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叙事的早期范本

2017-09-09 19:17龚刚
扬子江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先勇杨绛危机

龚刚

杨绛和白先勇都是华语文坛颇为传奇的人物。杨绛生于辛亥革命之年。2016年5月,她以一百零五岁高龄溘然长逝。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孕育的新文人和新型知识分子,她的漫长一生是中国社会百年变迁的重要见证。从她的学术历程,可以看到中国现代知识生产机制的生成与演化,从她的创作经历,可以窥见中国大陆新文学发展嬗变的轨迹。与杨绛相比,白先勇可以说是“后五四时期”的现代文人,他出生于全面抗战爆发之年,抗战期间随家人迁到重庆,此后一迁港,二迁台,三迁美,但他的魂梦所系,依然是精粹的中华古典文艺。从这个意义上说,白先勇堪称近百年来离散型知识分子的典型,与杨绛一内一外,分别代表着本土与海外中国现代文人的心路历程。

白先勇以文学创作为主业,并以小说名世,他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纽约客》享誉世界文坛。杨绛作为他的前辈,主要身份是学者、翻译家,只是在治学翻译之余,兼写散文、戏剧、小说,却成绩斐然。1940年代,杨绛写出了短篇小说《小阳春》。1961年,白先勇在他主办的《现代文学》杂志刊出了同名小说。这两部小说的男主角分别是四十岁的俞博士和五十多岁的樊教授,他们都是中年人,都是知识分子,都受到了十月小阳春短暂春意的刺激。两部小说均表现出青春已逝的怅惘和“中年危机”的症候,很有比较分析的价值。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部小说堪称“中年危机”叙事的早期范本,也是心理危机小说中的名篇。笔者以为,心理小说中着重表现心理危机的作品不妨独立命名为“心理危机小说”,可以译为psychological crisis fiction。心理危机小说的类型包括青春期危机叙事(如郁达夫的《沉沦》、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认同危机叙事(如伍尔芙的《海浪》、昆德拉的《认》),信仰危机叙事(如加缪的《局外人》、王朔的《动物凶猛》、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七年之痒》(The Seven Year Itch,1955年美国电影)式的婚姻危机叙事,以及中年危机叙事等。1980年,大陆女作家谌容在《收获》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虽隐约显露出对“中年危机”(midlife crisis)的关注,却未将这一隐含的主题充分加以表现。本文拟对杨绛、白先勇同名小说《小阳春》的“中年危机”主题、表现形式、不同叙事心态予以深入探讨,以期深化对杨绛、白先勇叙事艺术的认识,引发学界对中年危机叙事以至心理危机叙事的进一步关注,进而推动“心理危机小说”研究。

一、 不同境遇里的“中年危机”

莎士比亚笔下的野心家麦克白在极端的猜忌和恐惧中感叹说:“(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sound and fury),却找不到一点意义。”a美国作家福克纳在这段独白的感染和启迪下,创作了他的长篇小说名著《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

杨绛的短篇小说《小阳春》虽然讲述的也是一个关于喧哗与骚动的故事,却要轻快得多,俏皮得多。这篇短篇小说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较深刻、较全面地揭示“中年危機”问题的小说。小说男主人公俞斌博士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遭遇“中年危机”困扰的典型人物。年届四十、略为发福和秃发的俞斌滋生出对青春流逝的不舍和不甘,也滋生出对浪漫激情的追怀和憧憬。他想和太太找回往日激情,但俞太太却毫不领情。

杨绛极具匠心地塑造了两个细节表现俞斌的有“情”与俞太太的无感之间的不对称,以及由此形成的戏剧性反差。第一个细节是,俞斌以“小宝贝”昵称俞太太,俞太太却以为他在叫唤儿子b。第二个细节是,俞斌请太太出外散步,可是俞太太却没好气地告诉他,要等裁缝来翻做丝绵袍c。俞博士由此醒悟到生命的老化和庸常化,并对自己的发胖和太太的感情懒怠感到焦虑。

俞斌承认,蕙芬是头等好太太。不过,在他看来,一个女人不能满足于做一个好太太,还要兼有情人和朋友,否则就“没趣”d。可是,蕙芬却丝毫不觉得“没趣”,她只满足于做个好太太,并且“称心满意地发了胖,准备老了!”e俞斌蛮不讲理地认为,他的发胖全是太太传染给他的f。

其实,发胖发福,是中年人的特点。生活稳定了,工作稳定了,起居有规律了,不再像青年时期那样自由不羁、饮食无度,也不用为了生计和梦想而煎熬奔波,自然容易发胖发福。因此,中年人的胖不仅是一种生理与身体特征,也反映出一种精神状态。俞斌对这种与年龄相关的胖,极为厌恶,以至于产生出对“全身是筋的瘦人”的非理性的渴慕g。与此同时,他对白皮肤也产生了反感。在他眼中,白皮肤“就像生面粉似的”,一点都不可爱,他要“太阳晒熟的颜色。宁可晒焦,不要生的!”h如果单纯从生理角度来看,白胖可以视为生活富足稳定的标志,黑瘦可以视为生活煎熬奔波的象征。俞斌却偏偏迷恋黑瘦而讨厌白胖。其因有二,一是他对中年状态的恐惧与抗拒,二是他的梦中情人胡若蕖恰恰是黑美人和瘦美人。

俞斌的心地尚算仁厚,他不愿伤害太太,也无意改变现状,只是内心中模糊地有所希冀。胡若蕖的出现虽然令他的希冀有了具体的目标,但他警告自己这是危险的征兆i。而在与胡若蕖的同班男生相对照时,他悲凉地意识到,他不过是“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子”,已逐渐丧失了男性魅力j。杨绛的高明处在于,她在演绎师生恋这一校园文学和学院派小说中的常见主题时,巧妙地揭示了当事人的“中年危机”心理。

白先勇笔下的樊教授是个失败的中年人,他依然怀抱着二十岁时的成为伟大数学家的梦想,依然奢望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k。但现实是,年过五十、头发变白的他,还只能教初等微积分。这是樊教授的事业失败之痛。白先勇以细腻的笔触表现出了樊教授的失落和愤懑:

当——古钟又鸣了一下,冷涩的泉水快要流尽了,树林子里一直响着颤抖的音丝。樊教授陡然停住了脚,把挟在左肋下那本焦黄破旧的初等微积分拿了下来,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呛进了他的鼻腔里。他感到有点恼怒,好像失去了些什么东西一样,追不回来,再也追不回来了。他的手紧紧抓住那本翻得书边发了毛的初等微积分,心中窝着一腔莫名的委曲。lendprint

伴随这种事业上的失落感的是对于青春流逝的感伤。当他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两鬓白发在风中颤抖的真实自我,产生了“五十岁的人是应该有这种欠缺之感了”的悲凉感慨m。这种“欠缺”感与俞博士的“没趣”感无疑都是“中年危机”的症候,彰显了人在生命肌体由盛转衰的转折期对于人的有限性以及理想与现实的鸿沟的敏锐感知。

此外,樊教授的“欠缺”感还有更深更痛的内涵。他和太太素琴有着很深的隔阂。素琴是天主教徒,当樊教授在书房里空想“最高的抽象观念”之时,她却偏要在隔壁旁高唱歌颂“主耶稣”的赞美诗n。樊教授不知道,上帝就是素琴眼中的“最高的抽象观念”。她虔信上帝,相信每个人都有罪。复活节那天,女儿丽丽发着高烧,她却锁上门去教堂祈祷。结果一场大火烧死了丽丽。素琴真的有罪了。而樊教授在那一刻觉得,他前半生的一切都完了。但他不甘屈服于命运的捉弄,以至将女佣阿娇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当她出门之际,樊教授抓住她的手臂大喊道:“不要离开我!”o这是深陷“中年危机”的失败者的绝望呐喊。

二、天人交感:“小阳春”与“中年危机”

每年秋季将要结束、严冬即将来临时会出现回暖天气。在此期间,阳光较足,温风和煦,一些果树会开二次花,呈现出好似阳春三月的温暖天气,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小阳春。由于这种天气现象通常出现在农历十月,所以农历十月又名小阳春。《红楼梦》第九十四回描写怡红院里的海棠在初冬时节忽然开花,大家都议论这花开得古怪,贾母解释说:“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气节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p

杨绛和白先勇的同名小说 《小阳春》均从贾母所谓“小阳春的天气”获得创作灵感。这是一种不是春天,又似春天,而且很快就会由暖转寒、由荣转枯的独特天气。它给人以一种春回大地的幻觉,令人滋生别样的憧憬。对于青春已逝而又试图唤回青春的人,这种幻影般的节令特别能够触发他的心绪和感慨。

白先勇笔下的樊教授正是在十月小阳春的璀璨阳光下,一再想起青葱岁月时的自己:

就是这种秋高气爽的小阳春,他记得最清楚了,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一听到钟声就挟着书飞跑,脚不沾地似的,从草坡上滑下来,跳上石阶,溜到教室里去,那时他才二十岁呢!q

二十岁时的樊教授,步伐何等轻快,行动何等敏捷,就像风一样来去自如,潇洒不羁。那件杏黄色的绒背心,无疑是青春的象征,它多次在樊教授的记忆里闪回出现,俨然是他生命中最深刻最美妙的印记。当年的樊教授,抱负远大,豪气干云,远道而来的德国教授非常欣赏他的不羁个性和壮志雄心,称赞他是“最有希望的青年数学家”r。三十年后,这个“最有希望的青年数学家”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依然是个不入流的学者和二流教书匠。小阳春时节充满活力和热力的校园深深刺激着他,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痛楚。

与樊教授相比,俞斌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文科学者,家庭美满,生活条件优越,堪称成功人生的典范。但人到中年后的发胖、秃顶、生命的老化令他感到焦虑,长期的学院生活、书斋生涯又令他感到厌倦和烦闷。以下这段内心独白就颇具代表性:

春天是别人的了。自己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就没知觉怎么过去的。挣扎着,挣扎着,为生活,为学问。人生真和流水一般,不舍昼夜。他现在是有声望有成就的俞博士。可是,才站定脚跟,才有闲暇睁眼望望这世界,这世界已经枯黄憔悴,变了颜色。s

俞斌对流年似水,青春已逝,以及因忙于生计和学问而无暇感受世界的感伤与感喟,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颇为相似。浮士德是一个满腹经纶、长期埋首书斋的老学究,面对即将朽坏的身躯,浮士德深感焦虑和惆怅,滋生了“知识久已使我作呕”的强烈反感和不满t。这是浮士德临衰老之际所爆发的精神危机。魔鬼梅菲斯特洞悉了这种危机,他在引诱浮士德与他签署了以死后灵魂交换生前满足的协定后,引导浮士德服下女巫的灵药,令后者年轻了三十岁。重返青春后的浮士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街上追逐少女玛加蕾特u。杨绛熟知浮士德的故事,她所塑造的俞斌顯然有浮士德的影子。“他推开满书桌乱堆着的政治思想社会问题的世界名著。什么研究!什么著作!他只觉得一对脚尖儿,着了魔似的站立不定,不由自主地想跳舞。”v这是《小阳春》起首时对俞斌的描写,从中可以看到浮士德的心态,浮士德的危机。而那个“满脸黑毛”w的胡若蕖正是俞斌的玛加蕾特。

从心理危机的角度来看,《小阳春》刻划了一个五十岁的数学教授在深秋回暖时节的深深感伤,杨绛的同名小说则表现了一个四十岁文科学者在同样时节里的短暂躁动。以中国传统观念为标准,五十是知天命之年,四十是不惑之年。按照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提出新的年龄分段,中年是指45—59岁。因此,人过四十,就开始走向中年。五十开外则是地道的中年。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休”,不是指一切告终,而是指形貌渐老,血气渐衰,待人处世应当看开看淡,不要呈血气之勇,更不要卷入意气之争。毋庸置疑,人到中年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是绚烂的、明媚的、仿佛挥霍不尽的青春,在此之后,是终将远去的韶华和茫茫来日。

1980年,大陆女作家谌容在《收获》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轰动一时。小说描写了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因工作、家庭负担过重而病累交加、濒临死亡的故事。当时的评论家一致认为,这部小说客观而真实地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艰难人生和生存困境。事实上,这部小说在反思“文革”后知识分子地位、处境的同时,也隐约显露出对“中年危机”的关注(如表现陆文婷在昏迷中回忆青春与爱情),只是较之杨绛、白先勇的《小阳春》,这一隐含的主题并未得到充分表现。

“中年危机”(midlife crisis)是指人到中年之后生理及行为上的不适应和心理上的不平衡。在此阶段,人的身体面临老化的威胁,其在家庭与社会中地位也开始发生微妙变化,由此导致内心矛盾重重,滋生出焦虑、紧张、自卑等情绪。杨绛《小阳春》的开头生动表现出俞博士在小阳春的煦暖中向“中年危机”宣战的不服老心态:endprint

其实是秋天,俞斌博士心上只觉得像春天。谁说他老了!四十岁正是壮年有为,他皮底下还流着青年的血。他的兴致,像刚去了盖的汽水瓶里的泡沫,咕嘟嘟直往上冒。x

在杨绛通过小说探究“中年危机”的1940年代,“中年危机”问题尚未引起广泛关注。时至今日,“中年危机”已是全球范围内的热点话题,也是中西方当代文学与影视艺术所关注的心理问题。英国当代作家马丁·艾米斯的《信息》,奥地利当代作家格哈德·罗特的《新的早晨》等小说,以及美国电影《美国丽人》、《重返十七岁》等影视作品,均是在表现、演绎和探究“中年危机”问题方面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在当代中国文坛和影视界,刘杰的长篇小说《中年危机》以及据谌容中篇小说名作《人到中年》改编的电视剧《人到四十》,堪称是最具影响力的两部反映中国社会“中年危机”问题的文艺作品。

不少学者在评论以“中年危机”为主题的小说或影视作品时,均以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Karl Jung)对中年心理的解析为理论依据。事实上,荣格虽然最早从心理学角度深刻探究了中年转向问题y,但“中年危机”这一概念的创造者却是美国心理学家雅克(Elliot Jacques)。1965年,也即荣格逝世后第四年,雅克在《死亡和中年危机》(“Death and the Midlife Crisis”)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中年危机”这一概念,意指“成年人意识到人生无常和来日无多的那个时期”(“a time when adults realize their own mortality and how much time they may have left in their lives”)z。

很显然,雅克对“中年危机”的定义受到了荣格学说的直接启迪。荣格认为,自我在前半生的发展集中于外在世界,一个人通过做事、实现目标、形成独立的自我以达到对世界的某种征服或掌握。但到了中年,大约从 35 到 45 岁以后,随着潜意识能量的退缩,成年的自我开始感到疏离和缺乏意义,并体验到一种死亡之感。只有当人格发展到更高的层次,成年的自我才能获得再生。所谓中年转向,即是指成年自我由应对外在世界转而聚焦于内在生活,并弥补在前半生未得到发展的方面。荣格的传人沃西本(Michael Washburn)进而将中年转向视为自我回归到其起源从而走向超越的一个例证。他指出,在前半生,力比多朝向外在世界的方向流动,自我从集体潜意识(动力基础)中脱离出来,忙于应付外在世界,导向外在的成就。但到了中年,力比多的外向流动开始衰退,因而从外在焦点撤退,开始流回到源泉或动力基础,自我也转向内部,开始对外在世界失去兴趣,转向自身的主体性和潜意识。这种中年转向是回归到起源,使自我回到其最初的作为动力基础的本源所在@7。

清代诗人黄仲则在年届中年之时吟咏道:“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8所谓“结束铅华”、“屏除丝竹”,正好体现了由外在世界回归本源、回归真我的“中年转向”,而“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既体现了雅克所谓“中年危机”意识,又包含着沃西本所说的超越意识。杨绛和白先勇的《小阳春》均触及了荣格所谓“中年转向”的问题,樊教授回想自己的前半生,萌生了强烈的“欠缺之感”,俞博士也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被外在成就所驱使,被学问和生活所束缚,了无生趣,他们也都试图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但是,两人都没有朝着荣格及其传人沃尔西所指出的积极方向发展,也没有从外在世界转向生命本源,进而实现自我超越。樊教授寄情于女佣,俞博士则陷入了与女学生的婚外情。他们都没有在人格上转向更高层次,从而实现自我的再生。他们的精神困境更符合雅克所定义的“中年危机”。杨绛在《小阳春》的结尾现身评论说,“十月小阳春,已在一瞬间过去。时光不愿意老,回光返照地还在挣扎出几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9这段话形象诠释了雅克所说的“人生无常”、“来日无多”的中年意识和中年心境。

三、“残忍”与不忍:“中年危机”主题的不同叙事心态

白先勇是唯美的文学家,也是残酷的天才。在他的小说中,萦绕着生命的悲感与死亡的阴影。据台湾学者施懿琳统计,在白先勇三十七篇作品中叙及死亡的有二十五篇,占了百分之六十七强,死亡人物则多达四十八人#0。令人印象深刻的有玉卿嫂将出轨恋人庆生割颈后自杀,孽子阿凤被同性恋人龙子一刀夺命,放荡一生的“谪仙”李彤自沉威尼斯,失恋丧母的吴汉魂自沉密歇根湖,还有《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男佣王雄,《花桥荣记》中的国文老师卢先生,《永远的尹雪艳》中的企业老总徐壮图,或跳海自杀,或溺毙于水沟,或被手下发狂刺死,都不得善终,都不得好死。

从白先勇的众多死亡叙事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内心深处浓烈的死亡意识,以及在这种死亡意识背后对于人生不完美的悲感体验和月满则亏的无常感。白先勇感叹说,“美的东西不长存,一下子就会消失,人也如是,物与风景也如是”#1。的确,流年似水,好花不常,人人渴望留住的青春、至亲与生命,终将一一逝去。此外,人的一生中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因素,也难免矛盾纠葛,甚或剧烈的冲突,而且,冲突不一定能和解,矛盾纠葛也不一定能化解,跌宕起伏的情节,不一定会有大团圆的结局。

白先勇是清醒的智者,他洞悉了人生的无常,人生的不完美,洞悉了人性的弱点,人生的无奈,也深刻地认识到,人类社会或大或小的矛盾冲突不一定以和解告终。他的一系列小说,虽然风格华丽诗意,却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将人生的无奈无常,尤其是人生的残酷性,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一再地给人以震惊体验。

与白先勇形成对照,杨绛虽然也是深知人生三昧的智者,但她不忍直面惨淡的人生,也不忍血淋淋地揭示人生的残酷性。她的小说虽然深刻表现了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弱点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纠葛,却常常以妥协、和解或称心如意的大团圆结局收场。她的《小阳春》与白先勇的同名小说同样表现“中年危机”、婚姻危机,却以俞博士的迷途知返而告终,其间没有剧烈的冲突,更无死亡的陰影和深重的罪感,一出极可能出现的家庭悲剧被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不乏戏谑意味的轻喜剧。白先勇的《小阳春》则不但没有将人物之间的矛盾将以化解,也没有将“中年危机”、婚姻危机加以消解,反而以沉痛的笔触,描述了矛盾的深化、危机的深化,以及主人公的挣扎和沉沦。endprint

樊教授与樊太太的矛盾与隔阂主要肇因于信仰上的对立。樊太太素琴笃信天主教,认为人类都有罪,但樊教授却不认为自己有罪,作为数学教授,他从骨子里排斥素琴所信仰的天主或上帝。这就意味着,樊氏夫妇的失和,并非基于一般意义上的情感隔阂,而是基于科学与宗教的对立。此后,由于他们的独生女丽丽被烧死,两人的婚姻关系到了崩溃的边缘。丽丽是樊教授失败人生中的唯一慰藉,她垫起脚嫩稚稚叫他不许皱眉头的场景,是他永难忘怀的温暖记忆。

丽丽的惨死令樊教授痛不欲生,他发誓要惩罚樊太太,要让她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在这样一种悲恸与愤恨交织的心理状态中,本就因事业失败、理想破灭而深陷“中年危机”的樊教授走向了沉沦。小说中对樊教授性侵阿娇的描写,采用了意识流手法,即通过阿娇的模糊回忆加以表现,婉曲而隐晦。但阿娇的心理独白——“我早就该杀了他去了,那头脏猪!”#2却无情地暴露了真相。白先勇以他迥异于杨绛的彻底而残酷的叙事心态,剥去了最后一道面纱,深刻揭示了人性恶。这种人性恶的根源,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欲望。基督教和天主教所谓“原罪”,其实就是人类非理性原欲的象征。

从欲望的破坏性、毁灭性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确实是有罪的,也确实有救赎的必要。但是,白先勇的《小阳春》并没有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那种穷究罪与罚、罪与赎主题的深度和力度,它只是写出了樊教授的多重痛苦,以及最后的沉沦。因此,这篇小说只能算半截的《罪与罚》。

白先勇在回应法国《解放报》“你为何写作”这个问题时说,“我之所以写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英文原文是:“I wish to render into words the unspoken pain of the human heart.”)#3。2000年,他在面对香港中学生的一次讲座中对此解释说:

我认为,有很多事情,像痛苦、困境等,一般人可能说不出来,或者说得不好,但作为文学家,比一般人高明的地方,就是用文字把人的内心感受写出来,而且是写得好。我们看了文学作品后,往往会产生一种同情,这个很重要。没有人是完美的,完美只是一种理想。文学作品就是写人向完美的路途上去挣扎,在挣扎的过程中,失败的多,成功的少,但至少是往这一方面走。我想文学是写这一个过程,写一个挣扎,让我们看了以后,感到这种困境,产生同情。#4

很显然,白先勇的创作观与他的人生哲学是不可分割的。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人的不完美,人生的不完美,以及由这种不完美所衍生的痛苦与困境。他同时冷峻地指出,人类试图走向完美的过程,是一个挣扎的过程,而且通常以失败告终。白先勇对文学功能和创作意义的认识正是建基于他对人生的悲感体验和他对人类内心挣扎与失败命运的深刻体认。对白先勇来说,文学是人类内心痛楚和挣扎的诗化呈现。作家既应是人类痛苦的代言人,也应是揭示人类困境、激发同情悲悯的哲人。

的确,很多人的内心中都有难言之恸、未言之痛(unspoken pain),很多人在寻求完美的过程中经历了挣扎和失败,但是,人类的天性是喜欢炫耀自己的成功,表现自己的喜悦,而不愿在人前诉说自己的失败和痛苦。然而,人性的弱点、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不完美注定了罪恶、痛苦和失败的不可避免,而且,从终极意义上来说,再值得留恋的人生都不免寂灭的宿命,再优秀、再幸运的人都难逃由盛而衰的终局,因此,就算是满怀乐观主义、自以为完美的人,也终有一天会萌生樊教授式的“欠缺之感”,如果更进一步参悟到修短随化、世事无常,就会滋生超越个人得失悲喜的宗教式悲慨。从这个意义上说,悲感体验实质上是对人生本质的觉悟。

白先勇在初试啼声的少作如《金大奶奶》《青春》《月梦》中即已流露出远超同龄人的悲感体验。而深入揭示人类内心的痛苦,深刻揭示人类的困境,真切表现人性的挣扎,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倾向。《小阳春》也不例外。这篇小说以表现“中年危机”、婚姻危机为切入点,揭示了樊教授的失落、挣扎与沉沦,将他的内心痛楚变成文字,令人心生同情和悲悯。

杨绛虽不是“残酷的天才”,却也不是浪漫主义的闺阁作家。杨绛的小说大都取材于大学生和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这些作品看起来是象牙塔里的故事,却表现出象牙塔外的清醒#5。杨绛洞悉了人情冷暖,人性弱点,以及人际关系的复杂,她的小说大多以人与人间的矛盾纠葛为叙事动机,细腻揭示了人生的困境、缺憾以及社会的病态,例如《璐璐,不用愁!》里璐璐的失恋,《“大笑话”》里陈倩的被算计,《“玉人”》里郝志杰、田晓夫妇的误会与争执,《鬼》故事里贞姑娘的孤苦挣扎,《洗澡》里许彦成、姚宓的婚外情以及一众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相互倾轧。显见杨绛并不是一个沉浸在书斋雅趣或田园诗意中的造梦者,而是一个对世间的苦难与人生的不完美有着深刻洞察的智者和叙事者。在这一点上,杨绛和白先勇是相通的。两者的区别在于,白先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残酷的天才”#6,他对罪恶和痛苦的揭示锐利、彻底,并且常常诉诸死亡叙事,杨绛则是托尔斯泰式的清醒的博爱主义者,她深刻认识到了人性恶,也深刻认识到了生活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但她的温和心性令她不忍血淋淋地解剖人生,也不忍令她的读者感到失望以至绝望,而她的源自亲情、母爱的博爱与同情,又令她致力于寻求和解与宽恕。因此,尽管杨绛的小说大多描述困境、缺憾、矛盾、纠葛,却多以矛盾的化解、人与人的和解或意外的惊喜收尾。

笔者以为,所有小说、戏剧或影视的结局不外乎大团圆、小团圆、不团圆三种。大团圆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面人物得偿所愿的圆满结局,如各种喜剧或正剧,小团圆是有缺憾的团圆或失落中有所补偿,如《长生殿》《复活》《倾城之恋》,不团圆是主要人物的毁灭、失败或人物命运未知,如各种悲剧以及多数现代派小说。照此标准,白先勇的小说多为不团圆的结局,而杨绛的小说、戏剧则多为大团圆或小团圆的结局。杨绛的喜剧《称心如意》就是典型的大团圆结局。《洗澡》这部小说所表現的许姚之恋本来是不团圆的结局,但在《洗澡之后》,由于许太太杜丽琳意外出轨,许姚之恋的心理障碍和现实障碍均被扫除,原有的难题和矛盾也彻底化解,原本的不团圆转变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代人永叙天伦的大团圆。杨绛在《洗澡之后》的前言中交待了创作心路:endprint

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意指有人误解为偷情,——笔者按)。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这样呢,非但保全了那份纯洁的友谊,也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7

这段自白虽只是针对《洗澡之后》而发,却彰显了杨绛固有的创作心态。许姚之间明明是“偷情”,但杨绛却不忍正视、不忍揭破,而是以“纯洁的友谊”将其美化或虚化。对于读者,杨绛同样心怀不忍,她要给他们看到“称心如意的结局”。这样的创作心态比较接近沈从文。沈从文在小说《长河》的题记中说:

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8

沈从文也很照顾读者的观感和承受力,不忍心带给读者痛苦印象。因此,当他在分析现实、揭示问题的时候,虽然内心沉痛,却克制住“残忍”的笔,特意加上牧歌谐趣和乡村幽默,以取得人事上的调和。杨绛在《洗澡之后》有意安排许姚之恋的“障碍”——许太太杜丽琳出轨,从而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使母女分居、婚姻不谐等矛盾与困境俱得圆满化解,即是沈从文式的调和人事,表现出温厚老人对这个世界的期许与祝福。她的《小阳春》虽然写于早期,却同样以人事上的调和结束了一场由“中年危机”引发的婚姻危机,与白先勇的“残忍”书写迥异其趣。然而,和解主义的思维固然美好,却使杨绛以及同类型的沈从文等作家对人性恶和现实矛盾的揭示和反思不能彻底,也就无法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帕斯捷尔纳克的高度,也不如白先勇的小说更能引发痛切的反思。

【注释】

aShakespeare: Macbeth, 5.5, p165, edited by David Bevington and David Scott Kastan, published by Bantam Dell, New York, 2005.

bcdefghijsvwx@9杨绛:《小阳春》,《杨绛文集》第一卷(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38页、39页、39页、39页、39页、39页、40页、40页、45页、37页、41页、37页、41页。

klmnoqr#2白先勇《小阳春》,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2页、151-152页、153页、155页、162页、150页、151页、160页。

p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第3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00页。

t歌德《浮士德》 (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页。

u歌德《浮士德》 (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页。

yCf. Murray Stein( former presid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Analytical Psychology),In Midlife: A Jungian Perspective,Chiron Publications , NC, 2014.

zElliot Jacques,“Death and the Midlife Crisi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46 (1965): 502–514.

@7参阅郭永玉:《荣格及其学派与超个人心理学》,《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年第5期。

@8黄景仁:《两当轩集》,李国章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6页。

#0施懿琳:《白先勇小说中的死亡意识及其分析》,龚鹏程编,《台湾的社会与文学》,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版,第195-234页。

#1蔡克健:《同性恋,我想那是天生的!——PLAYBOY杂志香港专访白先勇》,白先勇,《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1页。

#3蔡克健《同性恋,我想那是天生的!——PLAYBOY杂志香港专访白先勇》,白先勇,《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页。

#4白先勇:《我的创作经验》,白先勇《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138页。

#5杨绛不是一个多产的小说家,她留存世间的小说仅有九篇,包括短篇小说 《璐璐,不用愁!》 《小阳春》等七篇,以及长篇小说《洗澡》及其续集 《洗澡之后》。

#6白先勇在评论《卡拉马佐夫兄弟》时介绍说:“我念大学的时候,在研读过的西洋文学书籍中,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小说,曾经给了我最大的冲击与启示。……西方文学的深刻处在于敢正视人类的罪恶,因而追根究底,锲而不舍。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恐惧与悲悯不禁油然而生。恐惧,因为我们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们于是变得谦卑,因而兴起相濡以沫的同情。”(参见《白先勇评〈卡拉马佐夫兄弟〉:恐惧与悲悯的净化》,《联合文学》1998年第4卷第9期。)

#7楊绛《洗澡之后·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8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选集》第五卷(文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6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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