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和中国文化的周期

2017-09-06 16:36李春阳
民主与科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历史文化

李春阳

对雷海宗而言,历史是由史识所统率的材料,假如没有史识,不过是一堆死的材料而已。

德国史学家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出版于1918年,10年之后,英译本问世,风靡欧美,成为一时显学。从上世纪30年代起,雷海宗先生作为文化形态史观的倡导者,他在清华大学开设“西洋史学名著选读”,使用的即是英译本,他系统地讲授了斯宾格勒这一著作。

斯宾格勒认为,世界历史是各种文化的“集体传记”,每一种文化,皆是一个有机体,它有自己的观念、情欲、愿望、情感以及死亡。文化是人类觉醒意识的产物,而历史的世界是一个由多种文化形态组成的多元的世界,各种文化皆以自身独特的方式产生、发展和衰落,各自具有其他文化所不可替代的特殊性质。

斯宾格勒把世界看作是正在生成的、历史的,因此他获得的世界图象便是有机的、象征的,他称之为“观相的”。他一再运用“生命有机体”“文化有机体”的概念,至少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各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其二,它包含着从出生到成长,从衰老到死亡的有机的生命过程。

从斯宾格勒预言西方文化正在走向没落的这部书中,中国学者认识到,人类的历史和文化自古以来就是多元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独立、各自发展,在价值上没有高下的。就横向比较而言的,中国文化是西方文化之外的一个独立的体系,而非低一个等级的文化。纵向来看,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现代史,需要史学家的个人生命,依靠艺术的直觉、天才的慧眼,来发现并建立历史的形态。雷海宗的文化形态史观,主要源于斯宾格勒。此外,他翻译意大利史学家克罗奇的著作《史学的理论与实际》,其中有言,“史料本身无论如何丰富,也不能产生这类复兴运动。寻找史料的是人心;若无人心,史料仍是散落沉死的。我们若要真正明白历史,就必须知道人类的精神就是历史,就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一切以往历史的产儿。”

雷海宗(1902-1962),1922年于清华大学毕业,庚款留学美国,1927年从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归国任教。他具有代表性的论文均发表于1935年之后的几年中,《断代问题与中国历史分期》刊载于《社会科学》1936年2卷1期,《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在1940年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独创性的观点是,以公元383年淝水之战为界,将中国4000年的历史分成两大周。第一周称之为古典中国,“大致是纯粹的华夏民族创造文化的时期,外来的血统与文化没有重要的地位。”第二周,则为胡汉混合梵华同化的中国,“一个综合的中国,虽然无论在民族血统上或文化意识上,都可说中国的个性并没有丧失,外来的成分却占很重要的地位。”每一期各分五个阶段或时代,此五分法,源自斯宾格勒,认为任何高等文化有机体有其诞生、成长、鼎盛、衰落到败亡的自然过程,就国家形态而言,从封建主义开始,经历了贵族制国家(春秋)、战国时代、帝国(秦汉)时代以及帝国衰亡时代。这个历史过程的时限,雷海宗认为在1000到1500年之间。

雷海宗认为,“淝水之战是一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战争,当时胡人如果胜利,此后有否中国实为问题。因为此时汉族在南方的势力仍未根深蒂固,与后来蒙古、满清过江时的情形大为不同。不只珠江流域尚未汉族殖民的边区,连江南也没有彻底的汉化,蛮族仍有相当的势力,汉人仍然稀少。胡人若真过江,南方脆弱的汉族势力实有完全消灭的危险。南北两失,汉族将来能否复兴,很成问题。即或中国不至全亡,最少此后的历史要成一个全新的局面,必与后来实际实现的情形不同。”(《历史·时势·人心》)

他的这一极具原创性的看法,对于那些坚持要让史实自己说话的史学家而言,是走得太远了。对雷海宗而言,历史是由史识所统率的材料,假如没有史识,不过是一堆死的材料而已。

中国文化二周说绝非向壁虚构,而是种族、制度、习俗和种种文物在空间上的拓展和延伸。对于第二周五个阶段的文化,他的批评是严厉的。比如谈及明朝,“有明三百年间,由任何方面看,都始终未上轨道,整个的局面都叫人感到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大污点。并且很难说谁应当对此负责。可说无人负责,也可说全体人民都当负责。”“在这种普遍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线的光明,就是汉族闽粤系的向外发展,证明四千年来唯一雄立东亚的民族尚未真正的走到绝境,内在的潜力与生气仍能打开新的出路。”(《历史·时势·人心》)

无论是对明朝政治的苛评,还是于南洋华侨开拓行为的赞誉,皆是远见卓识。须知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在最缺乏资金之时,乃受益于南洋华侨的投资才得以启动。

既然人類文化始终是多元共存的,就不该有价值上的尊卑和情绪上的褒贬,但实际上欧洲文化或说西方文化的强势地位至今没有改变。中国百余年以来的各种学术思潮,无不以西方为标准。比如20世纪以来中国关于文艺复兴的话语就未曾断绝,先后以章太炎的古学复兴、胡适的新思潮和李长之的战火中的文艺复兴为代表,不绝如缕。西方的文艺复兴,是重新点燃他们对于希腊罗马时代的文化热情,特别是在基督教之前的那个时代。

雷海宗在1941年发表于《战国策》半月刊上的短文《中外的春秋时代》,超乎同时代人喜言文艺复兴的风气之上,以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代拿来做标准,当做高等文化发展上的“最美满阶段”和政治上的“稳定安详的状态”。以此衡量西方历史,那么西方古典时期的春秋时代,是公元前650年左右到亚历山大崛起的300年间。斯巴达和雅典打了40年的仗,却拒绝彻底毁灭一败涂地的雅典,“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使命,都在斯巴达侠义的一念之下,日后得有发扬的机会。”西方文化第二周期(雷海宗称之为欧西文化)的春秋时代,是宗教改革到法国大革命之间的三个世纪,又称之为“旧制度时代”。现代西方与其说从文艺复兴诞生,不如说是在“旧制度时代”中诞生更为准确,这是近些年西方文艺复兴史的最新研究成果,与雷海宗70年前的看法惊人的一致。西方从法国大革命之后,便进入了“战国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大革命和全体人民参战,西方文化在19世纪和20世纪,都处于这一战国时代。

依照雷海宗的标准,中国文化第二周的春秋时代是宋代。政治上有王安石的改革,学术上的代表是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陆九渊,文学有苏轼、黄庭坚、秦观、辛弃疾、陆游,书法有“苏黄米蔡”以及绘画上的卓越与辉煌等,虽原创逊比春秋,但其繁荣程度却无以复加。

抗战时期,雷海宗于中国文化第三期的预言和期待,乃是他个人“对祖国的拳拳之忱和寄望之殷”(刘家和语),今天看起来并没有成为现实。我们虽然打败了日本,内战之后也建立了统一的国家,却并没有开出第三期文化。

假如文化真的是巨大的生长着、衰老着,有着自己周期和命运的有机体的话,它一定会依照自己的节奏去做完注定不可缺少的工作,而不会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妄谈改造文化甚至文化革命,岂非过于自不量力?回顾过去的20世纪,对中国人来说,最难理解和解释的,是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不知雷海宗先生会怎么看待?雷海宗于60岁之时过早病逝,没有留下中国历史方面的专著,最近出版的《中国史纲要》(应是讲课提纲),异常精彩,包含有大量的个人体会和独到史识,值得细读深思。以雷海宗对中国历史研究之深切、思考之透彻,读者应是有所期待的。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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