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庆
夏至银川,华灯初上。一曲高亢而略带苍凉的“乌江号子”,穿云破雾,久久回响在黄河之滨辽阔的原野。
座无虚席的石嘴山大剧院里,观众们以掌声、以鲜花、以热泪、以火一样的热忱,祝贺贵州省花灯剧院入选第十五届中国戏剧节之大型花灯戏《盐道》(第三版)演出成功!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三年了!说不清挥洒了多少汗水、道不明付出了几多艰辛。我和我的团队怀着始终不移的毅力和信念,又一次登上期待了三年,砥砺了三年的又一座嵯峨的艺术巅峰。也许是喜之过望,也许是如释重负,紧绷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神经,随着一声叹息,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感到好累,却又难以成眠。凝望窗外,稀星明月,一泓不平静的心潮把人的思绪卷向遥远。一条蜿蜒于身后的长路,浮现眼前……
十多年前,在那长路的起点,我踌躇满志地接任了贵州省花灯剧院院长一职。我生长在花灯的故里,花灯于我,我于花灯,结下了充满深情蜜意的不解之缘。作为唯一在职的“非遗”传承人,忠诚于担当,责无旁贷。于是,我挑灯领班,开始了足下的千里之行。
邵志庆
那时的剧团,尚处于“春风未度,万象待苏”的冷清状态。“灯从哪里来?”“灯往何处去?”这关系到花灯艺术的“沿”与“革”,关系到花灯剧种的艺术走向的命题,依然在前辈们的脑海中、口头上无休止地搏击着。而“挑灯人”的脚步则在“戏曲乎”、“歌舞剧乎”两条路的狭缝中,年复一年地徘徊,不知何去何从。
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个性使然,我不想让“纸上谈兵”裹足不前,我必须跳出“狭缝”,另辟蹊径。俗话说得好:“不怕慢,只怕站。”天下路条条,无一不是人走出来的。只有打开花扇扭起来,走起来,你才知道何方是“直”,何方是“弯”,何方才是你追寻的终点。纵观许多成就卓著的戏曲院(团),他们的成名,他们的“蜚声”,无一不是倚仗两大坚实的支柱,支撑起金碧辉煌的艺术圣殿。一柱是优秀的剧目,一柱是优秀的演员。有了好作品,没有好演员来呈现,等同于“春色锁庭院,空有好花无人看”。反之,光有出彩的演员,没有出彩的剧本,则又等同于“英雄怀壮志,只叹少擂台”。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基于这一深思熟虑的考量,接任伊始,我便大胆地、甚而是不惜血本地采取了“两手并重”的治院之策。一手,通过各种途径,狂抓剧本创作;一手,则采取“请师进门”或“送徒取经”的方式,着力培训属于自己的新一代艺术精英。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走起来”,不仅走出一条沧桑正道,更喜收获了硕果一串。十多年的风雨兼程,撇开“音乐会”、“歌舞专场”不提,单就原创剧目来说,我院几乎以一年一新作的速度创作、排练、上演了如《月照枫林渡》、《枫染秋渡》(《月》剧改编版)、《征人行》,新版《七妹与蛇郎》、《月照枫林渡》(电影版)、小戏《拾玉镯》、《喜事成双》以及此次入选第十五届中国戏剧节的优秀剧目《盐道》(第三版)等众多有声有色的剧目。其间,值得浓墨一提的是由我领衔主演的《月照枫林渡》和《盐道》(第三版)两出大型原创剧目。《月照枫林渡》磨剑十年,巡演天下,长盛不衰,为剧院和演员赢得了“文华”、“梅花”、“国家地方戏曲创作演出重点院团”等等殊荣。同样,《盐道》一戏,“提纯”三载,一经问世,也博得了业内专家和广大观众异口同声的点赞。“……《盐道》(第三版)的改稿非常成功,其艺术成就可以和《月照枫林渡》媲美,甚至有所超越……”
在《月照枫林渡》中饰刘荷荷
《月》、《盐》两戏是同根同枝、平分秋色的并蒂莲,是讴歌真、善、美,传递正能量的姊妹篇。两戏的相继面世,不仅让沉寂多年的剧院声名远播,星光闪烁,也在社会上激起不小波澜。近年来,贵州省许多市县掀起了一股“花灯热”,有的“邀灯上门”,有的“自己挑灯”,有的则纷纷表示与剧院合作写戏。好事!这是我从艺以来未曾见过的新鲜事。“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意浓”,所有爱好民族艺术精华的人都扭起来、走起来,何愁踩不出一条属于花灯的阳关大道。
若说艺术成就上《盐》剧比之《月》剧有所超越,我想,其所指应该是表演艺术层面。是的,从接戏之初,我和我的团队,就怀着拼之必赢的信念,为全面提高表演艺术质量,狠下了一番苦功,为什么这样做?其意义何在?这得从花灯的源头说起。
众所周知,凡是成熟的剧种,各自都拥有一套完整的表演体系和独门的绝技绝招。而新兴的花灯剧种,在这方面却一直扮演着囊中羞涩的角色。旧时代的花灯,二人霸台,内容简单,程式单调,靠的是动听的灯调,诙谐的说白赢得观众的喜闻乐见。时代变了,舞台也变了。面对一出出大型的剧目,复杂的架构,复杂的情节,复杂的环境,复杂的人物,复杂的冲突……等等的“复杂”,一下子把花灯这个小兄弟推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境地。加之,长时期“狭缝徘徊”,一出又一出反映现实生活的剧目,让人贴上了“话剧加唱”的标签。上世纪某一年,我院(那时候叫“团”)一出小戏晋京展演,评委们不约而同地说:“走错门了,你这不是戏曲,应该参加歌舞剧调演!”从草台班子过渡到大雅之堂,折腾了几十年,仍然未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定位。不能不看作是一次难忘的蒙羞!
我接任院长之后,痛下决心,“亡羊补牢”。严格要求编剧、导演、音乐、演员、舞美等方方面面,心往花灯戏曲化想,劲往花灯戏曲化使。“缺失”,往往并非坏事,说明你有海纳百川的包容空间。缺少的东西,你可以向富裕的兄弟剧种借鉴,也可以从火热的生活中提炼。演员的创作源于生活,始于剧本。于是,我把《月照枫林渡》一戏列为全面提高花灯戏曲艺术表演质量的一方“实验田”。经过长达十年之久的精耕细作,一出洋溢着浓郁花灯风味的重磅巨制,闪亮登场,并得到了业内人士和广大灯迷的普遍认可。毋庸多说,《月》剧的成果,生动形象地回答了“灯往何处去”的种种质疑。这就是“灯”!这就是老祖宗希望传承于后世的花灯戏!
《盐道》(三版)是我艺术生涯中遇到的又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厚重的内涵,高难的技巧,年龄的跨度(三十岁演到六十岁),陌生的生活,遥远的环境都给我提出新的挑战。有人说:“邵院的表演技巧已娴熟到炉火纯青。舞台上、银幕上的刘荷荷都拿下了。饰演《盐道》中的田景花应该是轻车熟路。”人们的溢美之词,我只把它当作鼓励和鞭策。自己有几斤几两,最了解的莫过于自己。在表演艺术上,我是个永不知足的演员。每接一戏,我都把它视为新的起点。我不喜欢“照搬”,更不屑于以模仿代替独立创作。一个成熟的演员与众不同的是,能出神入化地让自己活在人物的身心上,演出人的灵魂、人的精神。这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要做到这一点,演员必须全身心拥抱作品。我相信可以做到。难就难在我没有充足的时间允许我去做。留给《盐道》复排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二十余天。现在的我,除担任院长、书记、公司董事长、集团“副总”,还兼任了其它一些社会头衔。每天通知开会的电话从不间断。排练间隙,一大堆批件堆在面前。有人开玩笑说:“邵院是戏里戏外一条道,都难!”戏里,我得全力以赴功克表演难关;戏外,我得应对种种场面。为了抢时间,完美地完成角色表演,我只能见缝插针,占用自己有限的休息时间。夜晚的灯下,我一遍又一遍细读剧本;赴会的路上,我反复琢磨角色的表演。身体能量严重透支,导致声带经常性发炎,我以药物维系发声,坚持排练。一次偶然失声,让我伤心欲绝。我想,完了!完了!没有声音,演什么戏?做什么演员?难道就这样永别我心爱的舞台?幸好,老天有眼,神奇的药物很快帮我唤回声音。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流泪。第二天,我照常走进排演场,竟没人察觉我一夜之间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际。
《月照枫林渡》一戏,成就了表演,刷新了舞台。我很感谢剧本,音乐给表演留足了任性驰骋的空间。更感谢导演领我进师门给我的修行给予悉心指点。经过十年的磨炼,使我懂得并掌控了如何以人物的情感激发自己的创作想象,如何用自己娴熟的表演技巧去塑造人物形象。这些都为我以后得心应手驾驭各类角色奠定了坚实基础。“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月》剧中的刘荷荷与《盐》剧中的田景花,毕竟是性格、情感、年龄、环境迥然相异的两个角色。用在刘荷荷身上的许多好的招数,搬用到田景花身上,就未免给人一种张冠李戴、不伦不类之感。我得根据角色的需要,重新设计一套表演方案,从生活积累中寻找表演元素,从兄弟剧种里借鉴表演技巧。例如《盐》剧第四幕,田景花核心唱段的表演,就是从京剧老旦 的身上借来的。借鉴不等于照搬,得渗入自身的表演元素加以融会贯通,成为人物身上一件量身定制、光彩夺目的“新衣”。类似这样的借鉴,贯穿全剧。用心的表演,成就了田景花的光彩照人。一个可歌可泣的土家族女人,鲜活地跃然于众目聚焦的大舞台。为推动剧情,提高全剧的呈现水平,产生了震撼的力量。
台上的戏谢幕了,台下的路仍然在延伸。《盐道》中有两句堪称经典的唱词:“脚下路条条,我偏走盐道。”既然偏偏选择了花灯这条路,我将矢志不移,无怨无悔地挑灯前行。
放眼前路,任重道远。又一座嵯峨的山峰矗立在云雾缥缈间。
在《盐道》中饰田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