他这里,已经大势所趋,要完蛋了。他一个在宫里长大的人,身边的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己就成了瞎子聋子,也就谈不上正确决策。一个普通人,被扔在亡国君的宝座上,偏偏他还有志气、不妥协,除了吊死真的没有第二条路了!”

胡老师讲这段话时,是动了情,夹着眼泪的,仿佛崇祯皇帝是他认识的一个朋友一样。以至于二逼历史课代表拿这件事做考据,说胡老师其实是大明朱家的子孙,胡老师姓“胡”,其实是“大明作古”的意思。除此之外,课代表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胡老师的祖上,就是扰动清初的朱三太子,因起事失败,被朝廷通缉,不得以才改姓了胡。胡老师学识渊博,但时刻不忘反清复明的大业。

我们都不清楚胡老师的早年经历。他上课路子比较野,上课时空着两手就来,既没备课笔记,也不带历史课本,但是讲到某个问题,他总能精确地说:“这个问题在XX书第X页中间位置,赶紧翻开看一下记牢!”

看他这岁数,他那年代,也未必是什么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生。我同桌曾跟胡老师聊过,回来后跟我们说,他以前并不教历史,而是教地理。但据胡老师的外甥(也在我们班)说,他以前是教物理的。

他教地理这事儿,后来得到了验证。某天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他中午参加了一个婚礼,喝得满脸桃花开,提前到教室,看到许多同学在讨论气旋的旋转方向问题。学过地理的同学知道,这玩意儿受气压梯度力、地转偏向力影响,什么情况下是顺时针,什么情况下是逆时针,往往要反应半天。

胡老师发现了这个问题,一时技痒,大吼一声:“上课上课!我先给你们讲讲气旋的问题。什么破玩意儿问题,你们还扎堆儿讨论这么大半天!”

然后他跳上讲台,伸出右手,握拳,大拇指朝上,大声说:“南半球的气旋,用右手。气旋,中心气压低,气流上升,用大拇指方向表示,此时气旋方向与其他四个手指方向相同。”然后他又把右手大拇指朝下,接着说:“南半球反气旋,还是用右手,反气旋的中心气压高,气流像大拇指一样朝下走,气旋方向与其他四根手指方向相同。”endprint

说完之后,他又一脸开心地伸出左手,道:“北半球嘛,则适用左手定理,道理与南半球的一样,只是方向相反。好,先说气旋——你们地理老师毕竟年轻,一个简单的道理,讲得那么复杂,其实很简单——来,我们来看气旋——你们地理老师没讲过这个窍门儿吧?”

幾个心硬的同学道:“也讲过。”

胡老师一脸尴尬,左手大拇指仍然伸着:“讲过?……刚才听XX和XX在那讨论半天,我还以为没讲过……也是这么讲的吧?”

同学道:“讲得不一样,地理老师讲的是北半球用右手,南半球用左手,正好和你相反。”

胡老师酒犹未醒,伸着左手想了一分钟,突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脸羞涩地说:“哎呀,是我搞错了,我搞错了。我中午喝多了,脑子不太好使了,大家就当我没说啊,就当我没说。大家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地理老师啊……”

但胡老师不讲套路的行为并没有改正。有次大考过后,胡老师又发现同学们在课间为几道数学题争论不休,于是再次冲上讲台,用半节历史课的时间,给我们讲了三道数学大题。可能是多年没有人请教他数学题了,讲题讲得他通体舒坦,所以剩下那半节课也讲得手舞足蹈,如同喝了二两一般,下课后趿拉着他的塑料凉鞋,哼着小曲儿就走了。

他走之后,数学老师捧着教案要来分析试卷,刚上讲台,同学们便说,胡老师刚把大题讲完了,剩下的题也没什么问题了,没什么好讲的。数学老师哭笑不得地呆了一分钟,然后没好气地说:“下节课是英语吧?来,把英语卷子都拿出来,咱讲一下英语……”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从前排同学手里拿起英语卷子看了看,最后悲愤地说:“这不是欺负人么?我又不懂英语!”

除了教学,胡老师以捡拾矿泉水瓶子贴补家用。同学中有些人素质挺差的,喝了水,瓶子乱丢。有几次我站在四楼的窗前,看到胡老师拿着个蛇皮袋,在操场的角落里弓着腰捡瓶子。后来胡老师在我们教室的垃圾箱边,加设了一个硬蛇皮袋,然后叮嘱我们:你们都注意点素质啊,喝了水,瓶子别乱扔,都收到这个袋子里,我好去卖钱!

我们敬爱胡老师,知道他要瓶子,于是四处帮他找瓶子。其他班的同学喝水,我们班的同学就在旁边等着、催着,人家刚喝完,我们就把瓶子抢到手。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们这样做并不全是因为敬爱胡老师,而是我们自己没溜儿,喜欢恶作剧。时间长了,全校同学都知道胡老师是丐帮帮主,我们班的同学都是丐帮长老。有人喝剩了瓶子,千里迢迢跑到我们班上交,也算是学校的一景儿。

胡老师知道后,很尴尬地问我们:你们能不能体面点儿?

我们是开心就好,至于体面不体面,实在是很次要的事儿。

胡老师因突发心脏病,逝世于2006年11月19日半夜。发病时他正在下班路上,他在悄无声息的马路边,迎来了死亡。

(黄敏摘自“一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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