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焕华
唉!扳指一算,父亲已去世两年多了,正所谓死人活人的日子都不见混啊。
在这静谧的夏夜里,我坐在纳凉椅上,念想起和父亲生前的点滴往事,又悲从心来,潸然泪下。
曾有一次,我的一位朋友去世了,我赶去悼念。朋友的妻子哭得昏天黑地的,真有些天塌了的感觉。我劝她:““嫂子,生死由命,你节哀保重。”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这人就这样没了?我……现在怎么净想他的好呢?”
我的心一颤:她的这句话很揪人心。
今夜,我也这样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总想父亲的好呢?他生前你不是也曾怨怪过他吗?
记得那是东山的苹果刚红了脸的时节,我和干部的孩子一起偷偷去果园尝鲜,结果被看园人员捉个正着。被捉后,干部的孩子拿着苹果哼着曲儿回家了,我却被村广播点名批评罚款。父亲揍我,可我心里却在怨恨着他的无能。当然,从此我再也不敢偷了。
忘不了那年刚进入霜降,母亲就开始忙碌我们一家人的冬衣了。晚上,我听到了父母亲这样一段对话。
“他爸,怎么棉花弹过后我觉得少了呢?”
“正常的。怎么,不够了吗?”
“唉……”
“这样,把我的减减,加孩子们身上。”
“这哪行呢,你还要到外边干活呢,外边冰天雪地的,还是减我的吧!”
“没事,我抗冻,再说一干活就出汗暖乎了。”
“那也不行,冻坏了,谁挣工分养活孩子们呀?”
“这样,你弄些乌拉草垫我棉衣里,保证也暖和!”
第二年时值霜降,母亲又拾掇打冬的棉衣了。记得很清楚,母亲悄悄把街门插上,然后把存放在木箱里的旧棉衣拿出来,仔细地摆在炕上。只见她把她和父亲的旧棉衣慢慢拆开,把里面已发硬的一缕缕乌拉草换了下来,再仔细地垫进些新的;而我们兄妹的棉袄里仍是厚厚的暖暖的棉花。
我曾怨父亲怎么把日子过得这么穷呢?但也想过:他在冰天雪地里去搞“农田基本建设”“学大寨”,真的不冷吗?
当我快长成大小伙子时,我的饭量同时也在与日俱增。母亲说:“队里分的口粮不见长,儿子们的饭量却天天长,这青黄不接的春天太难熬了!”
家里的饭食越来越差,开始还有地瓜干饼子,十几天后,饭篦子上只有地瓜干了。父母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瞅着他们,心里很明白。那些年,我最怕过的就是“诗情画意”的春天,噢,对了,庄稼人叫“青黄不接”的春天。
中午,全家人终于改换了口味:母亲端上了一盆地瓜母子。可刚开始吃,村治安主任就进了屋,父母吃惊地看着他,又都傻傻地苦笑着。
“吃吧,吃吧!”治安主任铁青着脸,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吧哒吧哒地吸起了旱烟袋,还时不时乜着眼看我们。
我已感觉出气氛不對头。
治安主任把烟袋锅朝鞋底咚咚嗑了几下,说:“哥,你出来一下。”
父亲绷着脸,也不吱声,讪讪地跟了出去。
母亲的眼眶里已噙满了泪水。
我悄悄跟了出去,心想:他胆敢打父亲,我就……
“哥,集体的东西不能拿。”
“家里快断顿了……”
“那也不行!地瓜母子是牲口的口粮,你们吃了,集体的牲口咋办?”
我听明白了,今儿吃的地瓜母子是父亲偷来的!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自私自利的父亲啊,你让儿子怎么有脸见人啊!
“你准备一下,明晚在村广播上做检讨!”
治安主任的话音刚落,让我最感羞耻不堪回首的一幕出现了:父亲竟硬生生地跪下了!
“兄弟,我有三个儿子……”
治安主任猛地把父亲拽了起来,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快起来,别让孩子们看到。唉……我的哥,叫我怎么说你呢?”父亲双目呆滞地望着他。
“哼!不看在你平常老实和孩子们的份上,我非广播你!这样吧,下午去会计那儿支三十块钱,明儿去穴坊粜点粮。”治安主任一甩袖子走了。
父亲回屋后和母亲的泪眼对视了许久……
母亲说:“多悬,若广播了你偷盗,咱儿子们长大就别想参军娶媳妇了。”
“若都饿死了,还怎么参军娶媳妇……”
我当时忽然涌上一头热血,指着父亲:“你——你,你太自私!脸皮太厚了!”
父亲慢吞吞地说:“为了你们要脸,父亲可以不要脸。”
如今,生过地瓜芽的老地瓜母子已是弃物,因为它的营养成分早已奉献给了新芽。但我每当看到被丢弃的老地瓜母子,心就会酸酸的。
正想着念着,忽然一阵凉风袭来,我顿感有些凉意。唉,该回屋了。可我又分明听见风儿送来的天籁之音: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吃了十分。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啊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