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谷
秋叶飘零。1934年秋,对于赣南的红色苏维埃政权,是个生死存亡之秋。
红军在决定胜负的“广昌战役”中失利,第五次反“围剿”败局已定,红军主力受命秘密向于都集结,准备进行战略大转移,妇孺一律不得随军。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孩子发动的,然而每一次战争最受伤害的都是孩子。当年,红军留下了千百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两三岁,更多的是剛刚出世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们是战争最惨不忍睹的一面,他们是人们难割难舍之挂牵。
秘密疏散的命令十万火急,似“催命”符突然降临在每个孩子的头上。
毛泽东与贺子珍的爱子小毛也不例外。出征在即,二人将小毛匆匆托付给胞弟毛泽覃和胞妹贺怡夫妇帮忙寄养。
离别时,贺子珍哽咽了,眼泪大把地流了出来。她想起4年前的一次骨肉分离——将还没满月的女儿毛金花,送给了福建龙岩城里一个名叫翁清河的补鞋匠。后派人去看望,翁清河告知:“毛金花已经患病夭折了。”
11月中旬,时任中国苦力运输工人工会委员长的王中仁安排好船只,苏区中央医院院长傅连璋的妻子刘赐福和两名赤卫队员悄悄地将小毛接去福建长汀。
那天,毛泽覃、贺怡夫妇一直送到瑞金武阳渡口,在小毛“我要妈妈,我要爸爸”的凄楚哭喊中,眼睁睁看着小船一摇一晃驶往远方。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多月后,毛泽覃突然专程前往长汀接走了小毛。为了绝对保密,毛泽覃没有把小毛的去处告诉刘赐福,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更令人痛惜的是:1935年4月,毛泽覃在战斗中牺牲,带着追求的理想,带着珍藏的秘密,离开了眷恋不舍的战友和亲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贺怡迫不及待到赣南寻找红军留下的孩子。据说,她备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排在第一的就是小毛。
盼得太久,找得太急。就在此次寻找红军留下的孩子行程中,贺怡因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身亡。她的离去,让那份名单,让许许多多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线索,也随之离去。
80多年过去了,人们至今不知小毛在哪里。
寂寥的天空,悬浮一抹血色。
1935年3月,时任赣南军区总政治部主任的刘伯坚,率领留守红军突围时不幸负伤被捕。红军将士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儿女情长。他在狱中先后给家人写了4封遗书,屡屡提及3个儿子的抚育,尤其是二儿子刘豹的寄养:
“豹儿在江西,今年阳历二月间寄养到江西瑞金武阳围的船户赖宏达(四五十岁)老板,他的船经常往来于瑞金、会昌、于都、赣州之间,他的老板娘名叫郭贱姑,媳妇叫梁照娣,儿子三十岁左右,名叫赖连章(记不清楚了)。……你们在今年内可派人去找……”
送走豹儿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日,天色渐黑,气温骤降,空中飘起稀疏的雪花。刘伯坚指着在会昌河岸边久候的船工赖宏达交待说:
“豹儿,这是赖叔叔,以后爸爸不在身边,要听这个赖叔叔的话……”
豹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紧抱着刘伯坚,大声哭着死活不撒手……
然而,刘伯坚并不知道,在写这封信之前,妻子王叔振已先他一步在闽西游击区光荣牺牲了。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几天后,刘伯坚壮烈牺牲在江西省大余县金莲山,他们的3个儿子成为遗孤。
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呵。有寄养,就有寻找;藏匿越隐蔽,寻找越艰难。
时任苏区团中央局宣传部长的陆定一,与妻子唐义贞在叶坪附近一座废庙里安了家,生下第一个女孩,取名“叶坪”。
长征前夕的一个傍晚,陆定一依依惜别妻子和未满3岁的叶坪,还有即将降生的儿子。
战火硝烟,弥漫了无数艰难岁月。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直至延安宝塔山下,陆定一曾无数次回忆那生离死别的场景,无数次发问:“义贞,你在哪?孩子们在哪?”然而等到的却是妻子早已牺牲的噩耗。
几番寻找,几度迷茫。1937年,陆定一惊喜地收到一封信:叶坪由苏区卫生材料厂管理员带着,寄住在瑞金武阳围一位名叫赖宏达的船夫家里。
陆定一便委托唐义贞的大哥唐义精去寻找。唐义精立即赶赴南昌,却因局势紧张,无法继续前往赣南,后来在一次渡江翻船事件中不幸遇难。
1946年7月,陆定一又写信给邓颖超,拜托她通过李德全办的战时妇孺保育救济机关去寻找。
在此期间,生活在长汀县四都乡圭田村的范家定,从养父母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翻出母亲留下的遗物,从一块包裹布上找到了母亲的名字——唐一真。
经过20多年的寻找和等待,范家定终于找到自己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分离了的父亲。
而姐姐叶坪与父亲的团聚,则是在离散长达半个多世纪以后。一声“爸爸——”是埋在心里53年的呼唤!
红军留下的孩子,多么想找到父母,为自己断崖式的人生寻求一个基点。但有的人却一路寻找一路失去。
身世不详的邱兰19岁那年,嫁给了养父母的大儿子赖文连。像普通农妇那样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妈妈、妈妈——”
听到孩子叫自己妈妈,她会突然一愣:妈妈,这些孩子叫我妈妈,我又找谁叫妈妈呢!
万物随时光流变,唯有思念永远。
1964年,邱兰托人代笔写信给中央办公厅,请求帮助寻找父母。中央办公厅要求她提供与父母有关的线索。
往事,如烟如雾、忽聚忽散。当时,邱兰带来两皮箱衣物,能穿的穿烂了,不能穿的卖了,最后连两个皮箱也卖了,没留一点痕迹。她只知道:养母陈六姑是红军洗衣队成员,养父是一名红军战士。从小,当红军的父母就把自己交由陈六姑抚养。有一次,红军洗衣队在河里洗衣服,白军飞机的一颗炸弹落在河间,陈六姑等人被当场炸死。从此,切断了她与父母所有的血缘信息。
靠这样的线索,怎么能找到父母呢?那么多岁月,都被一阵大风吹走了,邱兰不再指望什么。
后来邱兰当了奶奶、外婆,所有的亲人聚起来热热闹闹一屋子。她心里却总有一丝苦楚,一丝孤寂挥之不去。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双亲去,此生只剩归途。”邱兰已经寻找了一生,难道还要寻找二生三生?
2013年,80多岁的邱兰与世长辞,临终她的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像要望穿长空,像是还在寻找,还在叩问: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赣南,凝固着先烈生命的土地。一片一片蓊郁若云的香樟树,充满灵性地遮蔽着一座座村落,永远庇护着红军留下的孩子……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