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志涛
第十五届中国戏剧节好戏连台,尤其是福建省实验闽剧院演出的《双蝶扇》,以传统的样式、诗画的品格、现代的意涵、完美的呈现征服了观众。这个戏内容貌似写才子佳人生死相恋的老故事,手法似乎也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三角恋的老套路,但是青年剧作家王羚在老故事中植入新观念,用老套路演绎新思维。
该剧讲述了少女林梦卿与书生陈子霖自幼两情相许,但临近婚期,陈子霖因涉命案被羁押狱中,林梦卿父母瞒下实情,将女儿易嫁给当地乡绅吴玉山。吴玉山已年近而立,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他的姐姐急切盼望吴家能早日有后,因此极力撺掇弟弟与林小姐拜天地、入洞房,将生米煮成熟饭。翌日清晨,当林梦卿发现吴玉山李代桃僵后,追悔莫及。失去贞操,愧对子霖,她准备了此残生,于是到监牢与子霖做最后的诀别。子霖知道梦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吴玉山误结姻缘,丝毫没有怪罪,并答应等自己冤案昭雪后,两人重续前缘。梦卿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她回到吴家,要求玉山为自己写下休书,让她重获自由。吴玉山见两个有情人生死相依,深受感动,于是决定成全他们,咬破手指,用鲜血在象征二人情深意笃的双蝶扇上写下“休”字。休书刚刚写下,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误入洞房的一夜情,致使梦卿怀上了吴家的血脉,又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这位命运多舛的弱女子面前,“因缘有错,腹婴无辜”,出于伟大的母爱,出于对吴家三代单传求子心切的同情,她决定替吴家生下这个孩子。男婴出生两个月后,陈子霖冤案昭雪,他急匆匆赶到吴家来接梦卿,当他发现待哺的娇儿离不开慈母时,痛苦地做出决定:应该让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于是他悄悄离开,进京赶考。待到孩子稍稍长大,吴玉山的姐姐又在老家为他订了婚事,他们抱着孩子不辞而别,为的是让梦卿无牵无挂地重做陈子霖的新娘。在同一天,高中头名状元的陈子霖也捎来书信,为了不再打扰梦卿的生活,京城学友为他提亲,他也勉强迁就了这门婚事。虽然林梦卿最后落得孤身一人,但她感受到善良人性的可贵,收获了真诚淳朴的挚爱。
这出戏的最大亮点就是张扬了人性的美好,讴歌了善良的伟大。剧中三个人都具有“为别人着想的善良”。吴玉山忍痛写休书;林梦卿决定生下吴家后代;陈子霖悄然离去,都是源于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善良。这台貌似讲才子佳人从一而终,珍视节操,注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很陈旧的戏,彰显的是现代人极为尊崇的人性光辉,因此,具有与当代观众相契合的现代意识和思想价值。这是一台讲古代故事,扬现代精神的好戏。以往表现才子佳人的戏情节相似,手法雷同,正如曹雪芹批评的那样“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假捏出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期间”。该剧反其道而行之,剧作家旁添的不是小人,而是正直善良的君子,因此故事出人意料,结果耐人寻味。剧作家不人为制造矛盾,戏剧冲突真实自然,不矫情,不做作。每个人在做出善意抉择时,都经过剧烈的内心挣扎,表面上看波澜不惊,但内在的戏剧张力十分强烈。
《双蝶扇》更值得称道的是导演、演员的二度创作。著名导演徐春兰、黄妙峰诗情画意的审美追求,娴熟老道的戏曲表达,沉稳自信的舞台节奏,细腻精准的人物刻画,都使得这台戏具有精致、精细的艺术品位。导演对美的追求,美的表达,诉诸于每一个艺术门类中,每一个舞台细节中,无论视觉还是听觉,观众都能强烈感受到美的存在:舞美的简约美,灯光的意境美,服装的典雅美,音乐的旋律美,唱腔的韵味美,用美轮美奂来形容这台戏,当之无愧。徐春兰导演对舞台意境的诗化的营造和表达,得益于她深厚的戏曲美学修养,她对行当特点烂熟于心,程式招数信手拈来,这台戏是真正意义上的本体回归,叙事方法、表演手段都是戏曲的、程式的。比如第一场,空旷的舞台只有一张婚床,婚床上坐着蒙着盖头的新娘,二更鼓响,只见新娘端坐在床边。良久,隔着红盖头转头向下场门方向张望,见没什么动静便转回身来,稍过片刻,再转头张望,再回身,然后轻轻抬起双手,兰花指轻捻、舞动,有倾,慢慢掀起盖头,女主人公林梦卿才露出俊俏的脸庞,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地方,停顿、亮相,然后才开口演唱。长时间没有道白、没有唱腔,只看演员的做表,敢于让演员这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沉稳表演,体现了导演对戏曲艺术叙事方法的深刻理解和表演手段的高度自信。
《双蝶扇》本质上是一出悲剧,但导演不做悲悲切切的渲染,也没有凄凄惨惨的场面,淡化命运带来的坎坷,突出人世间真情的可贵,使悲剧具有温馨光明的底色。第四场路遇,导演别出心裁地将有些场面做了喜剧化的处理。两个情敌相遇,分外眼红,陈子霖竟然挥拳将吴玉山的鼻子打出血,当子霖知道自己错怪玉山后,又愧疚地施礼道歉。吴玉山以袖掩面委屈地饮泣,又昂头做英雄状,让观众破涕为笑,忍俊不禁。这些喜剧化的处理既符合人物性格,又增加了观赏趣味。
《双蝶扇》由中青年演员挑梁,舞台上不但青春靓丽更充满朝气和激情。三位主要演员——饰演林梦卿的周虹、饰演陈子霖的陈洪翔和饰演吴玉山的江忠岩,都成功地完成了角色创造。尤其是梅花奖获得者周虹更为出色,她饰演林梦卿,形象俊美,沉稳大气,声音圆润,韵味浓郁,不但演出了闺门旦端庄、内敛的行当特点,更将人物独特的个性、复杂的心理表演得细腻准确。比如第一场,洞房花烛的次日,林梦卿还不知易嫁之事,对着菱花镜,依旧沉浸在与子霖(其实是吴玉山)春宵一刻的美好回忆中,突然吴玉山腼腆而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镜中,她先是奇怪地望着镜中陌生男人,潜台词是他是谁,怎么在这儿,忽然觉得不对,急转身,手中的玉簪落地,高声讯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周虹将人物内心瞬间的变化细腻地、有层次地表现出来。又如第二场,林梦卿到监牢与陈子霖诀别,二人久别重逢,又是在狱中,似有千言万语要与对方倾诉,他们同时张开双臂冲向前去,做出了要相拥的姿态,可林梦卿猛地停住,转过头,扭过身,意思是说,我已失身,不配再与心爱的人肌肤相拥。优秀演员从不忽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像这类精心的处理在剧中比比皆是。又如第六场,梦卿兴匆匆地打开子霖的来信,原来是封退婚书,惊得她顿时跌坐在地上,此时用人笔芯、清墨过来与她告别,他们要回家完婚。梦卿偷拭泪痕,强颜欢笑,送走二人,慢慢进门,轻轻转身,双手关门、插门,只剩她孤身一人便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委屈,终于放声痛哭。周虹把剧本没有写的潜台词,没有提示的舞台动作,都能细致地表演出来。
演唱也是周虹的强项,几段有分量的唱段她都做了精心处理,缠绵时甜美圆润,激情处高亢嘹亮,收放自如,技巧娴熟,声情并茂,韵味十足。尤其是第六场最后那几十句的核心唱段,“孤凄凄柔肠痛损”,她唱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另一位梅花奖获得者陈洪翔也格外抢眼,他饰演的陈子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用戏曲的程式来塑造人物,同时融入自己对人物的理解,使得这些传统程式表演起来有了新鲜感和生命力。
青年演员江忠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把吴玉山这个心地善良,淳朴憨直的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他扑捉到生动的外部动作来表现人物个性,高兴和得意之时使劲吸气,鼻翼翕动,十分可爱。这些带有喜剧色彩的表演他拿捏适度,从刻画人物出发,绝不为赢得笑声和掌声而放纵自己。
《双蝶扇》自上演以来,好评如潮,相信经过不断的加工修改,一定会成为闽剧舞台传得开,留得住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