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静
一
我疲塌地跟在爸身后,像拖着长长的尾巴,被撂远一截路,爸就会喊:快跟上。我便如上紧的发条噌噌撵上几步,拽牢爸的衣角,不一会儿那手松懈下来,爸又甩出长尾巴,这一路我像磨面的小毛驴累了被吆喝几声才能呱嗒起连续的蹄子。我不停地捏着鼻子,让干燥火烧的鼻腔压紧再猛地松开,好像这样能挤出潮湿,我艰难地咽着星点的唾沫渗着嗓子眼的干燥,刚下车时欢快的小腿此时变得沉重而机械,耷拉着脑袋不敢对抗烈日的直射,而眼前总是有白晃晃的跳动,像是盛夏里舞着白衣的飞虫,我揉了揉眼烦躁地赶走它们,只留下爸高大的背影在我眼前急切地蹿动,起起伏伏,我也要努力地蹿动,这样才能扯上他的衣角。
一米来宽的土路像放出笼的黄狗,一溜烟地奔向远方不见踪影。路两边只是整齐的麦茬,纵横的田间没有遗落一根麦穗,那场以虔诚的弯腰作为谢礼的盛会已经完成。直楞楞的秸茬声势浩大地连成一片,一大片,那灿烂裹着油亮把阳光折射得更强更烈,仿佛化成光亮的液体在麦茬梢头无声地流动。远处突地跳出几堆麦垛,圆鼓鼓地打破一路视觉的枯燥和疲惫,每一堆寂然的独立都是召唤,我汗津津的手拽着爸的衣角蔫蔫地皱成一团,向着难得的参照目标一阵小跑。
麦忙后的乡间小路是寂静的,一路上几乎只有爸和我两人呼哧哧地走着,一高一矮地跳跃,偶而一两只黑褐色的鸟呼啦划过天空,“麦杆垛垛,麦杆垛垛”地叫着丰收,爸说那是布谷鸟。
走了几里干瘪瘪的乡间路,小村庄甩开乌秧的长发朦朦胧胧地就在眼前。我闻到了那焚烧麦杆的炊烟揉着牛粪羊粪的味道,爸扛着欢快的膀子,眼光被熏得柔和起来:“快点走,前面就是爸的村儿。”
村口一个拉着架子车的老人站住脚眯着眼打量我们,他绾着高低不齐的裤腿,麻绳的细裤带绕了一圈又一圈,肚子瘪进了腰杆里,凸起锁骨不紧凑地挑起红色的背心筒进裤腰。他颤颤地喊起爸的小名,爸愣了下神,猛地甩开我,几步跨上去握紧老人的手:“呦,二爷……”
我看到低矮的瓦房旁好几处摊晒均匀的麦子,每摊麦子都趟出一个长长的“回”字,便跑去抓了一小撮放进嘴里,据说只要不停地嚼准能嚼成泡泡糖。瞥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个个穿着宽大的汗衫裤衩,靠墙根蹲着,手里还端着盛有面条的搪瓷大碗,她们怔怔地看着我,其中一个磨在另一个的耳边嘀咕:“她的红裙子咋恁好看嘞。”她挑起一挂面条的筷子架在斜斜的碗中央,汤已漫过了碗沿,滴滴答答地钻进厚厚的浮土里,扑扑没了踪迹,几根柔白的面条还挂在碗沿上顺着汤水在空中荡荡悠悠。
二
爸说他是幸运的。十八岁那年各地市争相发展工业,成立之初的地区柴油机厂在各县招聘工人,但必须是贫农成分。爸经历过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贫患,却意外地收获了苦难隔着沉厚尘烟撇来的一份青睐,激起爸眼中的层层向往。在二爷与大队干部的通融下,爸和那些农民后代抬起溅满泥巴的双腿,轻捷地跃上解放牌大卡车,古铜色的脸镀上晨阳的金辉如油画般拓展,敞开的衣襟是心旌在风中飞扬,唱着逃离的庆歌,头也不回地离开故乡,成为一名吃商品粮的城里工人。
村里的路是热闹的,高高低低的榆树,柳树,空气也不那么燥,我不再捏鼻子咽口水。村口那棵老皮黢黑满身凝锈需三人合抱的大柳树,蓬勃着千万根纤韧的柳条如鬓发散乱的妇人在田地里疾呼,它颠覆了我所见柳树的美,畸形的躯干经历了斧劈,虫侵,风蚀最终凝成一块块疤瘤,而两股杈的顶端却蹿出苍翠,鸟栖成群蝉鸣不歇。
屋栅头树荫下,头上顶着大方格粗布帕子眼下吊着深度弧线颓废眼袋的老太太,胯上骑着奶上吊着光屁股孩儿的小媳妇,还有挎着柳筐提着粪铲敞着怀溜达的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磨着时间。前头一个瘦高的男子牵着一头肥硕的健牛,那牛屁股蛋上吊着两疙瘩肉,一走一颤。遇到旧识爸兴奋的脸上酡成夕阳红,嘴边跳动的笑容变戏法似的传递,复制到每个人的眼梢,嘴角处,一样亲切一样灿烂,而我掂着裙角在那些女孩子眼帘下不经意遗落的羡慕中,在鼓涨涨的骄傲和优越中有点张狂地行走。
一个个头高挑的男孩子毛躁地在我们身边磨蹭,他黝黑的皮肤像戏台上包公的脸,我只看到他翻出鱼肚的眼白,没留意五官。“他叫银行,和你同岁,是你表叔。”爸乐呵呵地说。我惊异他的名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十三岁就当叔?美得!”我嘀咕着,他冲我笑,没了那两道鱼肚白倒露出一排白牙齿,抢过爸手里的包,麻杆的长腿架着轻捷的身子像鸵鸟一样奔跑。
短短的一段路被聒絮的乡情扯了长度,直到我看到奶屋前那坑鱼塘依旧粼粼地闪着光,那棵石榴树依旧茂盛葱绿。奶得了黑小子的信,头顶着薄薄的方格手帕,抄着手站在石榴树下张望,奶穿着白色偏襟盘扣长衫,黑色涤纶裤的裤裆松松地吊在膝盖处,宽绰的两条裤腿被黑布条绑成粽子,牛角尖的三寸小脚锥在地上。爸远远看到,急切地过去,拉起奶枯枝的手,有点哽咽:“娘……”奶翕动着瘪凹的嘴,平静的皱脸仿佛用一方沉重的青砖压住所有情深,她浑浊的眼放出的潋滟在爸脸上仓促地打了个转,就投向了我:“俺静儿都恁高啦,走,奶给你们做饭去!”
三
我颇有节奏地拉起了风箱,爸说,轻拉慢送叫游火,急拉狠送叫赶火。在他的指挥下,攥着风箱把儿,鼓圆了劲,啪塔,啪塔地拉来推去,另只手抓起大把的麦杆塞进炉膛,灰烬里总会跳出星星点点的金花,我慌张地躲闪,害怕落在新裙子上一个恼人的印痕。当新奇劲过后只就剩手困腰酸,便扔給婶子拍拍屁股走开了。
上次见到小叔还没有新婶子,他那深刻的手纹里,粗砺的指甲缝里填满了石灰的手从贴身衣兜里掏出折叠整齐的手绢,展开是一支红蝴蝶发卡,说是从遥远的大城市买给我的。我就想,遥远有多远?大概就是从我家到奶奶家这遥遥的距离吧,这距离又要多久的奔波来完成?我算不清。我把振翅的蝴蝶别在细绒的头发上,美美的,可没多久它的翅膀便折断了,不能飞翔的蝴蝶就是条虫!我流着泪重新扎上红绸带,那是妈从很近的县城买来的。以后爸再说起小叔时,我总联想到那不能飞翔的红蝴蝶坚强而卑微地存在。今年麦忙时节小叔依然没有回来,他在那遥远的城市日日用钢筋水泥浇筑坚硬的脊梁。endprint
婶子话不多,只留有温婉的笑容抒写所有情感,让人觉得这辈子都很难洋溢出热情,就像刚进门时给我和爸打的一盆洗脸水倒的一杯茶水,不热不凉,却也洗去尘埃清润嗓子。可一旦干起农活来,她体内迸发的能量是两三个小伙子不能及的,她把所有的热情都伺候了土地,只如蒿草深深扎根简单生长。
地锅盖冒着突突的热气,吐出滚烫的水珠哧哧地迸溅,落在土灶台上全吃了进去。我坐在灶房的小矮凳上肚子也咕咕地响,使劲地吸着鼻子畅快地闻着玉米窝头的香味,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刘海儿贴在脑门上,吃惯了白面馍就那般念叨金黄的玉米窝窝,心里会想:要是出生在老家该多好。
堂屋聚了一些人,年龄与爸相仿,却大都是他的长辈,所聊家常无非就是这家儿子又去了某某地打工,收入还不错每月都有盈余,那家闺女怎么就放着好相不找,非要远嫁僻壤之地?这家男人庄稼好把式年年穰穰满家,又添置了一辆新手扶拖拉机,那家老人音貌依旧本该美意延年,却已归土一年有余。爸只能用惋惜、兴奋、遗憾这些粗糙的情感,落寞地涂写故乡这两三年的空白,心也变得粗糙。爸问到二老太爷的儿子时,老人闷着头褪下大拇脚趾头处顶有破洞的布鞋,挑起干裂的大脚板,瘪瘪的鞋在凳子腿处猛烈地摔打磕着沙砾,荡起阵阵尘土,然后甩在地上用脚板使劲跺着,骂道:“鳖孙,还提那鳖孙弄啥!”
四
乡村的夏夜是清凉的。星辰披着月华的凉挤挤挨挨地坠在夜空,繁而不乱,密而有序,那种有序是望一眼便沉在心底的清宁,抬头望见的每一颗渺弱光芒的星子都是于千百年折转中流落的菩提,是清凉的,无燥的。
乡村的夏夜也是清净的。蛙声一片如梵音经贝轻击着耳膜,少了一只蛙虫的鸣叫都会听得仔细,那一定是饮醉了夜风沉沉地睡去。
爸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走到奶跟前:“娘,我给你泡泡脚。”奶急忙把小脚缩在凳子底,摆着手忸怩着脸说:“不要不要,俺自己洗。”爸蹲下从凳子底搬出奶的脚,脱下尖脚布鞋,解开缠在脚脖上长长的黑色裹带,爸揉了揉奶那被捂得涨红的细细脚脖,扯下白洋布缝做的袜筒,奶那伤残的小脚便惊心地呈现出来:脚面呈60度高高隆起,脚后跟像一个馒头,堆积了厚厚的老茧,四个脚趾头挤压着齐刷刷地折进脚掌,就像垫起的四坨肉瘤,只留大拇脚趾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似一个尖尖的棕子角。奶抖动着想要逃脱却被爸摁进水中,轻轻地揉搓。
爸和奶都不说话,奶深陷的眼眶里蓄满了一潭月光,那是岁月庄重的赏赐,只有哗哗的水声在委婉地诉说一段尘旧。
爸七八岁那年,全县闹饥荒,他饿成瘦杆四肢无力地撑着大大的肚子,常在天不尽黑时就被奶哄上了床,奶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床是一盘磨,躺上就不饿。可爸数了千万只羊也睡不着,心里像猫抓,奶悄悄提了盏煤油灯颠着小脚趁着夜黑去几里外的地方扒榆树皮。那时没有粮食,只得吃野菜榆树皮充饥,近的地方早已被吃成秃光,光溜溜的榆树没了羞臊只剩惨淡,就去几里开外的地方寻摸,那也要趁着夜黑抢先,否则明天准又成了光溜。每次半夜回来,灯油熬干灯芯成灰,奶拍打着浑身的土,揉着肿胀的小脚,坐在床头看已经熟睡咬着烂被角的爸心疼地叹息。扒回来的榆树皮剁碎和进黑面里,揉成團上笼蒸,不好吃更难消化,爸每次大便时都抱着肚子滚成了团,嘴里杀猪似的嚎叫:“饿死也不吃了,饿死也不吃了……”
爷查出病时我不到一岁,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物质匮乏的岁月,手术和保守治疗是横亘亲人面前的艰难选择,爸和小叔在决定卖血也要做手术时,奶却颠着小脚用架子车把爷裹在缝满补丁的红绿碎花薄被里,从十几里外的医院拉回了家,奶灰白的脸前几缕灰白的头发来回晃荡,眼中的坚定透着折胶堕指的寒,是今生不敢用来回望的,所以爸很少提到爷,他怕扯出那蚀骨的坚定。
西间房婶子拍着小弟弟唱起了摇篮曲,轻柔的,像泉水在月夜下流淌滋润着我裸露的肌肤。我毫无睡意,蹑着脚探到奶的房间,乳白的灯柱下,爸和奶还在说话。
“你二爷的小子受法都两年了。”
“哦,难怪。前几年我听说在外地做生意混得挺大的呀。为啥呀?”
“还不是钱烧的。你二婶子生病那阵,就没回来过,光知道寄钱,钱还不如龟孙子,白生喽!全是闺女就这么一个小子。腿长了,心长了翅膀飞不回来了。”
心也会长翅膀?怎能飞不回来呢?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通,鸟儿有翅即便强健也飞不出苍穹,总有归巢。
梦被月色印染,我腋下生出透明的薄翼,欲展翅拥抱天空,却被一群鸟嘲笑着醒来……
五
自然界通灵的使者不再以婉约搅了晨梦,那近乎人语的鸣叫让我倍感神奇与亲和。天刚蒙亮,鸟的欢唱像集市闹嚷起来。奶坐在屋前扯开细长的头发,拿起篦子一遍遍篦头,大把的白发缠在篦子上挽成团,然后奶梳起细如蛇尾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用亮白光溜的银簪子竖着插紧。奶乐呵呵地叫我:“来,静儿,奶给你梳头。”我乖巧地坐在奶的怀中,两手平展展地放在她的膝盖上,我感觉到突兀的膝盖骨嶙嶙地翘起,每一次伸展就会像一架破旧的老纺车吱吱作响,我把手慢慢地抬起架在空中。奶也给我梳了麻花辫,辫梢系上她用红头绳编成的蝴蝶结,我想是只振翅的红蝴蝶吧。
爸和婶子把刚磨好的几袋面粉和麸子卸下车,奶忙拿起毛巾甩着爸身上的白面麸子:“歇会儿吧,赶早就忙活。”她看着爸坐下来滋滋地咂着茶水才开始准备我们回家的行李。
奶搬来三块砖支起一口平底锅,点着一把麦秸,顺着风势“哄”地一下蹿出高高的火苗要把整口锅给吞掉,奶塞进几根枯枝,把猖獗的火势压了下来。油布转着圈把平锅底抹得油亮,升腾着股股热气,放上婶子擀好的加有黑芝麻的薄面皮,不一会儿冒出几个泡泡,瘪下去又顶上来。奶吹着指尖迅速地翻着薄饼,烙熟烙干晾凉后就是我和爸都爱吃的焦馍。
奶把烙有一尺高的焦馍、小磨香油、玉米面、小麦仁等装进小袋用麻绳扎好口,再装进大的鱼鳞袋中,妥妥当当交到爸的手中,爸掏出来,奶又固执地放进去,几番推搡我和爸各提了大包小包出发了。endprint
奶抄着手立在石榴树下,有风来,吹动她宽绰的衣裤,爸回头摆摆手:“回去吧,娘,风大!”奶平静的脸压住所有情绪,圆规般地站立。
爸放快了脚步要走出奶的视线,不一会儿压着声问我:“看看你奶还在吗?”扭头,那白衫强烈地晃动,刺得我的眼有点酸:“在!”
爸又加块了脚步努力跳出那眷恋的眸光,不一会儿急切地压着声又问我:“看看你奶还在吗?在吗?”扭头,那白衫隐去清晰的轮廓,和石榴树的苍绿连成一片,瞅得我的眼有点涩:“在!”
在奶漫长的目光里,只能以落拓的背影告别,那是爸努力出逃的痛。
爸长了翅,只飞越一个转角,便逃离那倾沉负的温润。爸才扭头,空荡荡地连白点都没了,怵了好久,蹲下身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我不能呼吸,感觉腋下也有一对隐形的翅膀正撕裂般地发芽。
香火菩萨
姥把一盆水用力泼在地上。水从高处的洋瓷盆中摔落,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感觉,飞溅出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一阵痉挛,院子里乍着干皮的青砖地面全吸掉了那水,那声音,那惊心动魄。
低矮的瓦房幽暗,阴凉,弥散着一股霉菌的味儿,外边雪亮的光线撤换着踔跃,只巴巴地挂在窗台上几缕细碎的光影,屋内凹凸不平的地面光溜地突起一块块坚实的小土包,硬生生地硌着脚底。姥交替着压迫的双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大脚片晃荡地悬在空中。这种脚不着地的感觉让姥挣扎出一种逃离的臆想,意外的轻松在舒展,在蔓延,她的脸像点着一盏灯闪烁着神秘的光。
一阵嗡嗡声是夏天乱撞的绿头苍蝇,怎么也模仿不出蜜蜂的气质。
二姨穿着红衫坐在床头,那红色是蹩足的,颓废的,沉郁的,只因装扮了一个傻子。
是的,二姨是个彻底的傻子。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嗡嗡地说,嘴皮磨成了柳叶,嘴角挂着白沫,像喝了毒药的女人被拼死救活却依然保留那惊悚的痕迹。姥说,那个年月怪我没照顾好这可怜的妮儿。妈说,六岁前好端端的,可惜被一场病害傻了。我说,那么多黑丸子,白粉末从嘴巴灌下去,到胃里,再滑到肠子里,一定能到达使她犯傻的那个地方。这样的话嚼成干渣,啐出来轻飘飘的也落不到地上。姥又说,生病快三十年了,以后没了我她咋过?妈又说,别再浪费钱了,看不好就认命吧!看到那张再结不出伤悲的老脸,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那能揪起薄薄松皮的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黄纸片儿,每张纸片上都画着猩红色奇怪的符号,如流淌的鲜血,曲曲折折地拧动。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一个活脱完整的世界了,结果还是那一撮灰白的药粉,无精打采的挤挨,是姥粉碎的心。姥铁了脸地硬灌,二姨摇摆的手脚像溺水的人疯狂地扒拉着稻草,发出淹得透不出气的声音:哈,哈……那些粉末还是被倒进口中,胃里混浊了,肠子混淆了,眼里就刮起干燥的风沙,尘土飞扬,模糊了视线。
二姨的病时好时坏。坏时,咆哮着野兽的嘴巴,喷薄着火龙的眼睛,把刚贴在门框、床头上黄纸朱砂的灵符敕令烤干,一片片落在地上,落在姥绝望的痛楚里。姥把烟杆抖在嘴角,鼻翼张大吐着烟雾,猛地一吸,皱巴巴的脸仰向屋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低垂头颅,用剧烈的咳嗽扯着自己的心肺。
星星一颗颗跳上深蓝的天幕,又被太阳翻起的鱼肚白逼离天穹,姥一直撕扯……
好时,二姨会低眉顺眼地瞅着姥,眼中生出细长的丝线牢牢挂在她身上,苍蝇一样嗡嗡地掠过。姥买来肉炖上,然后把一块块滋滋冒着细小而透明的油亮气泡的五花肉,颤动着夹给她,二姨哧溜一口,那肥硕的肉挤出一道油光就落了肚。姥嚯嚯地笑。
姥决定给低眉顺眼时的二姨找个依靠,像泼出去的水不再收回。
男人是个二流子,好逸恶劳,没有光景的农村人,快四十岁了响当当的光棍一个。姥却说他太老实了才把日子过成这样,可我认为这没有因果关系。在破旧的瓦房里,男人躺在棉絮破扯的床上想着女人,想着传宗接代。房顶泄露星星点点的瓦蓝,他搓着烟膏子似的黑泥蛋子,弹出去,炯烈的目光会像子弹努力射向那瓦蓝,逃不出去,终如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上。
这是与一个傻子相般配的归宿。
男人推着借来的二八自行车,把穿着红衫的二姨接走了。二姨出奇地安静,木偶般听着男人的指派,可那黑怔怔的眼一直剜在姥的臉上。她拽住姥的胳膊,长长的指甲陷进姥的肉里。姥的脑袋鼓胀胀的,塞满了烟雾一样的东西,脑仁子咣咣咣地像能摇响的鸡蛋。姥咬着牙闭着嘴,嗓子眼里却滚动着咕咕的声音:“去吧,去吧。”
姥是睥睨着眼,筛上了那嬉皮嗨嗨的二流子。这号的老实人原本是被姥夹在眼里变成眼屎般抠去的,如今姥胆战心惊地向他讪讪地笑,搓着手向他讨好地说,闺女有点那个……你多担待。男人呲出一口黄斑牙,闪着骨碌碌绿豆似的老鼠眼说,嗯,情况我都知道,只要能生下儿子,一切都好。我讨厌姥那怯弱的表情,仿佛是姥坚硬倔强的骨头里生出一根长长的刺,挑破皮肉,露出森森的白。我也讨厌那种牙口的男人,他一开口便觉得到处散发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难闻。
我不会叫他“姨夫”,最多直呼其名。
以后的日子,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傻姨,若不是被姥一遍遍拿出来提醒:你二姨好像不再闹腾了,日子过得还算安生,只要能生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就有指望,我就能闭眼啦。
堂屋中央吊着锅盖大小的一大盘盘香,香条由内向外依次围绕成若干圆圈,形成同心环状,悬垂如塔,底端的星火,规矩地循着固定的轨道腾出袅袅的青烟。那缕烟带着深沉的祈佑从尘世中抽离,只是把灰烬的躯体留落下来,有风吹,如尘土凌乱地散去,所有哀伤,悲离,希冀,安稳,都不曾来过。
二姨生了个蔫皮小萝卜头的男婴。姥的手像经了寒霜的老萝卜,在我手中无力地冰凉着,“要是个女孩该多好,闺女贴心,大了能伺候她妈。”
“唉,世上无非又多了个受苦的孩子,遭罪!”妈扔出的冰硬砸在地上,震得姥颤抖。
二姨出嫁这事,姥和妈争执了几宿。直到那盘香燃尽,落在地上一截一截的香灰摆成了八卦图,居然没被风打扰而完整地保留。我蹲下身,点动着手指,走不出这迷宫般的阵,姥和妈也肯定走不出去,别看她们吵得那么振振有词。endprint
姥让我打扫这最后的一堆香灰,那迷宫在呛人的烟土中消散。其实根本不用努力走出去,一切不过虚幻。既然尘埃落定,我想姥再不需要这一缕升腾。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姥和妈都不说话。天上空荡荡的,正头顶只停留那一团云,被装订般,中间沉厚,略带有黄渍,像姥的眼白,边缘薄薄的闪亮,却洁白,好像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
再见到二姨时,她瘦得像鬼,手臂、腿腕的青筋暴突,是无数条虫子在爬动,虚弱的目光被眼底密匝的血丝纠缠,扑灭,低哮的声音刺啦刺啦,是铁铲刮着锅底的刺耳。我从没那样害怕过二姨,即使在她最疯时那还是个人,一个女人。姥给可怜的二姨擦洗着发臭的身体,皮肤上一坨坨尘垢堆积的裂痂,像暴晒的乌龟壳。二姨佝着小小的脑袋要缩进壳里,那盆水污秽不堪令人作嘔。
天上大片的乌云下坠,如姥阴沉下垂的脸,迅速压向她的心口,脾脏。
二姨回了娘家,她那不傻的儿子却没了妈。
姥的堂屋又重新燃起大气势的盘香。姥说,她的香火里住着一个菩萨,在慈悲地看着她的供奉。我找不到桌上摆放的水果、馒头或者肥厚的肉。姥还说,只要供奉尽了,菩萨会让二姨好起来的。我还是理不出这里的因果关系,就像姥说“男人太老实了才把日子过成这样”一样的没有因果。
姥又开始吃糠咽菜地给二姨看病,挖掘土方子,请神婆,因为那盏香火一直缭绕不绝。
二姨熬成了一片灰烬颜色的发,毛糙地盖在头顶。她伸出长舌头,卷着舌尖舔着碗底,却没以前的贪婪,光净,肚子里也没了馋虫。她的声音从苍蝇变成了蚊子,混沌的眼光打散在姥的脸上,把姥一脸的企望全淹没了去。她好像失去了味觉,再难喝难闻的药扬起脖子咕咚几下全倒了进去,嘴角留下黑黢的药汁像蚯蚓蠕动着滑落衣襟。她从不坐在凳子上,只是蹲着,萎缩成了一团。这一切依然改变不了她还是傻子。
姥和妈还会争执。妈说,别再花那么多冤枉钱了,自己苦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看人家老婆婆晚年多幸福。姥说,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永远不懂。我也不懂,那天好像看到了那香塔中端坐着一尊菩萨,盈盈含笑,揉揉眼又不见了。
晚上,姥撑起昏沉的眼皮,嘴角的褶皱里涨满了悲悯,像尊菩萨。她压着声音,脸上闪着幽幽的光对我说,做了这么多的供奉,菩萨准了我一件事。接着又抽了一大口烟,从头到脚便被这口烟雾打通宽敞,合上萎顿的眼,说:许我能硬朗朗地活着伺候你二姨,直到亲手埋葬了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