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芬
对内部工作人员而言,美术馆是赋予成就感、归属感的复合载体;而对于普罗大众、对于整个社会循环,“美术馆”这个概念所处的心理位置参差不齐,“美术馆”所具备的内涵和影响力也不尽相同。一直以来有一个观点总在敲打着我,美术馆不仅仅是美术馆人的美术馆,亦不仅仅是政府的美术馆,究其根源,其应该是所有纳税人的美术馆。从这个层面来说,美术馆的存在是否给观众带来价值、如何给观众带来价值,成为美术馆的主要命题。
众所周知,一个健全的美术馆,其职能分为展览、研究、收藏、教育、服务等。此文,将以广东美术馆的策展线索和若干展览为例,试归纳美术馆展览策划的若干准则——即如何从笔者最为熟知的“展览”和“研究”功能介入,使美术馆对公众产生有意义的影响。
一、美术馆的策展需要书写历史的态度
美术馆学术研究的出发点就是艺术史观,研究成果自然落脚在展览所能呈现的美术史梳理和定位。无论是立足于文献史料的收集还是艺术潮流的厘清,最终目的是尽力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在近现代艺术史的重建方面,广东美术馆的“失踪者”系列的个案研究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秉持史观,不局限于聚焦反复出现在时代焦点里的经典人物,同时着意于在史海沉浮的一些“蛛丝马迹”。该系列展览通过大面积的田野调查和长时间的伏案工作,逐步发掘出谭华牧、梁锡鸿、赵兽、王道源等一系列因各种原因缺席于中国近代美术史著录的大师的遗迹,通过文献和作品的搜集和整理,以及“谭华牧:‘失踪者的踪迹”“遗失的路程:梁锡鸿艺术回顾展”“广东与20世纪中国美术特展——冯钢百、谭华牧、赵兽作品展”“世变·傲骨——王道源艺术回顾”等系列展览的面世,复原一个与普遍认识中“主流”美术史有别的历史的真相。这一眼迟到的回望,为公众怎样公正看待一位艺术家,怎样客观地认识一个时代,提供了开放性的讨论。如果没有这样“刨根问底”的、严肃严谨的“历史”态度,美术馆的展览只是随波逐流地反复力证经典,如何为公众带来一个公允的视角,和通过图像、艺术和审美重新评判社会史和人类史的切入口。
当然,历史并非只是过去久远的存在,当代史、甚至未来史,同样需要有担当的当代机构的书写和建设。特别在上世纪末,西方思潮和价值判断瞬间充斥和冲击全球“当代艺术”的形势之下,“发现”和“描述”各国各地区客观的艺术立场和艺术现实,这样的历史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基于此,广东美术馆的“首届广州当代艺术三年展”以“重新解读:中国实验艺术十年(1990-2000)”为题,对1990年代中国的前卫艺术进行了一次回顾性的文献总结。该展集中了1990-
2000年国内当代艺术转型的关键十年里,视觉艺术领域一百余位有代表性的中国艺术家创作的作品。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前卫艺术取得的艺术水准和思想观念实际上有着质的飞跃,并且受到了国际上的巨大关注,但在此展览之前却一直没有本土评论界和研究学者从自我角度,系统地做出评价和叙述。为此,该展的出版物还特别约请了十位当时在国内最为活跃的中青年批评家,分别就观念艺术、摄影、绘画、录像、雕塑、女性艺术等专题对1990年代的艺术进行系统的回顾评述。而后,在十周年馆庆之际,广东美术馆推出的“追补的历史——广东美术馆馆藏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展”也是通过图像学和创作方法论的划分和归类,重新审视历经时代淘洗过滤下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生态和潮流,以一个中国的学术研究机构的立场来补写当代艺术史。这些展览同从“区域生态”的角度策划的“85以来现象与状态系列”——“从‘极地到‘铁西区:东北当代艺术展1985-2006”“从西南出发:西南当代艺术展1985-2007”“广州站——广东当代艺术特展”“两湖潮流:湖北·湖南当代艺术展1985-2009”的立意一样,以“局中人”的自觉和素养介入到当下历史的发生,积极能动地推动当代艺术的发展,从而参与到当代史的伟大建构当中。在广东美术馆“当代艺术家个案研究”的系列展览策划里,历史的态度也暗藏其中。例如“方力钧:时间线索”,以艺术家个体创作史为主轴,引入与之对应的社会史、艺术史两条时间线索的制表、背景及图片资料,三管齐下,以草图、艺术笔记等大量鲜活的文献串联出流动的创作“档案”,以便观众在解读艺术家的思路同时,更加理解时代的影响和抉择。
二、美术馆的策展需要讲述故事的能力
艺术本身是自发自律而缤纷无章的,被挑选进入美术馆、曝光于观众之前,需要策展的技巧来为其梳理生成逻辑,陈述其演变经历,归纳其潮流特征,方可谓之“研究”。展览策划下的结构性、情节性直接决定着展览的可读性和吸引力,节奏紊乱或者平铺直叙的策划和布展会毁掉作品的感染力,甚至会毁掉展览的历史叙事和学术价值。
以在台中和广州两地巡展的“时空中的一个点——广东美术馆藏当代艺术作品展”来说,展览试图通过见微知著的图像故事建筑“空间”“时间”“身份”“选择”四个话题。而作品的选择上,以反映“城市/蜃楼”的具体艺术形态来对应“空间”的讨论、以反映“昨天/今天”的艺术形态对应“时间”、以反映“他们/我们”的艺术形态对应“身份”、以反映“可能/不可能”的艺术形态对应“选择”。四个单元用不同的作品构成分别组织一个子故事,在各自内部讲述的结尾,才发现殊途同归,共同构建的原来是同一时代、同一疆域、同一群体的心理独白和内省。展览一方面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建馆以来的馆藏当代艺术,特别是国内影像艺术的主要流派和走向,一方面又在视觉冲击和实验交互下,使得观众在各个主题之中阅读、互动、参与其中,最终自我反思。各单元内部作品既个性迥异,又在统一的布展方式中形成转承、对话甚至合奏,至始至终有一种故事性贯穿其间。这也应该是该展能在海峡两岸都收到热烈反响的主要缘由。“回到亚洲——亚欧美策展案例展”是另一个例子,这是一场“关于展览的展览”,践行的初衷是为了依托于该时举办的“国际美术馆策展人”论坛的资源,探索和梳理多元的策展模式、对比和总结先进的策展经验。重要的是,展览如何展开需要一套语境和框架。于是策展人设计以命题作文的形式,展开全球重要美术馆间的“军备竞賽”——凭借“亚洲”这一命题,邀约包括MOMA、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韩国首尔美术馆、中国美术馆在内的国际美术馆提供业已实现的、能够表现主题内涵及各馆实力的展览案例。通过各馆过往展览实施过程中产生文献的收集、复原与展陈,竭力体现展览个案的策展意识和策展理念。策展中关于“命题”和“竞赛”的故事情节设置,令这一场对展览的策划、书写和运作方式的全球性集体亮相充满火药味,同时又暗含了不同文化及学术背景下的策展人对亚洲艺术以及亚洲艺术史的理解和建构,的确是一笔精彩的设计。
三、美术馆的策展务必成为突破现实的急先锋和激发想象力的永动机
艺术是能够让公众靠近,却超越科学、反思当下、批判现实、预见未来的利器。美术馆作为知识交换的场域,如果展览的视野和模式保守落后,策展的观念和理念停滞不前,不能提供与时俱进、创造新知的思维和动力,将会扼杀美术馆对观众的吸引力,更甚者,将扼杀艺术启迪未来的可能性。
“广州三年展”这一可以成为国内策展实践教科书的国际三/双年展品牌,每一届都紧扣策展的这一要义。比如,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传入国内之后,在学界引发热议,成为一时之显学,2008年的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主题于是确定为“与后殖民说再见”。展览在长周期、深层次、跨学科的研究铺垫之后,锁定这一具有国际视野和学术深度的话题,从艺术创作的角度为这一理论打开新的思考模式,成为文学、政治学和文化研究等与现实接轨,并启示现实的一种途径。2012年,第四届广州三年展主题展推出了“见所未见”,围绕“为什么看不见”的论题,融汇了数十组中外艺术家的里程碑式观念作品,以及代表最“先进”创造力的高科技多媒介艺术。展览所挑选和呈现的五花八门的关于“看不见”的思维方式和创作手段,试图测试各种“看不见”的可能性:太小的看不见,太大的看不见,太快的看不见,太慢的看不见,声音看不见,偶像看不见,概念看不见……展览体验着实让观众脑洞大开,一时间引爆观众的想象力。另外,“感官拓扑——台湾当代艺术体感测”“世界剧院·挪威电子艺术展”“美丽新世界——当代日本视觉文化”“目眩神迷——新时代动漫美学展”等策展案例通过从新媒体艺术到音乐、建筑、电影、时尚、动漫等文化全方位展现了与现实并行存在的可能性官能和世界。这些有策划、有学术含量的展览,引导观众重新审视当下,关注永恒性、可持续性,对理所当然的日常给予新的观察和评估。
当下,美术馆已经成为艺术生产和艺术消费的重要环节。然而最初,对艺术品的储藏功能成就了美术馆的诞生。随着私藏向公众的开放,美术馆胜任了近乎“神台”的角色——制定话语权,圈定对“主流”的选择标准。一开始,为了尽可能多地陈列作品,作品往往在展墙上从顶到底的地密集堆砌。纯白空间之中,这种布展方式增强了崇高感,作品越发显示出威严、神圣,“敬畏”“膜拜”自然代表了此阶段大众对美术馆及艺术展览的态度。伴随着20世纪下半叶对“白盒子”(white cube)迷信的解禁,被“仰视”“放大”的作品越来越多的被镶嵌进展览框架里,展览的 “策划性”得到凸显。从展陈上说,更强调整个氛围和搭建对展览主题的营造,根據需要给观赏留出空间、抑或拉近距离,甚至融入观众引发交互。艺术的“落地”,再加上免费开放的推行,直接改变了大众与美术馆的关系,关键词逐渐演变成“学习”“参与”“启迪”和“讨论”。
无论艺术的形式如何幻变,美术馆的功能如何演进,美术馆之所以能向“美术博物馆”的序列迈进,而脱离“陈列馆”的初级形态,其“展览”和“研究”永远相辅相成,展览必须呈现研究的成果,研究必然依托于展览示人,这才是美术馆两个核心功能正确的打开方式,也正是美术馆的“展览”和“研究”不同于其他学术和公共机构的存在理由。在通往美术馆的“展览”和“研究”融合之路上,“策展”自然成为这两大使命最终的妥协方式——策划有思想、有内容的展览,使得美术馆的展览不会缺乏理论和研究的支撑和厚度、使得研究被赋予视觉的形象性而非纸上谈兵。然而,美术馆的策展必须遵循一定的原则,才能输出对纳税人负责、有营养的知识和能量。
(作者单位:广东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