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蓉
1
早上六点不到,天还没大亮。
我把炉子生好,打了一壶水,放上去。我准备用烧水的时间,背十五到二十个英语单词,然后再做早饭。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院子里传来动静,似乎有四、五个人已经进到院子里了。
“二爷爷,二爷爷,二爷爷!”他们一进院子,就有人大喊道。“快点出来看呀,我捡到一个奶娃儿。”
隔壁的二舅家都起得早,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舅母和表姐已经在厨房忙着准备做早饭。如果没有别的要紧的事情,二舅就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凳上,抽烟。果然,那边话音刚落,就听见二舅问:“在哪儿捡的?”
“我早上起来挑粪,路过胡豆地的时候捡的。”我听见一个男人在说。紧接着,又听见舅母说:“哎呀,外面还在下雨,娃儿都湿了。”
“是的,也不晓得是啥时候丢在地头的。这个天气,早上还是有点冷。幸好还只是下了点毛毛雨,没下大雨,要不然早冻死了。” 我听出说话的人是金贤大哥。按理说,他跟我是一辈的,不能管我二舅叫爷爷。他之所以这样叫,是跟着儿子大勇和小勇的辈分叫的。村里有这个习俗,大人带了孩子以后,就都随子女称呼长辈了。他的儿子大勇跟我是同学,因为跟我差着辈儿,他也要跟着大勇叫我“孃孃”。
“哎呀,这是哪个挨千刀的……娃儿是随便生来耍的吗?既然不要,就不要生嘛!”
“二奶奶,你是善心人。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
我打开门,院子里的情形看起来有点混乱。除去外面来的人,加上二舅家里的人,还有姨妈家的人,院子里已经有十多个人了。二舅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确实是抽了烟的,手里还捏着掐灭了的半截儿烟头。遇上突如其来的事情,他一时没顾得过来,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将这半截儿烟头放好,也没有随手丢在地上。大勇也在场,就站在金贤大哥身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正在说话的人,神情专注而紧张。可能之前是跑着来的,就是到了现在,还有点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不出声地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我在。然后,在我耳朵边小声说:“这个奶娃儿,是我在胡豆地头捡的!”
我被这个事情惊讶到了。
“真的,真的是我捡的。”
这话没有让人眼睛一亮,我反而是不安地动了一下。
金贤大哥怀里有一个暗红色的包袱。
舅母接过包袱,紧紧地搂在怀里,突然对着站在她旁边的三姐喊:“哎,老三,你还是见机点,赶快去把你儿子的小毯子找出来……”三姐才抬脚,她又对着大姐喊:“你,去弄点米汤来,要热的。”舅母现在的样子像是一个指挥官,就是说话的时候,让人听着觉得她有点生气。
一条旧围巾,虽然还是红色,已经被洗败色了,有点泛白,不如新的时候鲜亮。看得出来,这条围巾过去深受主人喜欢,像是经常戴的。现在,有人用它包裹婴儿……然后,大勇在胡豆地里捡到这个包袱。我能想到的是,这个包袱肯定是有人从另一个地方转移过来的。可是,什么人转移的,又会是从哪里转移过来的呢?
有人撩开围巾,刚好露出婴儿的脸。这孩子的脸和嘴唇冻得发青,似乎气息也越来越弱,像是快没了呼吸。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小家伙是不是还活着。这话犯忌讳,不敢说,只好憋在心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舅母一把拽过三姐手里的毯子,拢在包袱外面。然后,又觉得不妥,就往堂屋里去,将包袱放在饭桌上,打开毯子和包袱,小心翼翼地将裹在婴儿身上的湿围巾抽出来,扔在地上,再将毯子重新裹紧。整个过程,在场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袱里是个女婴,一个才出生的女婴。我看见的婴儿,身体瘦小,皮肤皱巴巴的,肚脐那里的血还没干,不过已经凝固了。
“呃,是个女娃子。应该是重男轻女……有些人就这样,老想生儿子。”二舅说。
“要是没得女子,哪里能生出儿子?”舅母没好气地说。
“这个你就不懂了,‘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说的就是这些人。”二舅说话的时候,划了根火柴,将手里的半截儿烟又点上了。
大姐去厨房弄了点米汤,出来的时候,碗里还冒着热气。就因为小家伙太小,舅母觉得勺子用不上,让大姐又回厨房拿了一根筷子。筷子是用来蘸米汤的,事出突然,家里没有奶粉,只好将就用米汤了。这么小的婴儿,怕是生下来还没吃过东西,现在又冻成这样,米汤滴在嘴唇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在装死。
“你倒是张一下嘴啊,不吃东西咋行呢。”舅母有点着急了,就用手指去拔了拔小家伙的嘴唇,好像马上有了效果,有少量的米汤进到婴儿嘴里去了。
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金贤,你说是在胡豆地头捡的,是哪块胡豆地?”二舅问金贤大哥。
“小河堤边上那块胡豆地。二爷爷,你也晓得,那块地不是我家的。胡豆苗有半人高,胡豆也开花了,要真藏个人在里头,找都不好找。要不是大勇听到有动静,我可能不会注意到,胡豆地头还有一个奶娃儿。”金贤大哥说话的时候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大勇。
因为捡了一人回来,而且这人还是活的,大勇就有点洋洋得意了。现在得到父亲的暗示,马上就意识到,下面应该轮到自己说话了。
“我是跟我老汉儿去做活路,走到小河堤的时候,听到那块地头有动静。我先还以为是鸽子,就捡了块石头扔过去……”话还没说完,舅母马上接过话:“天,幸好你没打中,要不然她还能活到现在吗?”大勇用手挠着头皮,解释说:“我也没想到,只当是鸽子或者是斑鸠,我就是想吓唬吓唬。石头扔过去,又没见它飞走,我就晓得不是了。我又以为是地头跑的秧鸡,跑过去一看,发现胡豆地头有一个奶娃娃。”
“當时除了你两爷子,还有没有看见其他人?”姨妈在一旁帮忙问。
“没有。除了我和我老汉儿,再没得人了。”大勇语气十分肯定。
金贤大哥郑重地点头,证明事实确实如此。
“你也是不想一哈,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不能让人看见,看见了还了得。”二舅说话的时候,两个眉头快要拧在一起了。
我想着一些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故事在这个时候,包袱里应该还有其他的东西才对。比如大人留下以后相认的物件,或者是写个纸条,说明舍弃的原因,小孩的生辰八字……实际上,我们都看清楚了,小孩身上除去一张包裹用的旧围巾,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情形就是这样,与故事里不一样,就像是对方早已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的问题是,突然捡了这么一个奶娃娃回来,事情有点棘手,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么小的奶娃儿,看着怪可怜的,这个……咋整呢?”金贤大哥说话的时候,反复搓手。
二舅是村长,他不吭声,大家也不吭声。村里还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平时就是捡一只猫儿、狗儿,都不是常有的事情。现在捡一个活人,所有人都毫无思想准备。舅母小声问了一句:“会不会过两天又后悔了,又回来找人?”
“不会。”
有三个人,姨妈、二舅和金贤大哥都一口否定,他们都认为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还有些人没有说话,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而我,早就这么认为了。
“你看,我家里已经有两个儿子,现在又都十多岁了,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倒是想养这么一个女儿。我这把年纪,现在弄个女娃娃回去养,怕是不合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家偷生的。”金贤大哥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瞟舅母怀里的女婴。“我又不能见死不救,还让她在胡豆地头受冻挨饿。我把挑粪的挑子都撂在路边,先把人抱回来,就直接送二爷爷你这儿来了。”
“你是对的,大小是一条人命。”
“要换了是我,也是跟你一样,不能让她就这样冻死。”
“我主要是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连家都没敢回,就赶紧送过来了。”
姨妈大声笑起来,笑得呛着了,连着咳了好几声。“我经常看见大勇妈下地做活路,她那个肚子,看起来正常得很,一点都没有鼓起来。再说,我昨天还看见她,一大早就在堰边上洗衣服,我们还说了话的……要说这娃娃是你家偷生的,没得人相信!”
“就是,就是。我屋头的事多,她一天忙都不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生娃儿。”金贤大哥说话的时候,伸手去拉大勇的手,像是马上要走的样子。
“你等一下,这个娃娃放我这里,怕也不合适。你还得抽个时间,跟我一起,把她送到乡上去,顺便把事情说清楚。”
二舅把金贤大哥叫住了。
金贤大哥略微有些犹豫,很快就露出轻松的笑容,答应了。
舅母不同意二舅的决定,她不反对把孩子送乡政府去,就是觉得孩子现在太小,又才受了冻,身体虚弱,经不起这样折腾,怕弄出事情来。她认为,就算要送乡上去,也得等孩子缓过来,能吃能睡才行。大家都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就七嘴八舌地帮着出主意。二舅想想也觉得只能这样,他也不敢冒险,弄不好还真有可能出大事,就决定孩子还是先放在自己家里。二舅就想和金贤一起,尽快找个时间去乡政府把事情汇报清楚,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持续的嘈杂声,把一个院子的人都惊动了。我母亲衣服扣子都没系好,就跑出来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伸手撩开裹小孩的毯子,看见奶娃娃的脸。她一询问,就是有人又把事情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
2
这个弱不禁风的婴儿,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在想:她还能不能活。
如此柔弱的生命,必须要悉心照料,她才能活过来。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是挺过来了。舅母不过是让她暖和些,又喂了些新鲜的米汤,她就恢复了元气,脸上很快就有了血色,看起来粉扑扑的,很是惹人怜爱。
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谁,姓甚名谁。只知道,孩子是从胡豆地里捡回来的,就随口给她取了个名——小胡豆儿。
我喜欢这个名字。
大勇曾经拉着我去过那块胡豆地,离田埂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胡豆苗七倒八歪,显然是被人踩踏过。大勇指着那些凌乱的胡豆苗,说他就是在那里捡到小胡豆儿的。这个季节,村里有大片的胡豆地,也正是胡豆苗开花的时候。在我的心里,胡豆花不算什么花,从来没仔细看过它。大勇在胡豆地里捡了一个孩子,这感觉就像是胡豆地里摘了一个娃娃,我这样想着,就不禁多看了它两眼。白紫相间的胡豆花不大,跟指甲盖差不多大小,其实姿态远不如旁边的豌豆花婀娜,也没有艳丽的颜色,倒是素雅得很,带着一股清晨的自然气息。
捡孩子这种事情很稀奇,所以传得快,短短几天的工夫,村里、村外的人都惊动了。有人呼朋唤友地来看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怜悯。来的人都会把小胡豆围在中间,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女人们比较不讲规矩,多说一会儿话,就会叫嚷着大笑,制造出烦人的喧嚣。看得出來,他们中间不乏有好心人,带着自家孩子穿过的小衣服过来。也有来看热闹的,有比较重的好奇心,就是单纯地想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来的人多了,就无端生出许多猜疑,无凭无据,纯属个人想象。
二舅第二天就去了乡镇,还真是把金贤大哥叫上了,他们要把事情如实汇报给乡政府。两个人很快就回来了,乡政府并没有及时给出处理意见,也没有派人来实地了解详情。据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还需要开会研究,再向区上汇报,区上还要往县上汇报,县上要不要向省里汇报,就没有往下说了。在这之前,大家都以为乡政府针对此事,很快就会有举措,极有可能会派人来把孩子抱走。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不知道乡政府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解决办法,既然说还要往上报,那就还得有点耐心等。当然,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会把捡来的孩子,送到孤儿院去,再让那些婚后没有生育的家庭合法领养。事情显然是有流程的,听起来还有条不紊,但是有点复杂,也过于繁琐,一般的人搞不明白。至于他们说的孤儿院,村里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个地方,更是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好像是离我们不近。
姨妈说:“一开始,就应该把小胡豆儿抱去交给乡政府,看他们咋个办。”
“对,对,对,就该这样。”有不少人附和。
二舅悲观地说:“他们个个都忙,屁股都不落板凳,哪个像是会带娃娃的……”
事情就是如此,确实不能想得太乐观,但不影响小胡豆儿成为全村的话题。小胡豆儿从哪里来,父母是何许人,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成为妇女们见面饶舌的材料。就连孩子们在学校,也要叽叽喳喳地说小胡豆儿的事情,就像是在说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人们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地毯式地搜罗出许多怀疑对象,再逐个排除。好长一段时间,很大一部分人都在急于与此事撇清关系,同时还要谴责这种罪行,表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愤慨。
我也没有想到,小胡豆儿捡回来以后,就一直是三姐在照顾。或许,是因为那天早上,小胡豆儿用了她儿子的毯子,就连毯子带人一起交给她了。起初的那几日,家里没有奶粉,她就给小胡豆儿喂米汤,有时候还将面粉和着水,放在火上弄成糊糊。不管给小胡豆儿吃什么,她都肯吃,而且还能吃得饱饱的。总能听见小胡豆“吧叽吧叽”地吮着嘴唇,就像是只要有食物,她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就会胃口大开。即便是这样,三姐还是去集市上买了奶粉回来,就想让小胡豆儿喝上奶。我们都看得见,每次冲泡奶粉,她都要自己试水温,生怕烫到小胡豆儿。
二舅看见了,提醒三姐:“这娃早晚是要抱走的,不要太劳神了。”
三姐不搭话,只顾着喂小胡豆儿喝奶。
“我跟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是把她留下来,会挨罚款的。”
三姐警觉地望了一眼院门方向,像是感觉到外面有人。见没有人进来,就又放心了。
“你不晓得,外面的话越说越难听,说这娃不是捡来的,是你超生的。”二舅还是坐在大门边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戳锅漏!”三姐耳语般嗫嚅道。
“明明是金贤从外面捡回来的,还是有人不相信,怀疑是我屋头的人生的。你偏偏又生的是儿子,不能再生二胎。你要是生的是女儿,政策还允许你再生一个。问题是,你现在不明不白地养一个奶娃娃在屋头,住得近的就不说了,住得远的又不知情,也难怪人家要怀疑。”
“一些戳烂事的人,没得意思。光是耍嘴巴劲,有本事就把娃儿抱回去养。”
二舅又“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
“哪个敢来抱?要真抱回去,都要挨罚款。”二舅眯着眼睛想了想,又说:“如果要挨罚款,还不如自己生。捡来的终归不是亲生的,没得血缘关系,说不一定淘神费力,最后还是白干。这些天,我在想一个问题,娃儿是捡回来的,又不是你生的,我们家要是养着她,也算是做好事,按理说不应该罚款。”
三姐听着二舅这话,脸上露出浅笑。
“我哪天还是再去一趟乡上,找领导把这个事情问清楚,看他们是咋个考虑的。不能因为我是村长,就把娃儿放我屋头,地头的活路都做不完,我们哪有时间照顾这么一个奶娃儿。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实在没得地方安置,还不如明说,干脆让你养着了。”二舅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是急着要拿主意,又有些犹豫。“他们有可能不得把娃儿给你,这样好像不合法。你要是想把她留着,他们就只能当是你超生,那就得罚款。”
“不是我生的,也要罚?”三姐抬头问。
“不是你生的,你一旦养着,那也就是你的了。我觉得,是要罚款的。”
“那……我,还是不要了。”
嘴里说着不要,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怀里的小胡豆儿,反而抱得更紧了。小胡豆儿已经睡着了,才喝过奶,脸微微有点红,均匀地呼吸着,像是在做梦。没有人知道,这么小的婴儿会做什么样的梦。老人们说的还真是一点不假,新生儿是见天长,一天一个样。小胡豆儿才捡回来的时候,皮肤皱巴巴的,眉毛和脑门上还有浆着一层东西,自己慢慢脱落,然后小胡豆儿就长大了不少。才不过几日,面部的皮肤变得细腻了,还泛着一层薄薄的银光,像是才剥了皮的土豆。
“这样最好。我是怕你和她处久了,对她动了感情,到时候舍不得分开。”二舅叹气似地吐出烟雾,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下烟屁股,已经不能再抽了,他还要使劲叭一口,才在地上将它使劲摁灭。霍地站起来,进屋找了一把锄头,准备下地干活去。
三姐的眼圈红了。
她隐约感觉到事情的结局会不如意,还不得不接受,这是一种相当无奈的心情。一会儿工夫,二舅连着说了几次“罚款”,就像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两人的关系在话语间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显得生硬,而且还是遥不可及。
凡是识字的人都知道,“女”和“子”可以组成“好”字,一个家庭里除去要有儿子,还要有女儿,才算完美。
三姐没读多少书,只上了小学,没上过初中。她应当也是希望,能够再有一个女儿。只是,她第一胎就生了儿子,已经不能再生二胎了。“只生一个好”,这样的标语在村里随处可见,早已经被人用白色的灰浆,刷在许多人家房屋的外墙上。我们生活的这个院子,二舅是村长,姨父是村书记,我母亲是村妇女干部,计划生育是他们工作的重中之重,时常挂在嘴边,成为一种与年轻人交流的模式。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些话我都听得烂熟:第一胎生的是儿子,就不能再生第二胎;若第一胎生的是女儿,间隔五周岁,還可以再生二胎。
也就是说,三姐想要再生一个女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是提都不要提。与她一样的情况,别人有可能违反政策,但是她不能够。别的不说,她家里有一个村长父亲,哪里会让她肆意妄为。而且,我那个二舅喜欢与人讲道理,逮住机会就要讲,再小的道理都会被他讲成大道理,总不让人舒服。
我安静地坐在自己家门口做作业,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听完他们的对话。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捡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还说什么罚款之类的话,这是什么计划,什么生育,什么政策?心想:“还真是奇怪的逻辑……”
3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乡上好像把小胡豆儿的事情给忘了。
近来,二舅频频去乡镇,就是去乡政府打听,小胡豆儿的事情研究得怎么样了,是否已经汇报到县上了,有没有给出一个处理办法。二舅总是兴冲冲地出门,感觉是马上就会得到答案……回来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带着忧愁,还有一些不安的情绪。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说事情已经研究过了,也向上级汇报了,需要耐心等待。就这样,又等了好几个月,再问还是同样的答复。在这件事情上,二舅极有耐心,隔三岔五还是要去问,哪怕他已经猜到答案,还是要不厌其烦地问。起初,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对小胡豆儿的事还比较殷勤,时间长了,慢慢地失去了耐心,不怎么搭理这件事情,后来就开始采取回避态度,看见二舅就躲,就好像他是来制造麻烦的。
小胡豆儿一天天长大,明显长得跟二舅家的人完全不一样,单看模样就不像是一家人。或许正因为这样,外面那些不着边际的闲言碎语逐渐少了,大家似乎已经相信,小胡豆儿确实是捡来的,不是三姐亲生的。
一个被父母舍弃的孩子,还是健康的孩子,没有缺胳膊少腿,谁见了都会顿生怜爱之心,不由自主地想为她做点什么。于是,大家开始疼爱起这个孩子来,时不时有人送一袋奶粉,或者是几个鸡蛋,都希望把她喂得饱饱的,快点长大。
我经常听见有人当着孩子的面说:“可怜的小胡豆儿!”
谁都看得出来,二舅这个村长越来越忧心忡忡,小胡豆儿的事情悬而未决,一切都还不明朗,就跟石头似的压在心上,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村长,他也只能坐待事态的發展。舅母倒是没有说多的话,她就由着三姐养着小胡豆儿,还经常搭手帮忙照管。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冬天都来了,小胡豆儿还叫小胡豆儿,仍然是没名没姓,甚至连户口都没有。事情好像也只能如此,也许再等久一点,乡政府就会派人来,把小胡豆儿弄走。如果这样想,小胡豆儿不会长住,现在顶多算是寄养在三姐这里。但是,没有人就这件事情,正式与她交涉过。
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
就在大家都以为,乡政府已经把小胡豆儿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们突然来人了,而且不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这样的阵势有点大,惹得村里的狗都接二连三地叫起来了。有人马上就意识到,来的是计划生育工作组。看他们往大院这边来了,就有人像风一样跑来报信:“搞计划生育的来了!”
这话很是让人吃惊。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之前毫无征兆。院子里住着村里的村长、书记、妇女干部,也没有一个人事先知晓,就像是全白瞎了。但是,当对方说明身份,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事原本就没想惊动他们,还有可能预先作了交待,事前作了保密工作。
带队的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有三十多岁。此人看起来一本正经,不像是随和的人,应该还是一个很难取悦的人。二舅、姨妈、还有我的母亲,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坐,没有人拒绝,也没有人进屋,一群人就站在院子里。男子一开口就说要找我三姐,还有小胡豆儿。当然,他们并不记得小胡豆儿这个名字,只说要见到那个捡来的娃娃。
舅母说:“刚刚都还在,才将背起娃娃出去了。”
“去哪儿了?”瘦男人警觉地问。
“菜地,弄猪草去了。”
“你们去一个人,把她喊回来。”
“没得好远,要不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你看,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等她,还是早点喊回来的好。”
“哦,”舅母说,只是说,“哦”。
三姐的儿子在边上听见了,差不多像是翻跟头似地跑出去了。
二舅在一旁插不上话。
有一部分人是亲眼看见他们进了我们院子,还有一部分人是听到了风声,争先恐后地跑来看热闹。不知不觉中,院子里就挤满了人。
三姐不在,工作组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嘴上像是打了封条一样,没法从他们的言谈中获得更多的信息,猜不出他们此行的目的。村里人头脑简单,还以为他们已经有了办法,能够为小胡豆儿安排一个永久的安身之处。
我看了一眼二舅,他先前好像还挺有把握的样子,现在没了那种信心,还是一脸迷惘。我还看得出来,二舅和这个带队的男人并不熟悉,和工作组的其他成员也不熟。我早就从母亲那里也听说过,计划生育工作有难度,常常需要异地交叉开展工作,避免因为沾亲带故,就通风报信,心慈手软。看眼下的情形,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采用了一种很正式的手段,就是要来一个措手不及。我隐隐感觉到,事情好像是越来越复杂了。
人还没有回来,站在院子里的人不着边际地闲聊,谈论耕种和天气,就是不谈眼前的事情。尽管村里的人都很想知道,事情到今天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局,但是,无论他们的心情如何急切,就是绝口不提。他们只是悄声地开着玩笑,也都是轻轻地说笑,没有大声喧哗。
不久,三姐背上背着小胡豆儿,手里牵着儿子,急急忙忙地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进院子,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你背上的娃娃就是捡来的?”瘦男人用郑重其事的声音问道。
三姐轻轻地点头作为回答。她用发抖的手擦着自己额头的汗,刘海散落下来挡住了眼睛,也没顾得撩开。就因为要照顾小胡豆儿,她把头发都剪短了,看上去并没有显得比之前利索。她不习惯被这么多眼睛盯着看,犹豫了一下,把小胡豆儿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孩子柔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三姐,红扑扑的小脸一个劲儿地往她胸脯那里蹭。三姐一下就脸红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显得更拘谨了。
“是个女娃?”
“嗯。”
“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人家金贤在胡豆地头捡的娃娃,送到我们这里来,也不晓得还能养多久,没敢取名字。”舅母高声说道。
“我知道,你也不必告诉我了,情况我都知道。”舅母瞥了瘦男人一眼,没再说话。
“情况我们都知道,也研究过,并且还向上级领导请示过,” 瘦男人清了清喉咙,眼睛望着三姐,院子里突然没了动静,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你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就不具备收养资格。”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众人还是一片哗然。
“鉴于你养了她这么久,也辛苦,还有了感情。如果你舍不得,还想收养这个孩子,我们也愿意帮你想办法……可能得缴一定金额的罚款,然后才能办理相关的领养手续,包括给孩子上户口。”
“咋能这个样子呢?”站在二舅边上的金贤大哥说,“别个家丢在胡豆地头的娃娃,要是没得人管,早就死了,哪里还活得到今天。这个事情,我跟二爷爷一起到乡上汇报过,是你们没有及时处理。你们好不容易来了,还以为你们是来解决的,没有想到你们是来罚款的。”
“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也是来帮忙想办法的。你们都看得见,她已经有一个儿子,要是再养一个,我们就只能按超生来处理。但是,这不代表她真的超生,也就是说……”
院子里一片寂静,有人咬着耳朵说:“这不合理!”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
“行啦!各们乡亲,”瘦男人用仁慈的口吻说道:“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来解决问题的。这个事情,今天不管是谁,就是村长的女儿想要收养这个孩子,那也得一视同仁,也得合法才行。如果当事人同意交罚款,我们也愿意把孩子留下来,同时把户口问题一起解决。”
二舅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这些人来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主动与他说过话,当对话进行到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提到“村长”二字,好像还是要把他拉进事情中来。他先期已经陷入尴尬的处境,瘦男人说话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倒像是他在故意怂恿,或者包庇家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让他不能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话。
“人家是捡来的,又不是超生的,也要罚款?”人群中有人问。
“对,肯定要罚。”
“为啥子呢?”
“如果因为不允许再生,就允许去外面抱一个回来养,这个跟超生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家不是抱的,是捡的。”三姐小声申辩。
“我知道,这孩子是捡的。我不是在说你,不过是在举例说明。事实上确实有这种情况,有人想生儿子,结果生的是女儿,就只好偷偷地抱给别个养,自己又继续生儿子……”
不知道是因为哪一句话,舅母冲动地挤到瘦男人面前,不耐烦地嚷道:“我们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兜弯子。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把话说明白,我们要出好多钱,你们才把这个娃娃给我们养。”
“你们应该清楚,如果按超生二胎的标准,大概是几千块钱。当然,你家情况特殊,可以酌情考虑,适当少收一点。”
舅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她就想快刀斩乱麻,事情早完结早安心,还以为几百块钱就能够把事情解决,大不了就是千把块钱的问题。当她听到对方说是好几千块钱的罚款时,她显得毫无思想准备,甚至是有点害怕了。这也难怪,这么大一笔钱,况且还超出她们的财力之外了。
围观的人已经充满感情,人群中发出一片叹息声。事情发展到现在,让人看着难过,有人几乎要落泪了,大声嚷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三姐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兀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脸的凄凉和落寞。谁也没有想到,她突然就把小胡豆儿往瘦男人怀里塞。嘴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没得那么多钱……你们,还是把她抱走吧。”话还没说完,就哭起来了。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真是哭得一塌糊涂,让人心酸。
工作组所有的人可能都没有想到,三姐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措,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觉得她是在发疯,大家都相信,她这样做是一时想不开,控制不住自己。有人近乎恳求的口吻说:“不要这样,会把娃娃吓坏的。”
这个时候,小胡豆儿还真的就哭起来了,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三姐真这样做了,工作组的人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显得有些尴尬。瘦男人就像是捡了一块烫手的山药,就想把小胡豆儿尽快还给三姐。三姐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整個人像是要瘫在地上了。姨妈实在看不下去,就主动过去把小胡豆儿给接过来,抱在怀里。小胡豆儿到了姨妈手里,闻到熟悉的味道,慢慢就不再哭闹了。
“你们是不是要跟我说钱?既然要说,那我们就一笔一笔地来算这个账。”舅母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娃儿,今天还不能让你们这样抱走,得先把账算清楚。在场的,除了有你们搞计划生育的,还有我家左右邻舍的。大家都晓得,娃儿从捡回来那天算起,我们家养了她将近两百天。这段时间,她吃的、用的全是我们自己开销,你们计划生育从来没给过一分钱的帮补。另外,我们一家人全天二十四小时,照顾一个非亲非故从外头捡回来的娃娃,她一天要吃好几顿,还只能少点少点地喂,核桃、花生都是嚼烂了来喂到她嘴头,尿片都洗了不下几百张……我们花在她身上的时间,要不要算钱?这样算的话,你们总共要给我们好多钱呢?”舅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马上要找人拿纸和笔,把账一笔笔算清楚,还要写一个账单出来。
这话算是说到要害了,大家一下就找到共识,脸上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有人干脆咧着嘴笑。
瘦男人不说话,别的工作人员也不愿意出头。瘦男人见没人主动出来帮他说话,就自己继续说:“村长,你看,我就是一个办事的,不过是按政策规定传达给你们,不要误会……”
二舅铁青着脸。话已经递到他这里来了,他又不能不说话。
“行了,行了,又没人要求我们。既然是我们自己自觉自愿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要拿出来说,显得我们小家子气……也不嫌丢人。”
话是对着舅母说的。但是,这话听着没那么舒服。我就看见站在那边的几个工作人员,听着这话的表情有点古怪,还面面相觑。
事情越来越棘手,双方再这么僵持下去,对解决事情毫无益处。工作组中有一部分人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谁都不想继续呆在这里,觉得再这么呆下去不妥当,就像是想马上离开。
大家很快就明白过来,其实没有谁真的会把小胡豆儿抱走。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一个万全之策,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4
小胡豆儿和同龄的孩子比,显得矮小。
这可能是因为,小胡豆没有吃过人奶。村里这么多的孩子,都是喝过自己母亲奶水的,我知道,就她没有吃过人奶。她也喜欢摸三姐的乳房,大概是觉得摸着舒服,并不知道这东西在特定的时期,是可以从里面吮出奶水来的。
我经常看见,她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的表情。我还发现,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擦自己的左耳垂,然后再放进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手指。这已经成为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像是一种技巧,被她完全熟练掌握。看起来,这似乎还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小胡豆儿是从外面捡来孩子,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可能长得像三姐,也不像二舅家的任何人。事情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争议了,小胡豆儿跟这个院子里的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跟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很亲密,跟三姐的关系尤为贴近。每每看到,她们两个人在一起,小胡豆儿就像是倾倒过来似的,靠在三姐的肩膀上,显出撒娇的可爱姿态。两个人的脸就这样贴在一起,三姐含着笑,眼睛里露出幸福的神色。
似乎是一瞬间,让我想到:原本是距离遥远的两个人,却意外地成为关系最近的人。
已经快两岁了,小胡豆儿走路的姿势还不太稳,踉踉跄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只是,那模样倒是长得很像村里另外一家人,而且是越来越像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有的这种猜疑,话一说出来,很快又传开了。大家都觉小胡豆儿长得像那家人,而且是特别像,活脱脱像那家人的女儿。当然,大家并不真的以为小胡豆就是那家人的女儿,而是怀疑小胡豆是他们家的外曾孙,也就是他们家女儿的女儿的女儿。这个关系说起来有点复杂,单凭外貌和年龄来看,有可能就是这种关系。这人家有一个女儿,早年嫁到河对面,外孙女年龄不大,顶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具体年龄不清楚。那姑娘每年都要来外婆家,我偶尔遇见过,但从来没有说过话,我们一个院子的人,和他们家人没什么来往。小胡豆儿长得像这姑娘的事情,要不是外人提醒,我们压根儿就没往上面想。
我回想起小胡豆儿来的时候,她身上裹着的那张旧围巾,那是一张暗红色的围巾,洗得有点泛白了。可惜当时就被舅母扔了,换了三姐儿子的毯子。如果能保留到今天,它也不能成为证据,来证明小胡豆儿与某人的关系。这种围巾太常见了,乡下的年轻媳妇大多都喜欢红色,颜色图案都差不多。年轻姑娘要是看上喜欢的围巾,马上就会跟着去买一张一模一样的,也就没有谁的是独一无二了。再说,人家敢用这东西裹小胡豆儿,早就想到过这个问题,觉得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旧围巾,不起眼就不可能成为线索。关于围巾的事情,毫无头绪,我也不去多想了,自然也不再提起。
姨妈就这个问题悄声问舅母:“……要是外面的人说的是真的,你们会不会还给人家?”
“那都是瞎说的,无凭无据的。”舅母望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小胡豆儿,神色黯然。“这外面,长得像的人多了,难不成都是一家人?”
“那要是真的呢?”
“哎呀,还是一个小女娃子,人都还没长醒,咋个可能呢?”
“有啥子不可能的呢,你都好幾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年,十五、六岁就生娃儿的,多得很嘛。现在的年轻人,还没结婚住在一起的,也是见怪不怪。只是好多人怀上了,也不会真的生下来,偷偷去做了。也有把娃儿生下来的,不过就是非婚生子,主动把罚款交了,等到年龄够了,再把婚结了。隔壁子也是生了娃儿才结的婚,不是吗?就是还没有过这种人……”
“我在想,”舅母缓缓地说道:“要真是他们家的娃儿,怕是事情没得你说的那么简单,会不会是老汉都不晓得是哪个……哎,你说,怀娃儿是不小心,那为啥子还要把她生下来,生下来又不要。都说娃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找个好人家送了,也好过把她丢在外面。狗日的,还真是没得良心,狠毒啊!这种人,我量他没得胆量,不敢来找我们要人。就是真的来了,也不给!”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已是傍晚时分,院子里光线有点暗,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
我被大勇叫出去,说是有事商量。出了院门才发现,外面还有七、八个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大家年龄都相仿。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事情找我,看他们的神情,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估计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情。没人会在院门口说话,就约去小河堤,那外面还有大河堤,两个河堤之间,还有一片开阔的沙滩。我起步跟着前行,才走了几分钟,心里有些不耐烦,犹豫着要不要从他们中间退出来。一方面又好奇,大勇为首的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这样一种期待,促使我继续前行。
“喂,天都快黑了,有啥子话不能说的,非得跑这么远?”我心里有疑问,没忍住,就直接说出来了。
“村里头人多,不方便说话,我们到小河堤再说。”
大勇还是不说。我就不再问了,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小河堤外面的沙滩上。大家很自然地坐在沙地上,围成一个圈。
“好热啊!”大勇坐下来,如解重负。他郑重其事地望着我说:“我们今天是来开会的,邀请你加入我们斧头帮。我是帮主,你是副帮主。”
“啊?”
“我们斧头帮的宗旨就是:行侠仗义,铲恶除奸,替天行道。”
我感觉到,在场的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喜悦。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精神,身体不由自主就坐得笔直,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看样子,他们好像事先已有所准备,但又一切都没有齐备。直到现在,这个所谓的“斧头帮”,连领导人物都没有配备齐全,甚至连斧头都没有一把。有可能,男孩子受了港台片的影响比较大,他们被强行植入了道规理念,觉着天下的事情需要用武力来解决。显然,大家都在等着我开腔,需要我表明态度。
“我……做不来。而且,‘斧头帮这名字,不好听。”
“是吗?”大勇习惯性地挠了挠脑袋。“你能不能想一个更好的?”
我仅仅是觉得‘斧头帮不好听,但我没有帮忙去想别的名字。男孩子的脑袋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天马行空。女孩子的思想相对狭小,突然给我一个副帮主的位置,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确立了帮主和副帮主的位置,他们就开始说小胡豆儿的事情……我这才明白过来,找我做这个副帮主,还是因为与小胡豆儿的关系。在众多人的心里,小胡豆儿的事情,是一个秘密接着一个秘密。村里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都想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还想把背后那个人揪出来,痛打一顿。“斧头帮”成立的第一件事情,明显是办这件事情。可能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小心谨慎,要尽可能地去搜集证据。如果能找到那个把小胡豆儿扔地里的人,这个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他们陷入一种兴奋之中,却不能感染到我。
要查这件事情,让它水落石出,没那么容易。我甚至在想,如果大家都这笃定,还不如每人提一把斧头,霸气地找上门,理直气壮地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再不然,就砍下去……
5
小胡豆儿长得不算好看。
我原以为小胡豆儿会长成漂亮的小姑娘,看来是我对她有着过高的期望,现在有点小失望。眼前的小胡豆儿,个子矮小,瘦瘦的脸上镶嵌着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整个人站在那里,都不怎么显眼。
或许,三姐对小胡豆儿没有这样的期望。正是因为没有长成漂亮的模样,三姐似乎才觉得安全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时常在担心,害怕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小胡豆儿是自己的女儿,就把人给领回去了。小胡豆儿不能长得太好看,三姐需要有这种安全感,两个人的关系才能够长久。
但是,小胡豆儿很可爱,也很机灵。每次看见我放学回来,她就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甚至是手舞足蹈。她的表情告诉我,看到我回来,她是多么高兴。这种好情绪会感染到我,禁不住会多看她两眼,有时候还要走过去逗她玩。
小胡豆儿的胆子大得令人惊讶,还在言语方面表现出一种早熟的精通。她很会说话,很容易就把人哄得愿意把手里的东西给她。当然,她也会遇到逻辑关系复杂一点的事情,她会略微有些迟钝,于是就要大声尖叫起来,采取一种独有的回避态度,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我很羡慕小胡豆儿,虽然至今还没名没姓,生活倒是很自在,甚至是有点随心所欲。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从院子里溜出来,再回来,就脏得跟泥猴似的。大家对小胡豆的爱完全是一种庇护,不带任何束缚的,任由她自然成长。小胡豆儿从来到这个院子的第一天起,就像是进到一个巍然不动的温暖方舟,如果收养她的事情顺利,便可以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从而远离外面的一切伤害。
其实,计划生育工作组后来又来过几次,小胡豆儿的事情一直没能处理,一切还是维持原样。我们都不知道,小胡豆儿是不是还能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
早上的阳光,从屋檐上方斜射下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屋檐下有一张才结好的蜘蛛网,挂着清晨的露珠,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那上面还粘着一只虫子,在作垂死挣扎……
头一天晚上才下过雨,院子里满地的雨水。
小胡豆坐在屋檐下的水泥台上,看一只红公鸡追着一只黑公鸡打架,红公鸡显然已经占了上风,其态度不可一世……小胡豆儿觉着,其中有无比的乐趣,兴奋得“噼啪噼啪”地拍手鼓掌,不时还要把双手举过头,“嗷嗷”直叫,索性还要站起来,绕着圈跑。就算知道我在一旁盯着她,也完全不顾,还要毫无节奏地摇摆着她的小屁股。
后来,我发现自己种在屋后的香水玫瑰,才开花就被小胡豆连花带朵给全掐了。我问她:“你把我花掐来做啥了?”她笑眯眯地说:“吃了。”
我差点晕厥。
我怒气冲冲地向她叫道:“去,一边去。以后不许再碰我的花,要不然,我就把你的手砍掉。”
还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唬到她,没想到她并不害怕,反过来还要对我做一些吓人的动作。看她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似乎还在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对付我。那样子确实有点滑稽,我心里的怒火顿时就消了大半,不由得笑起来。我一笑,她就愣了,像是吓了一大跳,就停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这一下,我就笑得更厉害了,甚至是有点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发现,小胡豆儿的眼神有点古怪,就那么默默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就走了。
“她是疯了!”
小胡豆儿一面说,一面跨过门槛,进屋去了。
我听见,她跟我母亲打小报告,那意思是说我突然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她问我母亲,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要看医生,是不是要吃药,又或者是要打针……
这也难怪,她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三年多,还没有人骂过她,甚至是责备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我也不是有意要骂她,那花我种了一年多,好不容易开花了,还让她给我吃了。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是无所畏惧,幸亏香水玫瑰是可以吃的,要是遇上有毒的,把她给吃死了,那我且不是罪孽深重了。我确实也是生气,就是想让她长点记忆,不能见了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第二天,我冲着院子里的小胡豆儿喊:“吃——饭——了。”
我连叫了几声,她就像是没有听见,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要换了是以往,不用我开口喊,只要闻到饭菜的香味,她就知道谁家要吃饭了。早早就坐在桌子前,等着开饭。
我又叫:“小胡豆儿,快来吃饭了。”
她两手托着腮帮子,气鼓鼓地拒绝了。
我还是坚持要叫她过来,一起吃饭。她竟然还要懒洋洋地说:“不吃。”
我再喊,她又来了。
“为啥子喊你吃饭,你都不来,还学会讲理了。要不然,就是还在生我的气?”
其实,我有点后悔骂她,别说是掐了我的花,就算是整株拔了,我也不应该那样对她发火。小孩子顽皮是正常的,换了我小时候,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想对她好,为什么就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凶巴巴地对她。我应当换一种态度,用缓和的语气和她说话,也许更能起作用。现在,我需要和她缓和关系。
“没有。”
“那是為啥?”
“我感觉自己像个讨口子。”
我哑然了,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想法。
“哪个说你是讨口子了?”
“没得人说我。我是听外面的人骂人,说一天到黑到处混吃,就跟讨口子一样。我也是,每天都要在你家吃饭,还要在那个姑奶奶家吃饭,是不是跟讨口子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小胡豆儿长大了,也有了自尊心。于是,我只能试着安慰她:“你才不是讨口子。你看,我从小就在这个院子里,你也是。你吃的是这个院子里的饭,又没有吃院子外面的饭,没人会说你。还有,讨口子是不请自来,你是我请来的,不一样。”
小胡豆儿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就释然了。主动伸手接过碗,拿起桌上的筷子,开始大口吃饭。看她吃饭的时候嘴里塞得满满的,狼吞虎咽地嚼着一块又一块的坛子肉,感觉她面前所有的食物都很香。
“以后,你们吃饭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喊我吃饭哦。”
“好。”
“说话算数?”
“放心,肯定算数。”
“要不然,我就不来你们家吃饭了。因为,我不是讨口子!”
“那我喊你吃饭,你要跑快点哈。”
“嗯。”
我是很认真地在与她对话,虽然觉得有点逗,但是,我笑不出来。
院子总共三户人家,她要是每天在每家人吃一顿饭,随随便便都能养活她。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成为叫花子。想想还真是,别说一个家,就是一个院子,如果连小孩都没有一个,那就很无趣了。
6
小胡豆儿的户口是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的时候给补上的。这一年,没有户口或没上户口的,都可以按照规定上户。
小胡豆儿真的就像我们想的一样,可以长久地生活在这个院子里。她随了我三姐夫的姓,终于还是成为他们的女儿了。
新开学的那天早上,她背着书包去上学,出了院门又折回来,跑着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就喜欢你身上的这条裙子,很漂亮。等我长大了,你就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我心里一酸,忙不迭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