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穿出去,谁知道这是汉服?”

2017-09-07 20:13
南方周末 2017-09-07
关键词:汉服南方周末服饰

第一次穿汉服出门时,受到行人注目,舒宇害羞地加快脚步。如今再出门,已经会有路人认出舒宇身上的汉服。

过去十年,汉服所承载的民族符号意味逐渐淡化,越来越成为一种视觉消费品。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郝雪

欧洲的电影节红毯上,终于出现了中国传统“汉服”的影子。

2017年8月31日,演员徐娇穿着一袭长裙出现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裙子的领口,是中国传统汉服标志性的右衽交领。

这不是一件真正的汉服,但融入了地道的汉服元素。

徐娇是汉服爱好者,最近几年,她曾经把圆领袍、齐胸襦裙等中国汉服穿上综艺节目和公开活动。其中最知名的一套,是她2013年参加上海电影节穿的曲裾。

当时,徐娇曾问汉服设计师月怀玉,走红毯穿什么好看。月怀玉的建议是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曲裾,这是一种衣裳连为一体的服装,上身右衽交领,下身由衣服的长襟环绕围成。

徐娇果然穿着月怀玉设计的曲裾走了红毯。在红色布料上,月怀玉绣上了国画的白梅,把这件曲裾命名为“一剪梅”。

月怀玉专职设计汉服,已经整整十年,早在2008年,她一年就能卖出3000件汉服。

最初的购买者,是一些北京高校的学生社团,用于民乐演出等活动。近几年,学西洋乐器的人也来光顾,穿汉服弹钢琴、拉小提琴。一个日本女孩隔一段时间到月怀玉这儿买一套。澳大利亚、加拿大的顾客也有。

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本科生舒宇,是学校汉服社的社长。舒宇上大学后开始着迷于汉服,每逢花朝节、上巳节、清明、端午、重阳、冬至等传统节日,她会和其他社员一起,穿着各种不同朝代的汉服举行“雅集”(聚会)。

第一次穿汉服出门时,受到行人注目,舒宇害羞地加快脚步。如今再出门,已经会有路人认出舒宇穿的汉服。

从销量来看,汉服最受欢迎的地区,除了北京、广东和江浙沪地区等网购大省,还有历史底蕴较深厚的四川。女装的销量,是男装的两到三倍。

博物馆量错了

2005年上大学的时候,春梅狐狸第一次知道了汉服的存在。当时她浏览的,是名叫“汉网”的汉族复兴论坛,汉服是其中非常热闹的一个板块。

发起汉服运动的主力,是一些意见领袖,其中有许多海外华人。“他们希望中国有一个符号可以向外推广。过去的瓷陶也好,唐装也好,这些符号他们都不是很满意。”春梅狐狸回忆,汉服成了大家的新选择,并通过海内外媒体积极宣扬。几年后,“汉网”因故关停,从此为汉服痴迷的人却多了起来。

春梅狐狸如今回想起来,2005年时,汉服还很少有完全符合古代形制的。

“主要问题是过度影视化。电视剧《美人心计》火的时候,所有做汉服的,风格不自觉就会往那上面靠。”春梅狐狸说。大部分古装影视剧中的服饰,不过是现代人臆想出来的。

古人演出戏曲时,同样面临过这个困扰。昆曲《牡丹亭》讲南宋故事,汤显祖创作《牡丹亭》,却并没有按照南宋的服饰来描写。传统服饰研究者撷芳主人举例戏中一句唱词,男主角柳梦梅对女主角杜丽娘唱:“我与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明代的衣服是立领的衣服,领子上有钮扣,胸前有一对系带,把领扣解开,系带解开,这件衣服才能够把它脱下来,这是明代中后期最有代表性的女装外套,”撷芳主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南宋女装还没有出现立领结构。”

明人尚且难以搞清楚南宋服饰,今人在追寻古代服饰形制时,更是困难重重。自1980年代沈从文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至今,30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服饰学研究仍然依赖沈著,缺乏一手资料。

“服饰属于有机质文物,特别容易朽坏。”撷芳主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即使出土了、保护好了,也不利于长期挂在博物馆里展示。”

国家博物馆有丰富馆藏,却没有关于传统服饰的专门展示。中国也没有专门的中国服饰博物馆,中国服饰史的展示、研究、修复功能主要由中国丝绸博物馆来代行,而丝绸博物馆相对偏重丝织物的研究和工艺。

撷芳主人热衷于做古代服饰研究,除了清朝,明朝服饰是中国历代服饰保存文物最充分的。从明代服饰下手,2006年底,撷芳主人根据公开资料开始绘制《Q版大明衣冠图志》,2009年以图书形式出版。

此后11年,这样的汉服普及读物后继无人。2011年,撷芳主人曾计划创作《Q版汉代衣冠图志》,至今进展缓慢。

“你要画出一个时代的形象,必须把这个时代研究到差不多才可以。大部分历史朝代的研究还达不到这个条件,唐之前根本连一个写实的画像都找不到。”2016年,海昏侯汉墓的发掘曾经让撷芳主人激动了一下,“但是很遗憾,丝织物全部都腐烂了。汉代皇帝皇后穿什么?既没有墓葬的挖掘,也没有他们的画像,光凭一些文字还原出来难度非常大。”

有时候,可供研究的资料也会出错。2017年5月,中国丝绸博物馆展示南宋赵伯澐墓出土的一套衣服,刚刚开展的时候,穿在最外面的圆领袍,标的衣长是115厘米。撷芳主人感到惊讶,此前,他所看到的宋代绘画里,官员穿宫服,衣长必须到脚面,而115厘米只到膝盖。博物馆还请技术员做了一个3D复原形象,衣长果然在膝盖以上。

“但大家对衣服长度提出疑问之后,丝博更改了数据,最终丈量出来的实际尺寸,好像在140厘米。”撷芳主人感叹,“如果你给了错误的数据,很多人可能会基于这个数据去研究它、写论文。这会导致很多的无用功。”

撷芳主人现在经常全国到处跑,尽可能多地看实物展览。他曾看到过山东博物馆和曲阜孔府里保存孔府旧藏的明代服饰,对于自己的研究有很大帮助。但由于材质所限,大部分衣服的实物收藏在库房里,“可能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相比民间研究者的热闹,从2006年到2016年,学术界关于明代服饰的研究论文仅有8篇,没有出现过一本关于明代服饰史的专著,这甚至不及许多年代更久远的朝代。

穿着汉服吃火锅

汉服运动的初衷,是推选出一件标志性的服饰作为符号。然而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服饰多种多样,支持不同朝代不同款式的爱好者会在网上掐架。

春梅狐狸渐渐与这个圈子分道扬镳。“设身处地帮他们想想,我会觉得你们这些搞古代服饰研究的人实在太麻烦,按照你们这样子弄,汉服永远不用推广了。”春梅狐狸模仿另一种语气说话,“他们希望有一个简单、单一的形象往外推,但是在我们,明朝每隔几十年的袄裙都长得不一样,我肯定要思考到底是明初的、明中期,还是明晚期的。”

“汉网”被关后的十年里,汉服所承载的民族符号意味已经越来越淡化,转而变得越来越视觉化。视觉化的汉服,让春梅狐狸想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公园景区里的古装摄影。“现在的人只不过把衣服换成好看一点的汉服在拍,其实这个追求大家一直没有改变。”

喜欢汉服的人那么多,直到现在,春梅狐狸也没见过一个人能“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地穿对中国传统服饰。

无法“从内到外”是因为无从考据。“内衣文化比外衣更难考据。留下来的实物,贴身的衣服腐烂得更快;画像等形象资料,内衣不可能画出来。”春梅狐狸说。

没能“从头到脚”则是不够讲究了。古代的男生很少像古装剧里那样,把发髻裸露在外面,而是会戴巾、帽或者冠。现代女生梳的古装头,也来自影视剧,不是真正的古人发式。“鞋子比衣服更有技术含量。衣服找一个楼下牌坊就可以做,没有很好的做鞋师傅,你自己怎么也倒腾不出一双鞋,所以头和脚很难做到。”春梅狐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大部分人穿的汉服,形制存在问题。春梅狐狸笑道,“你去看汉服商家,拍出来的照片都很像古装写真,可能一个女孩子站在水边,一阵风吹来……说明很多人并不追求这个衣服的本质,而是比较追求视觉效果。”

根据北大汉服社社长舒宇的观察,社员们最热衷的活动是穿汉服拍照,其次是制作手工,知识讲座和考据活动的参加人数最少。

社员们购买汉服时,舒宇会列出一些“白名单”,即遵循形制要求的汉服商家。有很多不按形制做的店家也会在商品名里面加上“汉服”两字,她会提醒社员注意。有时候正规商家也会制作一些有争议的形制,它们缺少足够的资料和考据支持,充满臆想色彩,舒宇也建议社员不要买。穿汉服时,舒宇也力求完整成套,而且头上束发,鞋子也尽量找风格相近的。

然而大部分汉服爱好者,都更倾向于“灵活”。他们穿汉服,多和时装混搭。混搭又使得汉服越发日常化和流行。

早期汉服圈特别受欢迎的款式,是繁复的曲裾。“因为它漂亮。但行动不太方便。”汉服设计师月怀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比较受欢迎的,就是一些小袖的,比如褙子、交领、半臂。因为它可以穿出去玩,比较方便。”

重庆人十方经常和周边的朋友穿汉服聚会。“大部分都是在聊天,聊大家各自最近的生活。”十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或者打麻将,还有穿着汉服吃火锅。”这样的汉服,显然已经十分方便了。

十方最早接触汉服,是在高三那年,全家二十多口人穿汉服过年。倡议者是十方的妈妈。

撷芳主人记得,以前,一些家庭会在过年或者拍全家福的时候集体穿唐装。“明朝没有摄影术,他们要画一次画像也是很隆重的,所以他们画像的时候、过节的时候也会穿吉服。”撷芳主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我们传统服饰的回归可以一步一步地来,与老百姓关系最紧密的传统节日和一些礼仪场合,比如婚礼和生日,可以先把传统服饰引进来,然后再慢慢拓展到其他。”

丝绸的贵气很廉价

视觉化汉服的兴起,衍生出各种生意。十几年来,汉服品牌从几家扩展到上千家,一些资深爱好者变成类似网红的角色,“身边围绕着一群小粉丝,不停地买他的衣服,追捧他。”

另一些人转型做商家卖汉服,或者开礼仪公司。一些礼仪公司甚至创造了开笔礼——这种广受学生家长欢迎的礼仪,并未存在于中国古代。也有商家用“汉服文化周”的方式,与景区合作汉服生意。

李依蔓早在2002年就设计制作了第一件汉服,是汉服圈的骨灰级元老。当时,李依蔓准备参加一场“汉服派对”,但是没有买到满意的汉服,于是亲自动手做。

在汉服圈,李依蔓是少数服装设计科班出身的爱好者。

李依蔓设计汉服,版型和结构严格遵循出土文物,但是配色和用料会做改变。“有一部分人觉得,汉服就是黑色、咖啡色、灰色,特别低调。但是参考一些诗词,古代也应该有很多鲜艳的衣服。要不然石榴裙怎么来的,又怎么会有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李依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只不过经年累月中,颜色已经变化了。”

李依蔓做的第一件汉服,是参照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做的一件曲裾。

李依蔓的版本改成了粉色,白边白裙,上面绣了几朵粉色的花。款式也做了微调。

当时她在一家时尚设计公司上班,公司里不允许设计师做私活,李依蔓就在家做,趴在客厅的地板上画图。“因为曲裾很大,展开从这到到那边,七八米,绕一圈一圈的。”李依蔓此前穿过别人的一件曲裾,凭着记忆中的构造重新设计,打版,用了三四天时间做成。

李依蔓选择曲裾,是因为觉得“曲裾绕来绕去,让女生显得特别婀娜”。她穿着自己设计的粉色曲裾参加汉服派对。“很多人围着问,你的衣服是哪里买的?我说自己做的。很多人围着我,让我帮她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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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场派对上,李依蔓也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2007年,李依蔓辞去了设计公司的高薪工作,与丈夫一起开了一家汉服店。李依蔓平时写旧体诗词,每一件汉服产品都从诗词中取名字。她在汉服圈通行的名字,是她写诗词的笔名“月怀玉”,意为“月色如玉”。

月怀玉设计汉服,非常善于捕捉现代人的需求。

中国古代没有出土过专门的婚服。月怀玉察觉到当代红火的婚庆市场,设计了汉服版的婚服系列。她参照古代帛画上吉服的款式,“改成红色,绣花绣得大气一点”。这个系列的婚服,比市面上的中式婚服价格贵很多,却颇受欢迎。

月怀玉也是业内比较早设计童装汉服的人。“有的家长想培养孩子传统礼仪方面的东西,就给孩子买汉服。”童装汉服的模特,是月怀玉自己的孩子。儿子100天时,她就给他穿上了汉服。

汉服除了劳作的短褡以外,没有短袖,夏天穿着比较热。月怀玉于是又改变汉服形制,设计了一些具有“汉元素”的短袖短裙,在夏季销量比汉服更好。

“汉服既然是一个服装,应该是为人在服务,而不是人把它供在台上,”月怀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希望设计符合现代人审美的汉服,吸引更多人穿,“如果你不穿出去,谁知道这是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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