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话剧团联合成都市委宣传部,创作排演了一部以长征为题材的话剧新作《从湘江到遵义》。毋庸讳言,表现长征题材由于其史实之著名、选择之艰难,对创作者无疑是一次极为严峻的挑战与考验。相信是在确定好大的框架结构的前提下,为了使这部戏具备更充足的精气与血肉,编剧李宝群、王宏、肖力,导演宫晓东等一行数人便开启了重走长征路之旅,从湘江向遵义也许是等距离地进入历史深处去实地采访,去感受历史和触发灵感。截取这段历史来表现伟大的长征,无疑是选择了最为惨烈揪心、生死难料,而又乾坤倒转、柳暗花明的段落,可谓是匠心别具、着墨精准的正确之举。
对这样一段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已知结局的历史大戏,即便是直呈其事和浓墨重彩地再现其完整过程,也可能是笨拙的和并不讨巧的。怎样对其进行艺术化的再现,并从现实的视角对其做出精深而具有当下寓意的沉思,进而在对这一题材进行情感性、诗意性的浓缩、提炼和强化的基础上,加以更富深度的主题开掘与艺术表现,以及着力在戏剧的整个样态上做文章、用心思,从而达到刷新和升华观众对于这段历史感受与认知的目的,这一切都使创作者在艺术创造过程中,既可能饱尝创造的艰辛与苦恼,也可能处于成功的喜悦不断袭来的兴奋之中。
从剧名就已决定了剧情所要表达的根本走向,其戏剧主线就是描写处于绝境与迷局中的红军,怎样恢复和确立毛泽东的领导地位这一重大问题。大幕一拉开便是“血红的湘江”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开门见山、先声夺人地把历史在那个瞬间曾经发生的惨烈牺牲的场面,直接地切入与呈现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给人以目不忍视、透不过气来的强烈震撼。这是一个因错误思想指导和战略失误而导致的无谓而巨大的牺牲,使整个中国革命都处在困顿、焦灼、失败的最大危机之中。而尸横遍野、死伤枕籍的败绩,则又使革命孕育着巨大的转机,即呼唤毛泽东正确指挥的回归,寻觅革命的正确方向和路径,也即台词所响亮地喊出的“这是一条血染红、命铺成的救国之路,寻找真理之路”。对此我们可以认为,剧作的意义和着眼点或许不仅在于讲述和重新演绎历史,更在于揭示中国共产党人在这一严重的危机之下,认识到“形势瞬息万变,我们不能刻舟求剑、削足适履”,不能死板教条地听从共产国际的指令,而应当念好中国革命的这本经,表明其思想逐渐走向清醒、现实和成熟。
所谓叙述体的话剧,反映了《从湘江到遵义》的构剧特点,是剧作根据这一题材所固有的特点所采用的恰当形式。也就是说,参与演出的所有演员都具有双重功能,即既作为叙述者完成对于事件的叙述,也作为剧中的角色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如重要历史人物自报家门式的出场,就是这种叙述体话剧的一种手法,处于具有强烈历史氛围的场景中的各个人物,观众要加以快速而清晰地分辨无疑是有一定难度的,自报家门所完成的既是一种辨认与定位,也是人物内心的一种倾诉与告白。对青年观众和部队官兵来说,也能起到普及历史与人物知识的作用。而在剧情的整个推进过程中,这种叙述的手法都在不断地被运用,使得剧情的起承转合显得特别清晰流畅。特别是剧作设置了人物之间大量而激烈的辩论与争吵,那一历史时期发挥过重要作用的每个人物都在发声,这实际上形成的是这些人物在思想上和性格上一次次特别激烈的交锋和较量。剧中人物政论式的激辩是该剧的一大看点,其思想性、戏剧性也正体现和包含在这种极具锋芒的激辩当中。这种激辩不仅表明寻路的艰难,也反映出危急时刻中国共产党人血性与肝胆,更证明遵义会议的召开不只意味着领导权的更迭,而是精神境界、思想认识的提升和蜕变。剧作通过雄辩有力的论争与铁写的事实,揭示出的是在重大历史关头所做出的惊心动魄的伟大抉择。
从这个意义上讲,叙述体话剧这一形式的运用,因为题材本身需要叙述的内容和所要表达的思想,需要巨大而充足的戏剧空间,这就给了剧作名正言顺的理由。但并非剧作的主旨与内涵都是说出来的,而是将叙述与细节相结合、写实与写意相结合、惨烈场景与诗意呈现相结合,这一切又是交叉着向前推进的。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是,剧情看似以自然时序来展开,实则是通过人物思想的交锋而实现意见统一的逻辑过程,反映出历史在那个时刻所做出的正确选择及其必然性,反映出人们的精神与情绪怎样由困顿纠结走向醒豁明朗,仿佛有耀眼的光亮在沉重的黑暗中渐渐出现并照彻宇宙。在此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轮廓和剪影、血肉和性格,是灼热的青春律动和灵魂脉动,从而使我们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触摸到的是那一历史时期的政治风俗画,是包括革命领袖和底层士兵及普通民众的情感与心性。
剧作对毛泽东这个人物的塑造,当然是剧作最为着力的。既把他当做扭转乾坤的巨人来写,他通过理性而耐心的说服,让他的同志逐渐接受他的主张,使这只风波险恶中摇摇欲坠的革命航船终于矫正了航向;同时也把他当成活生生、悲天悯人、内心丰富的人物来写,在他的眼中,“湘江,江山浴血,血雨江天,这江,这山,这天空,飘荡着万千烈士的英魂呀……1927年,我们也经历了这样的惨败,蒋介石举起屠刀,共产党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有人绝望了退党了,可真正的共产党人没有被吓倒,被征服,我们从地下爬起来,揩干身上的血迹,埋葬好同伴的尸体,靠着我们心中的信仰继续战斗……真想瑞金啊,瑞金有个彭大娘,三个孩子都在红军里,出发前,她让我写了两个字:回来!当时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她把那两个字绣在鞋垫上,送给了三个孩子……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着大娘绣的那两个字:回来”……剧作的抒情性就包含在毛泽东的这种慷慨悲壮、情意绵长的独白当中。
对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革命领导人的刻画,是通过他们这种在绝境中的责任担当、不甘沉沦与精神追求来透视的,从而展现了他们所具有的坚不可摧的理想与信念、意志与品质,从而在舞台上站起一组各具光彩、性格鲜明的群像。他们因传统文化的哺育而有着深厚底蕴,又为现代革命理念所感召而其志弥坚,并以九死未悔的不屈精神完成着起死回生、激动人心的历史创造,集体地书写出伟大而辉煌的篇章。于是才有了遵义会议这个历史性节点,使我们党和军队从一路惨败的谷底上升到看到曙光,一直走到胜利的今天。在剧作中遵义会议理应是重场戏,“等待那个大家盼了很久的会”“等待一个改变红军命运的会……”但创作者采取了虚写的手法,将遵义会议的结局和精神,都体现在了第五幕的人物的叙述当中,侧重展示遵义会议的精神状态上,这无疑既是大胆之举,也是高明之举。剧中上上下下的人物,都好像因为这次会议的成功召开,而经历了一次自我蜕变与升华的精神洗涤,也进而使剧作显示出更大的精神与艺术格局,更与当下思想与精神进行的一种更加灵活、有很大指向性的对接,这也许是剧作尤其值得肯定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讲,《从湘江到遵义》既是一次历史的再现,也是一次现实的沉思。其所体现的是历史意识和现代意识,也是艺术意识和创新意识,在历史中完成艺术的创造,在艺术中体现现实的思考,从而使这样一部剧作成为具有黄钟大吕般史诗品格的作品。我们注意到那些在长征途中壮烈牺牲了的陈树湘等英雄人物,在剧作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情感分量,这不仅是对这些牺牲了的先烈们的缅怀与祭奠,也是对战争中生命个体的眷顾与珍视,有着强烈的生命观照与历史反思的动机蕴含其中。同时,剧作对底层人物的表现也有着极其深刻的用意。剧作揭示彭母及其子女大虎、二牛、水妹子一去不回、义无反顾的壮烈行为,在他们看来,“苏维埃真是好啊,那是咱老百姓自己的政府,穷苦百姓当家做主,腰杆挺得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那才叫活人,那才是人过的日子”。这种心向革命、不畏牺牲的坚定与决绝,说明了革命给这些底层人民带来了切实利益,而使其无怨无悔地献身革命的根本缘由。同时,扁担叔等支前民夫在危机来临之时曾一度产生离队的念头,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与革命同行,剧作通过扁担叔背负着的是苏维埃政府大印,而他们意识到正是这些大印给其土地证盖章,才使他们拥有了土地与房屋这一独特细节,既反映了中国工农红军革命的本质,也揭示工农为什么拥护红军的根本原因。这些均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底层士兵与广大民众在那一特定历史情境之下的政治立场和价值取向。而剧作从历史的那一端向着今天进发,借人物之口发出 “我们当年的那些梦想实现了吗”“还有人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吗”“我们的党还记得我们对人民的承诺吗”“需要有人站出来时还有人站出来吗”这一连串的追问,可谓振聋发聩、发人深省。这正是剧作最为值得称赞之处,即它不是停留于再现与演绎宏阔而惊心的历史,而是通过再次阐释长征中这段众所周知的悲壮历史,引发人们对于今天的思考与警示,进而深化这一题材的寓意与主旨,体现出了颇具胆识、弥足珍贵的当下意义。
与这一题材相称的是必须有其苍凉厚重的戏剧氛围,令人震撼的灰暗调子的舞台呈现营造出了贴近真实的战争气氛。舞台上悬挂着衣物碎片的交叉线,既象征着前路的重重阻隔,又象征着战斗的极度惨烈。人物的造型、服装和化装以及舞美、道具、灯光设计等,都竭力体现出了强烈的战争和历史质感。伴随剧情展开而使用的红军时期歌曲的浅唱低吟,更加烘托出特定历史情境中的情绪与氛围。赵旭、刘劲、梅丽萍、刘大为、曾泳醍、洪涛、王玉孝等联袂出演,使之又成为一部演员阵容颇为强大、实力派展现演技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