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呈祥
在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大型舞台剧和作品滚动资助的项目中,由江苏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根据著名作家沈从文的同名小说改编创作的大型现代锡剧《三三》(编剧杨蓉、导演韩剑英、主演 董 红),在当今戏曲百花园里独树一帜,清丽别致,恰似方兴未艾的学界“人生论美学”呼唤的创作实践流淌出的一股沁人心扉的意境犹深的幽幽清泉。
众所周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独特的“这一个”。过去,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我们对他的乡土文学的独特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认识不足、珍视不够。近几年来,似乎又有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他的文学成就说得来超过了鲁迅、郭沫若、茅盾,这又是另一种有失公允。其实,平心而论,贬之入地、捧之上天都不是实事求是。观大型现代锡剧《三三》,我倒真佩服改编者的历史睿智、文化眼光和审美才华,把小说《三三》的独特价值成功地以锡剧艺术形式在舞台上相当完美地呈现出来,创造了从小说的文学思维到戏曲的视听思维的转换的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成功经验。
沈从文小说的文笔优美,语言一流。读之往往如读诗一般,张驰有致,韵味无穷。有学者称沈从文为文体家,其小说散文有音乐律动感。唯其如此,文学语言审美个性化程度愈高的小说,愈难戏曲化。因为小说以文学语言为载体形成叙事,没有具象,作用于每位读者的阅读神经,激发读者产生对应的相对复杂的空间联想来完成鉴赏;而戏曲以视听语言为载体形成叙事即以歌舞演故事,是有具象的,作用于往往处于群体中的个体观众的视听感官神经,激发观众产生对应的相对简单的时间联想(如观锡剧《三三》知道是发生在民国年间)。所以,聪明智慧的从小说到戏曲的改编者,一定懂得从文学思维到戏曲思维转换的妙谛:必须首先把小说原著的艺术之山的美学价值、认识价值及其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吃透、消化透,然后加以粉碎,留下一堆闪烁着原小说艺术精灵的未经加工的创作元素,再按戏曲的审美创造规律利用这些元素重塑一座戏曲的艺术之山。成功的戏曲家不是匍匐在小说家膝下的“忠实的翻译者”,而是“站在小说家肩上的戏曲再创造者”。且喜,《三三》从小说到锡剧,编、导、演都深通此道。编剧杨蓉就说:“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文学。但经典的文学不仅仅属于它那个时代,它同时属于后来一代又一代能够感悟经典,并能与其享受艺木共感的受众。”她要从前辈沈从文“用生命留下的文学的‘苦难蚀刻’里,寻觅和挖掘到历史的旧影和记忆。”导演韩剑英明言:“大型锡剧《三三》在享乐主义泛滥的今天无疑是另一种声音,它进行的是一种逆向的思考,是人与自然生态的对话,更是世俗与宇宙空间的对比。”“它以平实的农村小故事向今人展示了小主人公三三的小梦的美好,引发世人对当今社会与人生的反思,并折射出每个人具体而微小的个人梦将会汇集成美丽宏伟的‘中国梦’!有梦想的人是快乐的,幸福的!”梅花奖得主、领衔主演董红声情并茂、如诗如画地在舞台上以出色的表演,实现了编导的上述改编创作意向。这是多么值得称颂的一种清醒的文化自觉和可贵的文化自信啊!
锡剧《三三》忠实于对同名小说精髓的正确理解和准确把握。应当说,小说《三三》在那个时代与激进的革命文学相较,似乎还缺少时代感;但究其独特的审美发现而言,关注到人生中与自然生态的对话确是相当超前的。请看三三对居住生存环境山山水水的眷恋,那难以忘怀的乡愁;再看少爷的“城市病”的感伤和来到乡间养病对山水生态的神怡,邂逅三三后情感的净化;以及桃子进城返乡的巨大反差和城乡文化冲突所致的爱情悲剧……所有这些,都被锡剧《三三》以戏曲审美方式和审美优势凸现在舞台上。人生与自然生态的关系和矛盾,是“人生论美学”的题中之义。成功表现这一题旨的戏曲作品尚不多见。錫剧《三三》慧眼独具,抓住这一题旨,做足文章,为百花争艳的戏曲园地,再添奇葩,值得称道。笔者曾听写过《南唐轶事》《李白》等多部优秀作品的当今著名剧作家郭启宏先生感触颇深地夫子自道:“中国古代文豪中,李白、杜甫等我都敢写,但那位既能‘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又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具有超前的当代人才认识到的人类生态意识的陶渊明我够不着,不敢写。”足见以戏曲方式表现这一题旨之难。
更值得称道的是,锡剧《三三》在表现人生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这一题旨时,并未脱离时代与社会去抽象地把人与生态的关系纯净化。编导注意到:“人生”的内涵是时代感与社会性的,不仅涵盖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而且必然也涵盖了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甚至人与自身的复杂关系。也正因为如此,“人生论美学”坚持以人为本、坚持以人生为美学研究的路径,这较之于“生态美学”、“生活美学”、“女性美学”以及过去讲了多少年的“认识论美学”、“实践论美学”要更具有统领全局的精准性。锡剧《三三》中,不仅三三与少爷的悲剧,而且还有桃子的悲剧,都注入了鲜明的时代感和深刻的社会性。
基于此,我愿把锡剧《三三》看成是“人生论美学”倡导的创作实践的一个值得珍视的成功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