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菠 菜
入冬,天地空了。
白菜入窖,萝卜埋于土下,在豫东平原,也许只有菠菜,有傲骨些。一丛丛,站在北风里。
苏轼云: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菱如铁甲。这个四川男人,一定不适应北方的寒。或许,一场雪,只剩下菠菜,念叨着手中杯。
或许,菠菜是一种与人心靠得最近的蔬菜,春天有它,秋天有它,冬天也有它。春嫩冬绿,用来形容它,最恰当不过了。
入冬,摘一把菠菜,切一块豆腐,一起炖着,这汤,是天地间最素的汤,白似玉,绿如翡翠。
有人说,菠菜豆腐汤,有一颗干净的心,我相信,在中原,无肉不欢,唯有菠菜豆腐汤,在锅里念佛。
母亲常对我说,菠菜性格恬淡、温和,如一老人。给菜分性格,我是第一次见,母亲常这样给我们说。也许,生活到了一定境界,便能与草木对话了,只是我远在草木之外。
很多人,似乎没有真正打量过菠菜,它的根圆锥状,带红色,叶如戟。这叶子,有英雄气,让我想起三国的吕布,唐朝的薛仁贵,一柄方天画戟,立于当世。
据《唐要会》记载,菠菜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尼泊尔国王那拉提波作为贡品传入中国的。
这菠菜,是富贵命,或许在盛唐,吃菠菜、喝清酒的人,都是豪门。
后天,它流入百姓家。
中原,是種菠菜的大户。
有时候,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让我猜谜语,母亲虽然是文盲,可肚子里全是乡下的趣事,“红嘴绿鹦鹉”,一出口,把我难住了。
红与绿,似乎是一条主线。
可是,我猜不透,一个人,猜不透这个谜语,也就猜不透了生活。母亲一边摘着菠菜,一边偷笑,我似乎顿悟,这菠菜,救了我。
红的根,像一个鸟喙。怪不得人们叫它红根菜、鹦鹉菜。真是形象啊!入冬,一只只伏于地的红嘴鹦鹉,在迎风而长。
说起鹦鹉,便想起两句俗语:“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鹉”“金砖白玉板,红嘴绿鹦鹉”,这两句俗语,和两个帝王有关,一个是乾隆,一个是朱棣。
一个,没事就喜欢往江南跑。入贫家,无可招待,豆腐入油,煎黄,外加一把青翠的菠菜,焦黄的豆腐,绿的叶,捕获了帝王心。
另一个,也说法相似,不过是豆腐干和菠菜的配合,这些帝王,吃惯了大荤,吃一口素淡的菜,便念一辈子。
在春天,柳树鹅黄,菠菜叶肥了。
母亲,摘回来一下,洗净,不切,整株过沸水后,入凉水。红薯粉,过沸水,一起搅拌,然后加盐、味精、老醋,最后以一滴香油收尾。
这是春天里,我最喜欢的吃法。
可是,远在江南的汪曾祺,在文字里描写拌菠菜的过程,竟然和北方相似。他把菠菜切碎,剁成碎泥,加虾米、姜末、蒜末,把老醋和芝麻油掺在一起,然后浇在上面。
这是两种做法,反映的是两种性格。北方人粗枝大叶地吃,而南方人,要吃就要吃得细腻:菜,要切碎;味,要慢慢品尝。
或许,这吃法,农家不常见。
在一些饭店里,经常出现的是扇贝拌菠菜、红油鸡丝菠菜、菠菜芝麻。一些人,看到菠菜端上来,便有些不悦,在乡下,这菜吃不完,好不容易上了回饭店,本来打算开开眼,吃顿荤菜,却还要吃菠菜。
量小不说,还贵得要命。
猪心菠菜汤,或许一些人吃不惯。绿的叶,有佛的清瘦,然而一颗心,悬浮于汤内,善恶需人读。
说起佛,便想起了一些诗句“头子尖尖脚似丁,祗宜豆腐与菠薐,释迦见了呵呵笑,煮杀许多行脚僧”,这菠菜,与佛有缘,总能看透佛心。素,与佛本就最近。在寒冬季节,素且不畏寒者,也只有菠菜了。
南唐钟谟,给菠菜取一个雨花的雅名,天女散花,如雨零落。这或许,是一个信佛的人,胡想的,我不信佛,也杀生,不喜散花的虚名,倒是来一盘碧绿的菠菜,更让我欢喜。
我在意吃,胜于念佛。
一个人,没事干,夜半读书,突然遇见一片春天。春天来,吃法渐多,是我喜欢的逻辑。
员兴宗说:“菠薐铁甲儿戟唇,老苋绯裳公染口。骈头攒玉春试笋,掐指探金暮翻韭。”一片春色,野菜躺了一地。
我是那个迷恋野菜的人。
菠菜,也混在野菜中,一点一点,把年华散在风里,散在雨里。
我是那个躲在诗词里研究吃的人,或许好吃于我而言,是一种宿命。儿时太贫,吃法甚少,吃相难看。
和我一样吃相难看的,还有一个耿直的大臣,叫魏征。太宗,是个帝王,不喜别人在耳边聒噪,这魏征偏不停地说,太宗问人计策,长孙无忌说,用菠菜招待他。
一桌子的菠菜宴,这魏征仍说帝王旧事,太宗以为他不喜欢菠菜,准备让人撤下,这魏征逼了嘴,说“臣最爱菠菜了”,或许,这无忌是魏征的知音。
在陕西,有一种面,叫菠菜面,面与切碎的菠菜,和在一起,绿绿的,煮沸,加上油辣子,色相好。
我吃过几回,很是喜欢。
菠菜,或许能救命。
古代道士居多,道与医,多半是一体的,如今道巫分离,一个无限拔高,一个心生恐惧。
道士,喜欢炼丹,这重金属超标,一般人吃了,或许是短命的,许多人借菠菜化解丹药带来的不适感。菠菜,以贫寒之身,入富贵之体。
汪曾祺,除了研究吃,也喜欢画,没有了绿染料,便用菠菜汁代替,这是他儿子汪朗在文字里说的。
一个人,入菠菜太久。
打开画,一阵扑鼻的菠菜味,在空气里弥漫,只是这画,见者很少。也不知道,这绿色,会不会变色,如果变了色,或许是一番风趣。
我的家乡,很贫穷,与书画无缘,也许只有满地的菠菜,比画中物,更鲜活,更有味道些。
我没有汪老的雅。
他也没有我贪吃的俗。
黄花菜
今日大雪,忆起故乡来。endprint
窗外,一场大雪,下得正好。只剩下炊烟袅袅,是自由的,它在雪外的世界里,奋笔疾书。树,飞鸟,包括我这颗温热的心,都被大雪包围了。
雪天,适合饮酒。一个人在家,等待友人登门,前三皇后五帝,胡侃一通。一桌,三人,就围成了一个现世的世界,只喝酒,不谈生存。
酒,是母亲酿的柿子酒。菜,四盘即可,在故乡,用三盘菜待人,包含着对一个人的侮辱,所以客至,两盘太少,多是四盘。
一盘,凉拌黄花菜,一盘水煮蚕豆,一盘炸小黄鱼,一盘腊八蒜。二凉二热,一荤三素,就把一天虚度了。
客至,这黄花菜,是必需品,清凉入口,直沁心田。一个人,念着一个菜,也是好事,只是如今,我在陕北,与黄花菜有些生分。
故乡,位于豫东平原,无山无水,只有一马平川的空旷,按理说,这里不适宜黄花菜的生长,黄花菜一般在山地、丘陵种植,然而故乡的隔壁,那个叫淮阳的地方,就是黄花菜的重镇,这里的黄花菜是贡品,“双层六瓣,七个花蕊”,与别处不同。
故乡,也种这种贡品菜。
试想,一片黄花黄。
奶奶很看重这菜,婶婶怀孕时,奶奶便让她带上这种草,说是可以生儿子,在故乡,传宗接代是个大事。
后来读书,看到一种草,叫做宜男,孕妇佩则生男。原来这草,就是黄花菜,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人,却在用着中国文化。
我感到,有些羞愧了。一个人,读了这么多年书,仍不得生活要领。
这菜,种在故乡,长在人的心里。它的价格,变换不定,人心也晴阴不一。那时,我们尚小,不关心价格,只关心吃。
母亲,炒一手好菜。谁家来了客人,母亲便被请去,入厨,炒菜,一桌菜,风卷残云。
我最爱吃的,就是母亲做的黄花菜腐竹炒木耳,这菜简易,不费工。一入年关,这菜就显得寒酸了。猪蹄木耳烧黄花菜,是一道大菜,它和红烧鲤鱼,并排占据饭桌中心,别的菜,按尊卑而坐,一桌菜,便是一个社会。
炒菜太繁,简易的做法,就是凉拌,这菜利口,容易下馍,如就着一杯淡酒,也就忘乎所以,以为是乡村的帝王了。
大学时,离河南,出关。
宿舍人都讨论家乡美食,我说道黄花菜,他们都笑了,这菜这么寒酸,也值得拿出来说?
我暗想,這菜寒酸吗?
进图书馆,查黄花菜的秘史。一查,名人还真不少,苏轼、陆游等人,都喜食黄花菜,就连民国大总统孙文,也喜欢一种汤,名字叫四物汤,食材就是黄花菜、木耳、豆腐、豆芽。清一色的素,毫无油腻蒙心。
在家乡,不喝这汤。
家乡的汤,叫做胡辣汤。
入河南,一种食物要吃,早上,寻一早点店,一碗胡辣汤,一盘油馍头,出一头热汗,一个冬天,便温暖了。
胡辣汤,做法简单,牛肉切丁,木耳切丝,黄花菜洗净,面筋切块,加一点淀粉,慢慢地熬。辣是关键,河南人,对辣过于敏感,稍重一些,便经受不住,这辣,要恰到好处。
胡辣汤,入口柔,感觉不到,等汤入肠胃,这辣意泛上来,已浸入心扉。让你感受不到辣,感受到的,是一种舒爽的味觉。
家乡的吃法,只有我喜欢。
如果是皇帝喜欢,恐怕是另一番模样。记得有一种清宫素饺子,便是从宫廷内传出,许多人爱吃,还以为有什么秘方,竟然是黄花菜、木耳等食材,让人顿时觉得,许多人,吃的不是心境,而是浮名。
我喜欢,一个人,吃自己的世界。一个人,需要从吃中做减法,越来越简单,越来越不在意吃法。一种淡的态度,从吃中开始。
远走他乡,开始想念母亲来。
一翻书,在《诗经》里,看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似乎对这话不甚了解,倒是朱熹这个大儒,说的更为到位:“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在中原,北堂便指北屋,这是主房,东西二房,为偏房。家里的尊者,居于北堂,也许,这尊者是属于母亲辈的。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这萱草,陪伴着母亲,这是中国最早的母亲花。此后,这花便与母亲,缠绕一起。一个满身寒意的诗人,叫做孟郊,他似乎一直在外漂泊,和我一样。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前,不见萱草花”,花败,或者是被老人摘取入菜了,如在故乡,这菜入肚的几率很大,黄花菜是当地的望族。
只是,这萱草花,怎么就成了黄花菜了?看名字,似乎毫无关联。
这里面,蜷缩着一个河南人,他叫陈胜,一场雨,就把他逼到悬崖,一杆旗,便开始到处厮杀。一个人,饿肚子,需要一口饭,适好有一个人,正蒸黄花菜,一口气,吃了好几碗——这是我杜撰的,我想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几碗已不是重点。
称王后,吃遍山珍海味,还念着那一口萱草花,便把老人找来,准备报恩。于是把萱草花,叫做黄花菜,以黄姓为命,后来老人死了,只剩下女儿金针,所以黄花菜也叫金针菜。
一个人,在生活里,感受一种菜的温暖,或者我们读书,是读一种人心,或善或恶。
一个皇族后人,亡国后,就成了和尚,他一个人,画了一片萱草,画了松石,或许这草,也有亡国之心。
这是中国古代最好的写意大师,我一直这样认为,他的个性,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个中驴”,以驴为名,自古不多见,近代出现一个王小波,以猪为名,这两人,都超出当下太多。
这个人,就是八大山人。
一朵花,一群人,都在白雪里活了。
我,仍在惦念,那一口黄花菜。
过沸水,切段,加蒜泥。
一杯酒,装着一个冬天。
木 耳
故乡,是该下场透雨了。
三爷,站在平房上,像一座塑雕。他很安静,但他的眼睛里,有神性。他能看出一片云的重量,他常对我说:“下雨的云,带有圣经的重量。”
三爷,信基督教,全村人都知道,但是一个老人,能从一片云出发,去打通内心的关节,多少让人觉得温暖。endprint
我知道,他喜欢的不是雨,而是一个雨后的世界。那里青草逼眼,池塘处处蛙鸣,这么安静的地方,暗藏着生机,蘑菇活于腐土,木耳在樹上打坐,只留一个偷听的耳朵。
说起木耳,便有太多的话。故乡人常说,树木通灵,一株树,实则是一个世界。木耳是宰相,螳螂是将领,蚂蚁是游兵。宰相安于内,军队动于外,所以一片树林,你能感觉到的,是万物的交集。
我毫不掩饰对于木耳的喜爱,一场雨,就会看见一片黑色的花朵。它质朴,隐藏于树皮的灰暗上。
童年,我在雨水里看到另一个世界,青苔在远处,木耳在树干上,我是那个贪吃孩子,哧溜一下爬上树,摘一兜木耳。
中午,母亲清炒,这菜,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利。或许,童年的回忆,是那个雨后的树林。
一个人,趴在窗子上,看一截槐木,长出木耳,眼睛就那样盯着,一动不动,以至于奶奶说我癔症了。
奶奶,敲了敲我的头,说馋鬼,你知道木耳是怎么来的吗?
听到这,我的眼睛发亮了。奶奶,便开始了一个故事的讲述,她的语气,不急不缓,或许乡下的老人,天生是个语言高手,把我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对夫妻,男耕女织。女主却被妖精抓走,男主拼命追赶,最后也没救活女主,这男人悲伤至极,泪洒树木上,最后竟然长出黑色的花朵,如人耳,这东西,就是木耳。
木耳名字太多,如枯蝶,叫木蛾;鲜美如鸡肉,所以又叫树鸡,南方叫它木机;一片木耳,看起来像一片浮云,所以又叫云耳。
黄庭坚云:“薪者得树鸡,羹盂味南烹”,厦下堆积的柴火上,经雨后,长满木耳。它们入锅熬羹,鲜美可口。这或许是一个文人,在吃的方面,所愿意回味的。苏轼也说“老槐生树鸡”,一般来说,在中原,只有槐树、桑树、榆树、柳树上的木耳可食,椿树、楝树上的木耳不可食。其实,树的品种不同,长出的木耳味道也就不同,用法也就不同。
在北方,有一种菜叫木耳菜,很好吃。这种菜,叶子大,且肥厚。但是清炒吃起来,甚美。
这个菜,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落葵。一种菜,以木耳命名,且落落大方。绿荫浓浓,让人记住了。
奶奶常说,土方治大病。
在故乡,木耳也是药引子。
小时候,不讲卫生,在土窝里玩耍后,抓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所以肚子里蛔虫居多。越长越瘦,且面黄,有时肚子疼痛不已,奶奶说,一定是有蛔虫了。
找木耳,一定是槐树上的,研成末,水服枣样大一块,若不止痛,饮热水,几天后,竟然好了。
父亲有牙疼的毛病,每次牙疼时,祖母用木耳、荆芥等分,煎汤频漱口,一天痊愈。
这土方,比医院里开药还要灵验。或许,这是一个地方,用生活经验去盘活的一种医术,并让它恩惠后人。
或许,面对一种蔬菜。人们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填饱肚子。只有活着,才能思考人生。
凉拌木耳,是故乡的一道菜。它简约、大方,入水煮,加调料拌匀,不折腾人心的菜,才是一个圣人。
这让我想起了老子的小国寡民,互不勾心斗角,才是真的世外桃源,然而我的故乡,人心隐藏得太深,难以琢磨。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活明白,吃了一辈子饭,也没读懂人心。
在故乡,喜欢听戏,记得河南豫剧里,有一折戏叫《八珍汤》,这是一个关于孝道的大戏。
这八珍汤,到底为何物,在一些文字里,我找到了答案。
据说是傅山先生,根据《本草纲目》,专为体弱老母配制的一种药膳。所谓“八珍”即羊肉、羊尾油、黄酒、煨面、藕根、长山药、黄芪、良姜。可见,这八珍无平庸之物。“足我穷中八珍味,竹萌木耳更求旃”,看起来,这八珍汤,恐怕是比不上竹笋和木耳了。
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越是接近暮年,心境越淡薄,不在意此地,莫名地想起故乡,期待找一个日子,归乡。我想,招待我的,一定是一句诗:“何时携杖叩君室,且需木耳与槐芽。”在故乡,木耳和槐芽,一起替故乡接我。
一个文人,躲在书里,不理政事,这人喜欢抒写性灵,但他做官并不合格,“印床生木耳”,让官印的横木上,长出了木耳,这人就是袁宏道。
木耳有情,便舍一镬羹。
在故乡,人的施舍,远没有草木的救济可亲,一个人,饿了,恰有一树木耳,是不是上天恩赐?
对于木耳,我能说的,就是八个字:雨水干净,心生欢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