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囊(四首)
鸟群
好多年了,它们每晚都从我屋后经过
发出低沉,而又神秘的鸣叫
它们舒展的翅膀与空气摩擦
在星空下唰——唰——格外清晰
有时候它们也会在我房顶逗留片刻
坚硬的长喙使劲剥啄着青黑的瓦楞
似在焦急地寻找什么
它们的爪子、眼睛
会时不时地进出火星
牵引下幽冥的电闪
有时候,它们也会轻易来到梦里
眼睛像两束直射出很远的手电
不断地向黑暗处交叉探寻着什么
它们就在我的天灵处逡巡、唱歌
或者散发出鼻息样轻微的叹息
如在等一个植物人奇迹般地醒来
到了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在一个失眠的午夜
着了火一般跑了出去
——在无限哀伤的月光下
才发现,还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
全部赤裸,全部臃肿而丑陋
全部向着鸟群张开双臂,饥渴地呼喊
嘴里飘出了和鸟群类似的鸣声
如一个个孤儿,在渴望拥抱的温暖
月亮使劲睁大血丝的眼睛
想要证明什么
可鸟群竟惊恐着,呼啦
一下子逃散,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我们
水仙
发昏的上午,画满“拆”字的出租屋
没有头的风把门窗撞得啪啪乱响
玻璃是肮脏的,橱柜的门
掉了腻子,怨气斑驳
板凳、马扎缺胳膊少腿
锅灶没有刷,碗筷随便堆放在地上
残存的面条勾引着饥饿的老鼠
它们在暗处呦呦颤动着发亮的胡须
——早晨,女人抱着孩子嚎叫着出门
摔下一些尿骚,一些手抓的血痕
摔下一个铁青的煤炉还残存着炭火
在使劲地啮咬那把瘪肚的水壶
摔下一个失败的男人和他胡乱的须发
还有他胡乱的目光
凝视着窗台上那一瓦盆蒜苗
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盆“花”了
昏暗的光里,他们整齐、茁壮
间或微微抖动
抖落一些生活的灰尘
他一直把它们当作水仙来养
也教儿子喊水仙
尽管每次都会挨老婆劈头盖脸的骂
可他仍然固执地把它们当作水仙
冬天了!他承认自己依旧两手空空
在这个没有土的城市,他就像
这一盆努力微笑着抖落灰尘的“水仙”
猛然被自己积攒已久的辛辣呛出泪来
在病中
鸟鸣是虚幻的,光让树木开始旋转
让菜蔬膨胀,电话机摇晃
——传出的问候如前世
让满园的绿色更加青翠
而牲畜有些疲倦,偶尔恍惚出人形
多年积累的木头背着阳光在屋檐后
长出很多耳朵,让我不敢出声
我已很久没出门了
习惯看药滴落入干咳的残荷
或者耽于冥想
听壁虎在暗处迅疾地扑捉到又一只蚊蝇
在病中,我感到身体在逐渐衰老
皱纹深刻,老人斑符咒般出现
身体某处会不时隐隐作疼
更多的时候,我会真的相信头顶上
有个微笑的神,它面目慈祥
怜悯地看我小睡
或者在梦里为我轻轻把脉
它的咒语会带走一些低烧和眼红
我期待有一天它会带我离开这里
领我走向那个秋后的澄明之镜
在病中,我的胆量萎缩
豪气消减,甚至羞于见人
像一朵涉世未深敏感到神经的花
感觉有什么正越来越远
有什么却越来越近
我想说出它们,可竟然会如此词穷意薄
在病中,我还会反复地看到那片花开
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或者只是一个幻象,汹涌的草香
让铁锈散去,生出某种奇异的力量
河西
庄稼站直了扭损的身子,抚弄伤口
蚂蚱终于挣脱狗尾草茎的束缚
雷劈过的树桩痉挛地抽出新芽
微尘悲悯地撒落在无数青黑的屋顶
牛头反刍、吐气,让光猛地暗了下来
让被蜜蜂蛰过的孩子揉红眼圈
他的小筐里采到了一些紫红和素白
风终于停了下来
麻雀收拢起疲惫的翅膀,
相互琢磨着尖的喙嘴
黄鼠狼开始出没于菊香暗淡的墓园
寬阔的河流慢下来,逝去波涛
炊烟下,烧火老人不停流泪
对着虚空发呆
飘出米酿的惆怅
一个传说中的小偷在河水里洗净心肺
在破庙里跪着祈祷
野生的第三只手在慢慢收缩、消失
而多年的冤家在一条独木桥相遇
秘密被揭开,打断的骨头接续
你也终于拖拉着失败的影子回到这里
从河东的城市到河西只有三十里
你却走了三十年
此时,肝火熄灭
眼神里的戾气消散,你终于卸下
那些包袱、铁皮、蒺藜或糖衣
平静了下来,并向那聚成人形的
雾跪下——说出迷途中所发生的一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