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凡
诗圣杜甫流传下来诗有1400多首。据说,杜甫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他的诗中和酒有关的占21%,比李白还多。但是这么伟大的诗人,四十岁之前的诗没有几首。杜甫活到58岁就去世了。如果他20岁开始写诗,40到58岁,只有18年,至于前20年,那个更年轻的,更爱喝酒的,也更洒脱的杜甫,我们几乎无从得知。他这段时期的诗,在漫长的历史中给弄丢了。
李白也好不到哪里去。唐人记载说,李白的《大鹏赋》和《鸿猷文》特别伟大,汉代的辞赋大家司马相如和扬雄如果泉下有知,都得说一声服。今天,《大鹏赋》幸运地流传了下来,但《鸿猷文》呢?非常遗憾,没有了,永远沉在了历史的长河底。
李白有多少诗留了下来?最惨的说法是:大概十分之一。这个伟大的天才写了一辈子诗,估计有五千到一万首,而十之八九我们永远见不到了。李白去世前整理了毕生稿件,郑重托付给了族叔李阳冰,请他为自己编集子,以便流傳后世。而李阳冰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非常用心地整理出了《草堂集》10卷,然后……失传了。
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被称为是“孤篇压全唐”之作,也就是说,有这一首诗,就足以成为诗坛的大哥大了。但是,这么伟大的诗人,现在只有两首诗传世,这可能吗?在写出《春江花月夜》之前,他一定写过很多诗,才能练出这么好的手艺,而在此之后,他也不会封笔,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诗,我们永远搞不清楚了。
伟大的孟浩然算是幸运的,死了没几年,就有人给他编诗集,但许多诗当时就已经散失;还有伟大的李商隐,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位大牛人,亲自编了四十卷诗文集,可惜全部失传,没一卷留下来。他的诗是多年之后人们陆续一点点搜求到的。
这样的名单还有很长。我们从小背的“鹅鹅鹅”作者骆宾王,据说是一位不得了的天才,但他也只有五首诗存世。“初唐四杰”里坐第一把交椅的王勃,没错,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那位,他的集子艰难地流传了几百年后,也难逃在明代被彻底湮灭的命运 。直到明朝都快灭亡了,人们才从别的书里和集子里找到了一些王勃的诗文,这才让我们感受他的风采,否则的话,一代大家将烟消云散。
就是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很多优美的诗歌沉没了。时间是一切的敌人,再有力量的诗歌,没有载体,只靠人们口口相传,很难完整地保存下来。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在古代,虽然中国很早就发明了印刷术,但是活字印刷用起来还是非常麻烦,虽然很早就发明了造纸术,但是造纸很麻烦,也很贵。一个人写了诗,最多抄几本送给朋友,并不像现在的出版社,3000册起印。
在古代,读书是精英阶层的特权。一般的家庭根本没有什么藏书,就更不用说收藏诗集了。到了明代,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人们变得富有,除了供孩子考取功名外,民间也开始出现藏书家。但民间的藏书家,一场火灾,就会毁掉一个家族几辈子的藏书,而官方的藏书,又很容易在社会的变革与动荡中集中遭厄。
其实,如果没有明代的胡震亨,我们有可能更惨,连这些诗都看不到。唐诗都收在《全唐诗》,这是清代纂修的,而《全唐诗》的蓝本,就是胡震亨靠一人之力编辑的《唐音统签》。《唐音统签》足足有1033卷,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放到今天,必将是几百人参与的宏伟事业,几十亿的资金,但是胡震亨单枪匹马,把这个活儿揽了下来。他仅凭一人之力,就挽救了唐诗的命运。
胡震亨(1569-1642),字孝辕,号赤诚山人,浙江海盐县武原镇人。
胡震亨出身书香世家,关键是家里还比较有钱。浙江海盐,在明清时期文化气氛浓厚,学者、文人、画家、藏书家层出不穷,相对应的是其工商经济已经颇为发达,地方上富庶,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人们的思想倾向于开明,有不把“学而优则仕”当成人生唯一出路的可能性。
明朝采用科举考试选拔读书人当官,到了胡震亨的时代,这个科举考试已经变成纯粹的应试教育了,对读书人是极大的束缚。但是如果想当官,这却是唯一的门路。除非家里有钱,否则作为读书人,你靠什么生活呢?
胡震亨就是幸运的一个。他家世居海盐县城内虹桥里,以诗书传家,先辈中除了祖父有过功名,其余都是平民百姓。祖父胡宪仲,曾受过著名学者郑晓的教育,明嘉靖二十九年中进士,三十一年任南京刑部主事,很有军事政治方面的才能,可惜到南京后第二年就死了。父亲胡彭述,喜欢读书,家有藏书超万卷,这样的家庭传统培育出一个胡震亨。培养一个真正的贵族,需要几代人的时间,胡家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出了个胡震亨。
胡震亨“才识通达敏捷,怀济世之志。”他自小勤奋好学,饱览群书。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中举人,具备了进入官僚系统的资格。后又参加京试,但连续几次未能考中进士,也就不考了。万历三十五年,胡震亨在中举后,被派到合肥做知县。这时他三十多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精干有活力的时光,从“正处级”起步,也算有一个不错的起点。可惜的是,他服务的明朝政府,已经是走入晚年,筋衰力朽、病入膏肓了。
胡震亨的为官生涯,就处在这个大厦将倾的前夜,画檐蛛网,难消几番风雨,表面华丽,实质不堪一击。走马上任伊始,胡震亨也是有抱负和信心的,最初的日子,他也干劲满满,怀着传统儒家的理想,要把合肥这一方水土治理好。据明史与合肥县志记载,胡震亨在合肥五年间,大兴水利,改革官粮运输,颇多善政。时称“治状冠江北”,就是说:江北一带郡县中治理得最好的。
地方公务之余,胡震亨还有个不同于一般官僚的爱好:喜欢研究兵书,曾与抗击后金的名将、勇武闻名天下、人送外号“刘大刀”的刘铤为友,两人研讨兵事,刘铤素来心高,竟然服膺此一书生之才。可见胡震亨心怀天下,暗忧国事,不是纸上谈兵之辈。
名声不错,家里有钱,又有政绩,看起来他要升官了。万历四十六年,胡震亨被提拔为山东德州知州,从处级到了厅级。这次,他推辞了,理由是母亲年纪已老,需要服侍,不能赴任,德州州吏远道赶来催他上任,他接过文牍,在上面揮毫写了两句诗:“自爱小窗吟好句,不随五马渡江来。”也许对官场上的事见得多了,产生了厌倦情绪,更重要的是,家庭环境好呀,不缺钱,回家读书写文章,不是更开心吗?
崇祯末年,举国风雨飘摇,唯江南一带尚可称安稳。崇祯下诏寻求良吏,在家乡海盐待得好好的胡震亨,又被推荐任定州知州。他到了定州,曾捐献薪俸,保证民间渡桥之便。当时战事频繁,军队往来众多,他又巧于应付,供应有法,使军队不肆掠民间而得宿饱,为百姓免遭很多痛苦。后因守城有功,擢升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按照今天的标准,算是副部级干部了,而且在军界,可谓前途一片大好。
但是,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想干了,向朝廷提出了辞职,回家养老。所谓告老,当然并不仅是年龄的原因,在胡震亨,更多是现实苦衷。这段日子,他在定州殚精竭虑,有的是做实务的经验和决心,调到了中央,陷于皇帝歇斯底里的勤政作风与文武百官的明争暗斗中,便如虫儿落了蜘蛛网,再难有作为了。兵部是好待的么?崇祯朝大动兵戈,外斗后金,内战流民,真是败时多来胜时少,一败涂地的战报雪片般飞向中央——你兵部自尚书以下众人,都是吃闲饭的么?皇帝曾经一口气换了10多个兵部尚书,这哪是想做好官的人待的地方啊。
因此,胡震亨在56岁那年,做了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史的决定:回家编一部最详尽的唐诗全集。在书斋的烛光下,胡震亨意外发现了一个诗坛大问题,令日月增辉的唐代诗歌居然失传了将近一半。他已经50多岁了,再等就怕来不及了!
在当时,号称最全、最完整的一本唐诗,叫做《唐诗记》。胡震亨找到这套书,只翻开第一卷就怒了:“开篇就把人家唐高祖李渊爷爷的一首诗给记漏了,这也号称是最全的唐诗吗?”
他下定决心:我距离唐朝已经700年了,再不编一本完整的唐诗出来,我们怎么对得住那些伟大的前辈诗人?这个念头让胡震亨兴奋莫名,甚至让他有一种回到青春少年的感觉,但这确实又是一个无比浩大的工程。在明代,没有印刷厂,没有出版社,更没有电脑打印机。一个人来编纂全唐诗,谈何容易。
海盐这个地方出文化人,出读书人,也出出版人。海盐人张元济,近代中国出版业第一人,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曾称胡震亨为“吾邑第一读书种子”,推崇为海盐历史上读书最多、知识最渊博的学者。胡震亨说:“余自幼好读书,老而念岁月无几,嗜读尤勤,每批卷,惟恐客至,妨吾所事也。”辞官返乡后,分秒必争地埋首书城,他不是死读书,读死书,他有着搜罗保留文献的热愿。凡遇秘册僻本、奇闻异书、旧典轶事,哪怕书册破损难读,都如获至宝,一一批读,与友人析疑辨异,校刊补缀。知识十分渊博,人称“博物君子”。
他自己的家,就是一个图书馆。1625年,老胡挽起袖子,干了起来。“我不但要收录最全的盛唐诗,也要收录最全的中唐诗、晚唐诗、五代诗!”“我不但要收录诗歌,还要整理出每一个诗人的小传、评语,让他们名垂后世。”“我不但要收录些完整的诗,还要收入断篇零句,甚至词曲、歌谣、谚语、酒令,什么都不遗漏。”这样的工作一旦启动,就会上瘾,就会无法停息。
无数个昼夜过去了,终于有一日,胡震亨放下笔,完成了著作。时间已经是1635年——他整整工作了10年。这部巨著,被取名为《唐音统签》。它有一千零三十三卷,按天干之数分为十签,不但有当时最完整的唐诗,还有极其珍贵的文学评论、传记史料,堪称中国古代私人编书的超级王中王。胡震亨非常满意,但是还不过瘾,又用了七年时间,吭哧吭哧写出了研究李白杜甫的《李诗通》《杜诗通》两部大书。这个时候,他已经是74岁的老人了,距离他辞官已经快20年。他的脸上露出微笑:我终于完成了一生的梦想:“这才叫不辜负我的时代”。这样一个人,《明史》竟没有他的传记,也没有一篇生平事迹传世。但那又怎么样呢?历史无视他,却不敢无视他的巨著,《明史·艺文志》里收了好多他的书。
正是从胡震亨开始,李白、杜甫并提,成为唐代最伟大的两位诗人——这是胡震亨给出的排名,他已经尽力了,搜集到一切他能看到的作品。胡震亨编著的众多书籍中,最有影响的就是巨编《唐音统签》,此书奠定了他在明代唐诗研究诸学者中的巨擘地位,不但是诗集,还有评论,胡震亨对唐诗的评论,每一条意见都是后人无法忽视的。在此之前,并无全面梳理研究唐诗的著作,在此之后,今天的《全唐诗》就是以其为蓝本。
临死前,他叮嘱子孙,这些手稿和藏書都必需珍重保藏,免遭战火兵燹——通古博今的老人知道,书籍是一个民族文化多么宝贵深厚的血脉,同时又是多么脆弱,历朝历代都有无数前人心血,文化艺术的精华,被无情地毁于天灾人祸,尤其是战乱……而他衰老垂死的眼,已经看到战火逼近他热爱的家园了。赖天之幸,也亏得子孙们坚忍能干,终于将他一生重要的著作保全。代表作《唐音统签》,于康熙四十四年,皇帝下诏寻其书稿重刻,由江南织造府的曹寅主持此事。虽然此后就深藏大内,但总算不至于湮没。
但他一生的藏书,就没这样幸运了,散失焚毁于改朝换代之际的,不计其数,留下来已只残珠片玉了。残珠片玉,在今天已是瑰宝。胡震亨在收罗整理书籍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传家有集不虚来,墨艳朱明出劫灰。得见衮师洵无匹,慨然公箧为南雷。”野蛮破坏的劫灰吹散后,象征着古老文明的墨色书香,更显惊人明艳。便知文化傳承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终有起死回生的一天。这也是胡震亨此人一生最大功绩与意义,相比之下,为官一方,治状冠江北,倒是不那么特别了。
(摘自《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