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字的想念 无名字的你

2017-09-08 02:36回忆专用小马甲
青春美文 2017年3期
关键词:帅帅傻子侄子

■ 回忆专用小马甲

有名字的想念 无名字的你

■ 回忆专用小马甲

1

帅帅是我们那儿一个家喻户晓的傻子。按说他的名字不叫帅帅,最开始大家叫他小傻子,他知道不是什么好称呼,不答应。但有人开玩笑夸他帅时,他就跟着傻乐,叫他帅帅,他会“嗯”一声,帅帅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关于帅帅的身世,大家都知道一些。他家在城边的乡下,在家他最小,上面有两个姐姐。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妈妈含辛茹苦拉扯着他们姐弟,因为有他这个傻儿子,一直没再嫁。他十几岁时,母亲也病逝,一个姐姐外出打工嫁在了异乡,一个姐姐虽留在县里,但也活得很辛苦。帅帅就顺理成章地流浪了。

最早遇到帅帅时,我上小学。他比我大几岁,整天在街上溜达,低着头,穿得破破烂烂,很老实,嘴永远半张着,口水滴在身上,胸口黑乎乎一片。他喜欢热闹,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智商比同龄人低很多。我从小就厌学,在我们那儿叫学混子。学不会又贪玩,不受老师待见,恶性循环,成绩越来越差,在教室多待一会儿都如坐针毡,跟几个同样不成材的朋友早早学会了逃课出去晃悠。

帅帅那会儿也算个孩子,他总想跟小孩玩,但没谁愿意答理他,我们愿意,一是我们逃课出去,完全没什么玩伴。二是想到大家都在上课,心里说不出地空虚,见到他多少有些安慰:有人比我们还废物,比我们还不成材呢。帅帅的破褂子上有两个巨大的口袋,不知谁给缝的,永远鼓着,里面装着他的一切,有没吃完的馒头、饼,有他参加红白事人家给的香烟,还有他捡的垃圾。每次叫他玩什么之前,他都跪在那儿,把兜里乱七八糟的全拿出来,要走时再一一装回去。

我们常从家里拿东西给他吃,按说他也饿不着,这么小一个县城,不管走到哪儿,东家一口西家一块的,总有人塞吃的给他。不管给他什么,他永远都是狼吞虎咽的。那会儿正是嬉闹的年龄,没谁嫌他脏,骑马打仗,他永远是马。玩跳皮筋,他就一直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帮我们撑着皮筋。他从不抱怨,能跟我们一块儿玩,已经很开心了。有时玩到晚上,我们被爹妈一个个拧回去,剩他自己在路灯下站着。他睡觉的地方不固定,路边、桥洞、待拆的仓库、水泥管道……哪儿都能睡。北方的冬天很冷,但也没冻着他,谁家没点破衣服、烂被子,街坊们见了就塞给他,当积德了。他没什么记性,被褥太大也背不走,在哪儿睡上几天,迷路回不去了,东西也就全扔那儿了。经常在街上见一些大娘追着要拧他耳朵:“那么好一个被子给你了,今年的新棉花!你给我扔哪儿了?”帅帅只是缩着脑袋傻笑着往前跑。

2

时间就这么过着,我初中时,帅帅差不多就成年了,身高一米八几,体重得有200斤,作为一个流浪汉,他的体型简直代表着我们县的良心。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又开始拿他开玩笑了:帅帅长大了,该娶媳妇啦!看上哪家的姑娘没?给你做个媒……不知是人们调侃得多了,还是他的自然反应,他还真经历了一次“爱情”。

对象是住在城南的一个姑娘,家里是开化肥代销点的,女孩在店里帮忙。女孩人很清秀,心也好,店里有没用完印着广告语的背心,帅帅路过时,女孩总拿些给他,偶尔也给他端口吃的。白天街上热闹时,帅帅常蹲在店对面的墙角,隔着一条小街,时不时往店里看上一眼。

帅帅的这点小心思,很快被好事的人发现了。人们觉得他肯定喜欢上人家姑娘了,不然那么多人给过他吃穿,他怎么就偏往这边蹲?在别人的怂恿下,帅帅还鼓起勇气进过店里一次。到里面后,他一股脑儿把自己兜里的家伙什全拿了出来,扭头就跑。姑娘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窘迫地关上了店门。

无聊的小城,就指着这点八卦热闹了,很快传得人尽皆知。人们路过时,会戏谑地往店里看上一眼:“那就是帅帅的媳妇吧?”

初恋能有什么好结果?只不过帅帅的初恋比一般人更惨。没过多久,帅帅又一次习惯性蹲在店对面时,女孩的哥哥从店里出来了。帅帅被揪着领子拽起,掐着脖子往后推。推一下,退几步,推一下,退几步,一直退到街口。围观人的很多,但没谁敢上去劝。女孩的哥哥没做错,也不算动手打人。虽说大家都知道帅帅老实,没干过坏事,但谁愿意自己家待嫁的姑娘,被一个傻子惦记着?

女孩的哥哥走后,帅帅被看热闹的人围在一个角落,我猫腰挤到了前面。他低着头浑身哆嗦,嘴张着说不出话,双手不停地向上拢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他一定很绝望,我有点感同身受。挺巧,也就是在那天,我鼓起勇气给暗恋许久的女同学写了封长长的表白信。同学看完信放学时跟我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你要想证明喜欢我,就用功考重点高中吧。”我想了想说:“我考不上……”

3

出了这事儿之后,帅帅就很少去城南了。城北有个大湖,算是我们那儿唯一的风景了。湖没怎么开发,夏天的傍晚,全民的娱乐项目就是去洗澡。因为总出意外,县里在湖边周围修上了很陡的石头堤坝,只留个固定的地方允许下水,入口处铺了沙子,算是自然浴场。但即使这样,每年也总有一两个看不住的顽童,因私自玩水溺亡。

帅帅在湖边待久了,见多了气急败坏的父母连打带骂将自家偷偷下湖玩水的孩子带走,慢慢地他有样学样,每当小孩没大人带而私自下水时,他就大叫着冲过去将孩子拽上岸。人们发现他这举动赞不绝口:“帅帅做得对!这是在救人!”

帅帅被这么一夸,干劲儿更大了。他不会游泳,不敢往深处去,就整天在水边守着,热急了就蹲下,在水里浸一浸。背上的皮被晒脱了一层,像剥了一半的烤红薯,里面是鲜红的。去游泳的人谁想起来了,就给他捎口吃的搁在岸边,喊一声帅帅,他就扑腾着水花跑过来吃了。没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小孩不敢私自乱下水了,都知道有傻子守着呢。为人父母的多少有些宽心,算多了一道防线。

湖水每天冲着,滩上的沙子总是越来越少,县里隔段时间就拉几车补上。运沙的工人来了,帅帅就凑着热闹帮忙,来回蹭几趟车坐。大锅饭做好了,也给他盛上一碗。

在一次运沙的途中,帅帅在拖车里睡着了,从高高的沙堆顶上滚了下来,摔在路中间,兜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了……围观的人都傻眼了,这怎么办?往医院送要钱,谁知道他亲人在哪儿?该通知谁?

也该他命好,摔在了陈爷家门口。在人们不知所措时,陈爷拨开人群说:“把他抬到我院里吧。”

陈爷是个佝偻的老头,背很驼,一生未婚。他年轻时在乡下做赤脚医生,后来搬到了城郊自己住,在院里开了一个诊所,给人看些简单的头疼脑热。他心好,帮过不少人,大家见面都叫声陈爷。但前两年,县里把没执照的诊所统一取缔了。陈爷行动不便,街道办事处的人就帮着把他挂在门口多年的医生招牌拆走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帅帅抬了过去,陈爷先给他止住血,又去医院买齐了药物,帮他包扎好,随后让大家帮着把院里放东西的一间西屋打扫了一下,帅帅还动不了,就躺里面养病。

都说傻子生命力强,不假,帅帅那点皮肉伤很快就好差不多了。人们看见帅帅,就夸陈爷医术好,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连以前他半张着的嘴也合上不再流口水了。陈爷笑笑说:“什么医术啊,一天三顿都让他吃饱了,嘴就合上了。”

帅帅能下床走动后,自己又跑到湖里面泡着。陈爷找过去,把他揪着耳朵找了出来,帅帅吱吱呀呀地说:“救人……”陈爷说:“不救了,淹着你怎么办?”

陈爷无子女,年轻时,哥哥把长子过继给了他,条件是侄子帮他养老送终,他百年后东西都留给侄子。他侄子现已结婚成家,在县里工作。陈爷的诊所停了以后,没什么收入,侄子就定期给他送些吃的。陈爷的院里种满了葡萄树,齐腰那么高,每到夏季,硕果累累。以前小院热闹,陈爷红光满面地给人看病,葡萄熟了随大家摘,年年没剩过。后来没了医生身份,陈爷就只是一个看起来奇怪的老头了,偌大的院子再没什么人过来。陈爷始终没想明白,给人看了一辈子病,怎么就不算医生了?

陈爷很少出门,没事就侍弄院里的作物,帅帅蹲在旁边。他一遍遍地教,帅帅一遍遍地看,虽然学不会,但总算有人说话了。

帅帅学会了叫陈爷,但陈爷从没叫过他帅帅,陈爷喊他“井水”。陈爷牙掉差不多了,说话跑风,我们也不懂这个“井水”是什么意思。也奇怪,以前除了帅帅,无论叫什么他都不应,但陈爷喊他“井水”,他答应。

葡萄熟了,爷俩就摘下放在门口,足斤足两,半卖半送地换点油钱。添双筷子,加个斗笠,帅帅就这么住下了。

此后就很少见到帅帅了,他再不来街上溜达,风雨里长大,好不容易有了个家。

4

最后一次见到帅帅,是我高考那天。送考的队伍熙熙攘攘,大家神色匆匆,连跟他打招呼的心情都没有。他伏在门边,傻愣愣地看着过往的人流……

大三暑假我回家,路过陈爷宅子时看到院墙被拆了。我问朋友:“他们人呢?”朋友说陈爷去世了,宅子按约留给了他侄子,陈爷临走时求侄子给帅帅寻个住处,侄子答应了,托关系把帅帅安置在他们厂废弃的宿舍里。虽然没人管他吃喝,白天又得流浪,但总算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落脚。

毕业后,我家搬去南方,再没了帅帅的消息。

老天爷真是想得周全,谁能料到帅帅这样的烂命都会有转机。前不久,我妈回老家探亲,带回了一个惊天的八卦:高速公路要修到县里,入口刚好选在帅帅他们村旁边,帅帅家的宅子在村头,要被征用建成服务区,简单点来说就是,帅帅成拆迁户了!据说他们邻居的宅子还没他家一半大,赔偿款都谈到了50万露头,帅帅家的宅子兴许能拿上百万!帅帅的姐姐都出嫁了,他妈去世后,帅帅外出流浪,土房子年久失修,早荒成了危房。有人见工作人员去找过几次,都没见着他们人。

一无所有的傻子,瞬间成了准百万富翁,这件事让整个县城炸开了锅!按县里的物价,烧拼一块钱一个,油条一块钱两根,许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一百万!

知道拆迁的消息后,我给老家的朋友打过电话,朋友说不知是赔偿款暂时没谈下来还是怎么回事,帅帅还在流浪。但一切都不同了,傻子还是那个傻子,大伙对他的态度全变了。以前给他张罗着送吃穿的大娘们,都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了,别说百万,自己一辈子见过十万块钱摞一堆多高没?有什么资格可怜一个百万富翁?帅帅现在流浪都算体验生活。有好事的人已经开始打听要给帅帅介绍对象了,据说有姑娘已经答应,就差帅帅点头,反正传得有板有眼。帅帅有了一个新外号:高富帅!

大家都等着帅帅命运的转折,想看他如何苦尽甘来,想看他怎么享用这飞来的横财。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帅帅的死讯。

5

陈爷生前的那条小街要向两边拓宽,道路封死了,正在施工。以前的小院已经拆完,重建的门面房正在打地基。天太热,工人白天休息,傍晚才开始做活。没人注意到瘫坐在院对面的帅帅,也没谁知道他在那儿守了多久。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

帅帅姐姐的女儿叫小安,我们是同学。虽然这些年她从没提过自己跟帅帅的关系,但这在我们同学间是个公开的秘密。她总给帅帅带各种衣服、被褥,还有吃的。她不说,大家也不问,毕竟有个流浪的傻舅对于女生来说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小安也在群里,沉默许久,她给我们讲完了剩下的故事。她姥姥在世时,就一直担心有天自己不在了,帅帅该怎么活。她怕帅帅没人照顾,更怕本来就命苦的女儿受连累,心里愁,嘴上也说,帅帅听懂了。姥姥去世后,帅帅再没进过家。两个姐姐一直在尽力帮他,她们把帅帅往家里接过无数次,帅帅疯了一样地反抗,撞墙也要往外跑。他不接受姐姐的任何安排,谁劝都不听。帅帅在陈爷家住下后,她们也常去送钱、送物,陈爷不要,说:“这边够吃了,你们也不容易。”

赔偿款的事人家让律师来找过了,说他们姐弟都算继承人。两个姐姐决定不要那份钱了,留给帅帅。因为是老宅子,房产证、遗嘱什么的都没有,所以还有些手续要补,钱一时半会儿拿不到。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帅帅弥留时,家人都到了。因为回光返照,他清醒了许多,认出了小安是谁,知道握着姐姐的手叫姐。院里医生、护士只要手上没活儿的都来了。有人问:“帅帅,你的东西想留给谁?”帅帅说:“陈爷。”人们说:“陈爷死了,要不了了,除了陈爷,你还想留给谁?”帅帅说:“陈爷……”

他也真没福,那么多寒冬都熬过,死在了盛夏。

帅帅出殡时,打城里过,街上的大小商店关了许多,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几百米。大伙儿都来送他了,他那么爱热闹,要是能活着看一眼这场面,肯定舍不得死。

帅帅最后的一声“陈爷”,又把那个佝偻的老头拉回了人们的视野里。有热心的人帮着去问老爷子诊所关门的事,街道答复,陈爷虽然不能继续执业,但绝对算医生,并且他当年响应号召做了那么久的赤脚医生,有贡献,搁到现在按规定还能领补贴。工作人员凑钱给陈爷做了块牌匾,跟以前的一样,托亲人烧给了他。

群里有在外地的同学说:“好些年没见帅帅,真想再看他一眼。”小安发了张遗照,照片里帅帅穿着偏大的西装,坐得规规矩矩,照得虽不自然,但跟街上那个傻子完全两样。照片的右下角写着姓名。

有人问:“这是谁?”

没人回答。

我也第一次知道帅帅的名字,他叫敬学。原来陈爷一直叫的不是“井水”,是帅帅的名字。陈爷泉下有知,应该没什么遗憾了,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到死也没等着的医生名分,帅帅给他要回来了。帅帅不傻,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留给唯一喊他名字的人。

走好,敬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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