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传统媒体整体衰落,很大的原因就是真相通常都不够刺激,看起来像是被掩盖和处理过一样。
2006年,美国有个12岁孩子自杀了。亲戚朋友都在他的Myspace页面上留言哀悼,也有人跑过来嘲笑,说这孩子临死前一篇blog里还在懊恼自己丢了iPod。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就是喷子。所谓喷,就是能在短暂时间内说出许多令人难以招架的恶意的话。
这是2006年的事。之所以找出来11年前的事,是想说明网络发展的任何阶段都存在喷子,现在只会更多。喷子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这些笑话通常具有非常强的冒犯性。每个笑话都是讲给相应的群体听的,群体外的人很可能就听不懂梗在哪里。同一群体的人在分享一个笑话的时候,有类似“哈哈,在这个群体里真好”的感觉。这就是群体的归属感了。所以喷子其实只取悦态度类似的人。别人越痛苦,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就越多,他们会享受一种戳破所谓“政治正确”的爽快感,至于受害者,反正又没人看见。
在网上,喷子像猎人一样游荡,他们寻找的不是什么具体的人,而是可以用来发挥的喷点。尽管不太愿意承认,幸灾乐祸确实是人类的本能。就像路上的车祸能够快速聚拢一大群人一样,喷子也能收获许多人的围观,其中有帮忙的,就会在以后成为他们的同类。在网上,人群聚拢的速度空前地快,并且也不会受地方限制,不存在站不下去看不到热闹的情况。喷子的安全感来自于,在网上,一切事情都不用当真的。
喷子可能有各种职业,但如果根据受害对象给喷子做一个在线画像,会发现他们基本上是男性人格,异性恋,收入中下等。他们缺乏同情心,非常愤世嫉俗。
喷子最受不了的不是对象的反抗,他们总有办法打败这些受害者。最大的挫折是没人能get到他的梗,引不起波澜的喷子不是好喷子,他们的目的是打破无聊,比如在他们看来,集体哀悼一个男孩的自杀就很无聊,他要在这件事情上找出乐趣来。如果没人来理会这种乐趣,他就会沮丧地重新陷入到无聊里。另一个让他沮丧的就是网络不自由,因此在这方面,他们是网络无政府主义者,喜欢用V字仇杀队的头像。
通常人们对一件事情发怒的时候,不会觉得它有趣。喷子很少对事情发怒,因为他们总是持虚无主义的态度,最要紧的是好玩儿。几年前,有个叫Justin Sacco的女公關在飞机上要关手机前发了条推特,“准备去非洲,但愿我不会得艾滋。开玩笑啦,我是白人(原文‘white,此处双关,也可理解为‘我是无心的)。”到她下飞机的时候,这条推已经到了热搜榜的第一位,原因当然是某个喷子发现了她的喷点。不知道喷子是怎么找到她的,因为那时候她还只有170个粉丝。喷子们一起转发,加上自己的笑话——我们可以看到喷子对此的态度,他们并不愤怒,他们才不管非洲有没有艾滋病或者说什么种族主义呢,恰是因为有这些标签,才能顺利地爬上去占领道德高地开玩笑。也许有人看出来了Justin Sacco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反讽,不过在玩笑引起的愤怒面前这个反讽太虚弱了。然后线下的小报记者也加入了,当事情变得热闹,小报记者也就成了喷子的队友和下游。实际上,大家都是为了看热闹。最后Justin Sacco被人肉出来,丢了工作,得了抑郁症。然后喷子们又去找下一个目标了。发现没有?这件事里没有艾滋病人和黑人什么事儿。
那些优秀的传统媒体曾经扮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不管从事实还是伦理判断上,它们都试图阻止偏见的传播。不过现在传统媒体整体衰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真相通常都不够刺激,看起来像是被掩盖和处理过一样。
互联网上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是对人们情绪的唤起与利用。互联网瓦解了启蒙时代和精英媒体打造出来的理性神话。互联网把情绪呈现出来,并急速强化,它让人们更容易被情绪所左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