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
中国人互赠信物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远古,不同的人选择的信物都与其身份相配,与古老的信仰相关。信物是情感的承诺和期许,更是中国式爱情的见证和传承:所谓定情信物,“情”者,真情也,“信”者,凭证也,既为“定”,不可悔也。
《诗经》时代的情与价
《诗经》中的《静女》,大概最早记载了美女向男青年赠送礼物的经历:“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在城边等待心上人的小伙子得到一支“彤管”,于是有点狗腿的感慨:“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从搔首踟蹰到心旷神怡,原因无他,这“彤管”乃定情之物。
“彤管”即白茅,外部紫红皮,剥开后草芯沁香怡人。因其“根结连理”,所以古人相信,在典礼中用白茅,可以使参与的两人心相连接。且白茅气味芬芳,古人讲这种芳香之草皆称为“兰”,《系辞》亦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白茅还有一用途:分茅裂土,天子以白茅包好一方土壤,分给有功者。获得这一信物者,就成一方诸侯。以白茅包裹象征天子与诸侯同声同气。
《野有死麕》中也提到白茅: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吉士是古代对男子的美称。但这里的主角不只白茅,还有以白茅包裹的“死麕”:白茅是婚典圣物,鹿则是上古定情的关键物品之一。《礼记》记载,婚礼纳征也就是下聘礼的环节,鹿皮是男方送给女方最必要的礼物,古人还确信,这鹿皮定情,是先皇伏羲定下的规矩,华夏一族就是受到神鹿庇佑才能如此繁盛万代。因此诗中小情侣的会面非同寻常,吉士此行,来下聘礼,婚期就在眼前。
除了鹿,据《礼记》记载,古代男女第一次见面到婚礼完成,几乎每次活动都必不可少的礼物是大雁,祝福婚后夫妻和睦家庭秩序井然。时至今日,民间还有类似“奠雁礼”,不过大雁珍惜,人们便用鸡鸭鹅替代。这一习俗传到韩国,他们婚礼信物则是大雁形的漆器。
实际上,除了习俗、财富的差别,信物也因社会地位而异。比如玉器并非普通人可用,一般情况下更不能赠与女性。为了凸显贵族特权,天子诸侯在娶妻时向女性赠玉,但女性平日仍不得佩戴。《国语》记载,鲁桓公的后宫嫔妃佩玉,被指责为“败礼”。而在社会分工中负责生产的女性们,则以农耕的劳动成果,特别是水果为身份象征。所以士子赠琼瑶,女子回报以“木瓜”“木桃”或“木李”。一直到东晋,美男潘安上街一趟,还能收获一车的水果。
《诗经》时代的恋人,用各种信物盟誓来笃定情缘。这些信物讲究“情”而不讲究“价”,好似顺手拈来,实则无不与信仰相关,它们最终成为中国传统信物的奠基石。
从“定情”到“纳征”:一件信物的自我修养
及至东汉,才子繁钦在长诗《定情诗》中描述了一对恋人定情的经过,其中双方互送礼物的情节尤其动人。因此,诗中提及的臂钏,戒指,耳环,香囊,手镯,玉佩,同心结,簪钗,裙,中衣等物件,也成为中国古人定情的十大信物。
实际上,中国古代有大量与定情信物有关的传说和故事,信物在抒情文学中的出镜率最高。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简直到了“无信物、不成书”的地步。曹雪芹总结的到位:“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表定情,或做婚约,虽然是为情节而设,却也折射出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角度。
梳理这些小说中的定情信物,大多是金玉、珍珠、纸布等材质,并以日常用品为主,日久便形成了特定的寓意。如扇与善同音,鞋表示永谐连理等。在互送信物中,女性比男性更加主动,这是因为女性情感细腻,在古代的婚姻关系中,对誓约也更加依赖。总体而言,中国式的爱情信物,大多物微义重,它们精巧,便携,且持久。
用作山盟海誓的信物不可谓不多,除了私相授受的以外,男方聘礼也属于信物的范畴,且是非常严肃的信物。
中国家族缔结婚姻须符合“六礼”,其中“纳征”一项最为关键,是在“纳吉”(合婚)之后,男家下聘礼,女家接受,既是定婚,双方均不可反悔。聘礼价值一般较高,代表男方诚意,金玉珠宝是主要内容,或许是根据金玉昂贵,其质坚硬难以毁坏的特点,来强调定婚的严肃性。
最常用的形式则为簪钗,这是最“正室范儿”的信物,它贴近身体发肤,日夕耳鬓厮磨,完成对永恒的见证。陆游和唐婉的定情物钗头凤终因特殊性取代了《撷芳词》的词牌;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镇库紫磨金步摇成为情感的重要物证,白居易安排他们在《长恨歌》里重逢,也是先要“钿合金钗寄将去”。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便感慨:“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其对簪钗的爱惜和不离不弃,恰如现代婚姻关系中的钻戒与对戒。
没有媒妁之言的小情侣要定终身,需借助私密的爱情信物为媒介,或者爱人之间传递感情信息,一方手帕颇具此功能。
作为爱情信物,古今中外对手帕有共识。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到狄更斯的《双城记》,一方手帕都牵动着主人公的命运。而在中世纪,手帕几乎相当于定婚的戒指,骑士出征前会把绣着自己名字第一个字母的手帕赠送恋人,意思是“让它代替我,守在你身边”。与中国不同的是,西方爱情中的手帕较少诗情画意,更注重人物身份地位,人们纷纷在手帕上绣名字与家族徽章。
另一方面,手帕具有私密性,其蕴含个人的独特心理,是人内在情感的载体,甚至可以說手帕是人类躯体文明的物化符号。
尺素传书的文化传承
有一部电影叫做《爱情的牙齿》,其中一个情节,主人公分手前,用钳子拔下自己那颗被恋人夸赞的虎牙送给对方,并说,只有疼痛才能让我记住你。当真是“没齿难忘”。
上海人将智齿叫做情根齿,据说在懂得爱情的时候才会长出来。当身外之物终究离散,剪下的青丝俱已成灰,当时间让一切都在烂泥之下衰败腐朽,牙齿却永不朽坏。
实际上,定情信物一词,“情”者,真情也,“信”者,凭证也,既为“定”,不可悔也。既然强调承诺与持久,“没齿难忘”固然无错,却稍显简单粗暴。相比之下,信笺则是另一种更具文化传承的意象。
古人的生活节奏慢,感情的发展也慢,男女情丝便流泻在信笺上。写情但觉香笺短,遥以信笺诉衷肠。纸墨文字见证情感,可谓真挚又浓烈的信物。
从古至今,中国不乏信笺定情的故事。乌丝绢上霍小玉痴心成灾,碧苔笺后步非烟相思成疾。李清照与赵明诚分离多年鱼传尺素,盛世中诉说与子成说的痴情缱绻,乱世里叙述掩袖伏叹的情长思恋。及至现代,朱生豪英年早逝,除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留存的还有写给妻子的三百份情书。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至今是文艺青年们争相模仿的经典。
斯人已逝,情笺长存。
然而正如鲁迅在《北平笺谱》中所言:“文翰之术将更,则笺素之道随尽”。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花笺上的文才情思,已逐渐被电邮、短信、微信等现代通讯方式所取代,旧日绚烂,在时代面前黯然神伤,徐徐褪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