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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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老爷子退休后,就从住了半辈子的工厂宿舍搬回了山里养老,之前和家人一直分居两地,朝夕相处的日子不多,现在一下结束长远的分居状态,大家都不习惯。
别人家是磨合了很多年过的日子,他们是过了几十年的日子,临老了才开始磨合,于是家里就变成了战场。
老爷子之前一直是家里的霸主,脾气臭,现在老了,还这样。吵到后来,本来搬出去的儿子两家搬得更远,留下老两口成日里兵戎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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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爷子出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见别人家儿子谦恭和顺,回去就忍不住打电话让儿子们回来陪他几天。
一个答复说工作忙,等闲了或有长假期就回去。
另一个口不择言,说,我们当年也这样求过你。
一口气给老爷子梗在了心口。
老爷子憋了这口气,便自己打理自己的身后事,找了风水先生看地探穴,把自己的落葬之处定下来,然后开始做棺材、打碑、修坟圈前的青石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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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是有老人给自己安排身后事的,但只是做寿棺,打碑这些事情哪有自己做的,又不是武曌。
老太太背地里给儿子打电话,说老爷子在家如此这般大兴土木,要回来劝解关照云云。兒子们倒是安心了,说他只要不三天两头和你吵架,自己找点儿事情不挺好的,随他折腾去吧,那么大的人,咋也知道轻重。
过了两天,为了木匠用漆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爷子吵架,舌战不过,一时就将儿子这话添油加醋给怼了过去,老爷子被气得一哆嗦,自己给他们减轻负担,这些狗东西不回来看看就算了,竟然教训自己不知道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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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都按家族分有坟山,一个姓一片,林家是大姓,家族也大,往前数三四辈的坟头都还留着。老爷子指挥着在旁边空地上给自己做坟打碑的石匠队伍,说你们把这一片坟都给我算算,取料打碑要多少钱。
年长日久,那些老坟坟头小,数量又多,可是一单大活儿。石匠们自然高兴,连声说老爷子大气仁义,那么多大家族的老坟,有几个能这样给立碑,而且林家前几辈都过了,到您这儿给惦记着办了,别说这林家家族,就这方圆百里,您也是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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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们又快速又活络地给算出来价钱,哪个坟坟头太小,打碑的钱就不算,算是折扣,碑全部打完的那天,磕头敬告的时候,他们送多少挂鞭炮,算是随仪。
老爷子一一记下,说他考虑考虑就来商量。
这事本来就是先算了算,没下定,可架不住风头大,没两下就吹进了老太太的耳朵。一个碑就算三千块钱,那一大群下来,十多万可就没了,老太太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平时口角之战,都是她下风,这次却是豁出去了,连骂带挠,没给留个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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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来长住后,老两口经常拌嘴,邻居们都见惯不惊的,这次没想到却是战斗,拉架的拉架,扶伤的扶伤。所以一结束,这次战况,就跟前一波要给祖先立碑的事迹相辅相成地出现在了山前山后。
老爷子顶着一脸血痕,又恨又气地听着自己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随风流传。还有各式的评说,说他明明一个小退休工人还瞎折腾,说他年轻时候不咋见儿子们的面,老了还不管儿子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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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们也听说了这事,但还是都没回来,在电话里遥遥地息事宁人了一下,不外乎这件事爹错三分妈错七分,那件事爹错七分妈错三分。老爷子想起这兄弟俩小时候打架,每每告状过来,他也这样公正持重地评述,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为了这个家,节省开支,一个人在城里鳏夫一样地待了大半辈子,现在回来,这个不疼,那个不爱。再想想自己也斯斯文文的一生,老都老了,还被家里人这样大张旗鼓地生挫面皮,顿觉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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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老爷子确定给先祖们立碑的消息还是石匠们给放出来的,老太太见拦不住又急又气,儿子们倒是云淡风轻,说反正是他自己辛苦挣的钱,想怎么舒坦地花就花吧。
老爷子的墓地完工了,石匠们开始做旁边的活儿,他又一盆水倒进滚油锅里。让石匠在他那块原本留白准备以后写碑文的墓碑錾上他自己几易其稿写的生平,立碑的落款也就他自己的名字,再无他人。
要给自己办葬礼,日子就定在这大片碑立完做敬告仪式那天,一连二事。到时棺材里放件衣服放本书,封棺建坟立碑做个衣冠冢,他以后真死了,就火一烧,骨灰撒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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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儿孙满堂,且活得好好的,就要给自己办葬礼,在这方圆百里这下是真真儿的独一份了。儿子们打电话问老太太情况,要算着日子回来阻止,老太太却万念俱灰,说跟了他一辈子,在石碑上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这次人们也议论,他却置之不理,一有年轻人回去,就给个大致时间,邀请其届时参加他的葬礼。也邀请了我,还笑嘻嘻地说,这个不收礼。又忍不住怪那帮石匠,都大半年了,总有事耽误,完全没有原来那么能出活儿,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