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
天祐六年,西域十四国开始长达十数年之久的势力角逐。西夜氐羌族为避战乱举族西迁,终于在异邦罗沙国附近的白哈河流域扎下根来,结束游牧生活。西夜人困马乏百废待兴,景帝体念下情,遂派工部左侍郎傅照临率领一千屯田兵开赴边陲,屯田戍边。
一
经过三个月的艰难跋涉,傅照临与他的屯田兵终于翻越了博格峰最后一个垭口。再沿着冲积扇走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到达此行目的地——西夜王庭。
突至的暴风雪阻断了前进的步伐,只听两声嘶鸣,傅照临的马车和一架装载农作物的辎重车突然失了重心,陷进泥坑。傅照临由人搀着下了地,绕着两辆车仔仔细细勘察了一圈:坑深及毂,马膝处亦脱了皮,想来是它们突然吃痛这才导致的侧翻。
傅照临挥手制止围上来推车的人,极悠然地往雪地上一坐,立时便有旗牌兵去传达原地休整的命令。家老将茶具摆好,又按吩咐掬了捧干净的雪放到壶里。红碳醅新雪,很快便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传出。一支十几人的马队朝大军踱来,个个胡人打扮,眼中射出虎视眈眈的光。亲兵生怕傅照临蒙难,皆拔了刀做防御阵形,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傅照临濯着杯子道:“无妨。”示意护卫队退下。一匹枣红马自对方阵营踱出,稳稳当当地停在傅照临跟前。他抬头去瞧,只见来人身穿玄色劲装,双颊虽染了西域特有的风沙红,面容却较五大三粗的同伴清秀些。然后,他举杯相邀:“风大雪疾,小弟不如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少年也不拘礼,翻身下马坐到傅照临对面。他看了眼案上的两只茶杯,用不很熟练的汉话打趣道:“车马翻在一边,先生不命人推车,反而烹雪煮茶,真是好雅兴。”
傅照临抿唇一笑,指着翻倒在雪地上的黄豆,解释道:“方才傅某卜了一课,风行水上,是涣卦。”这回答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少年捺着性子,饶有兴致地问:“此卦何解?”
“风行水上定会掀起惊涛骇浪,正应了车马陷坑之事。”
原来不是什么好卦。少年这般想着,正待假意安慰两句,却又听得傅照临继续说:“此乃一解。风水涣,利涉大川,舟楫遥遥,出入无滞。此乃二解。船泊海上,若无风相助又怎能行得远。小弟你说是也不是?”
少年听糊涂了,挠挠头不解地问道:“又是惊涛骇浪,又是利涉大川的,这卦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照临但笑不语,拢了拢大氅,目光在少年腰间的弹弓上停留片刻,招手示意他凑近些。温热的气息缠绕在颈边,只听他吐气如兰:“打伤了我的马,小弟怎么赔?”
“你怎么知道是我……”少年嚯地站起,话说到一半才发现中计。
父王总说大景来的傅照临如何聪睿,定能帮助西夜走出困厄。他很不以为然,所以才会想出挖坑陷车的法子来考较他的能力。若傅照临只是草包一个,那他便趁早轰他回景朝。所幸父王所言不虚,傅照临仅靠马腿上的伤就洞悉了他的把戏,专门煮了茶备好杯子等他来喝。这风啊水啊的绕了半天,不过是在暗示使绊子的是他,解绊子的也应是他罢了。
想通此节,少年朝马队喊了句胡语,十几个大汉立马跑到坑边抬车。
少年则拱手向傅照临做了个揖,道:“西夜王特使,前来恭迎傅大人。”
傅照临白着脸讽笑道:“贵使真是礼数周全。”话刚落音,他便身子一晃,厥倒在地。
二
儒生大多体质单薄,傅照臨也不例外。以前在大景时,被外派视察工事他尚能勉强应对,但连续数月的舟车劳顿已然超越了他的承受极限。出了河西走廊他就有些水土不服,为了不耽误脚程一直瞒着没说。如今终于到了西夜门口,他强撑着的那口气也陡然松懈下来,这才倒了。
傅照临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方才醒转,睁眼便见枕边趴着一张睡颜——之前捣蛋的那个少年正席地坐在兽皮上,伏在床畔睡得正香。傅照临侧首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乱蓬蓬的发,红扑扑的脸,即使睡着眼珠还在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傅照临越看越觉得他纯良可爱,遂轻笑着牵了袖子去帮他擦口水。哪想少年分外警觉,傅照临甫抬起手便被扣住了脉门,与此同时一把镫亮的胡刀也跟着架上了他的脖颈。傅照临心知,这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的本能反应。看清是傅照临后,少年悻悻地收回手。然后,他将胡刀别到腰间,便撩开袍子跪倒在地。
“你这是干什么?我并未怪罪你,快快起来。”
傅照临以为他这是在为之前的事和刚刚的鲁莽赔罪,忙起身去扶,谁知少年并不买账,恭恭敬敬地朝他叩了三个响头,又恭恭敬敬地喊了句老师。敢情他这又跪又拜的不是在赔礼,而是在拜师?傅照临被眼前的情形搞得有点懵,他诧异道:“谁说我要做你老师了?”
少年丝毫不让,针尖对上麦芒:“谁又想当你学生了?有什么不满对我父王说去,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父王?傅照临记得,西夜王妃福薄,只诞了个女儿便殁了。难道这个不修边幅的少年郎竟是个假小子?
“你是巴珠公主?”傅照临试探性地问。
“什么公主不公主,我们西夜不兴那一套,你还是叫我小弟吧,顺耳。”巴珠甩着手中的玉佩穗子,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你的见面礼我勉强收下啦。”
傅照临见状赶紧探了探中衣腰缝处,原本系着墨玉花佩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肯定是这丫头趁他虚扶时顺手将其摸走了。那墨兰玉佩干系重大,乃是圣上钦赐,他素来贴身带着,不料这次竟着了道。
三
巴珠在西域野惯了,不知礼教为何物,拜师后既不去问安,也不去讨教课业,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好在傅照临也没工夫理她,每天天刚亮便领了工事山上地头转,忙了将近俩月,这才想起自己那个不长进的学生来。
傅照临没当过老师,不懂如何管教人。他想起圣上十里长亭亲送他离京的情形,遂引了巴珠往山丘上去。雪已经住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两人并肩静立于山头,良久后,傅照临指着脚下破落王庭问:“你看到了什么?”
这问题问得古怪,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帐篷成片,牛羊成群,女人们破冰汲水,男人们喂马砍柴的日常景象罢了。巴珠将所见一一同傅照临禀了,傅照临只沉吟不语。巴珠不懂他为何是如此反应,眼风淡淡地扫过去,只见他面容冷毅,竟比山风更让人发寒。
巴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缩了缩肩膀,转身欲走:“风景看得差不多了,咱回吧。”
傅照临轻叹一声,拎住巴珠的后颈领子将她提溜回身侧,语重心长地教导:“你看到的是山河市井,我看到的却是重担责任。你是西夜未来的王上,家国荣辱皆系于身,当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觉悟才好。”
傅照临宽厚的手掌如两座大山按在巴珠肩头,使她油然生出一种使命感来,此时再看,脚下的景象也换了头脸,不再如之前那般肤浅。是啊,她是西夜未来的王,守护山河子民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巴珠长揖到地,发自内心地道:“请老师教我。”
傅照临目露赞许,一贯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活色。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卷轴平铺到雪地上。
这图纸是他反复察勘地形,斟酌推敲月余才绘制出来的,其中所倾注的心血怕是只有山间飞鸟夜半烛火才能体会。皮纸抬头书有“西夜堪舆图”五字,图中城墙高筑,房屋鳞次栉比,岸边良田绵延瓜果成林,好一幅盛世太平。
“如此,才不负王庭二字。这是傅某此行的目的,也是老师对学生的期许。”
巴珠只觉心潮澎湃,她揉揉鼻子,抓起傅照临的衣袖抹了把脸,旋即牵出足以消融冰雪的笑来:“那就把这当作你给我的第一次作业,怎样?”
四
那日长谈后,傅照临和巴珠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也终于有了点师友的样子。春日回暖时,建造王城的计划提上日程。在屯田兵的引导下,男人们伐木、烧瓦、制砖,女人们种植桑麻豆黍之类的农作物,傅照临则协同十几位下属商讨水利之法。
白哈河每岁都有长达半年之久的枯水期,创建一套既能灌溉又能满足日常生活的蓄水系统显得尤为重要。再三商榷,傅照临决定仿效吐蕃坎儿井,打竖井,筑暗渠,引阿尔沁山脉冰川融水入地下河,借此充沛水量。
饶是忙得脚不沾地,傅照临依然不肯懈怠了巴珠的课业。白天,他带着她视察工事,参与营造。到了晚上,他则教她习字念书。巴珠最讨厌那些晦涩难懂的策论名赋,今日你灭了我的国,明日我亡了你的家,权力争夺下的刀光剑影是她永远也不能懂的。
她只想安静地守着她的城民,她的老师。巴珠心思单纯不好纵横术,每次念书小差开了不少,板子也挨了不少。戒尺落在她的手心,没打几下傅照临先心疼了,她倒好,没事人似的宽慰道:“老师教训的是。”有时她被逼得烦了也会朝他使小性,“这些东西老师懂不就行了,还是说你教会我之后就要离开?”
明知道他不会走,但她仗着自己皮糙肉厚耍赖,索性扔了书,伸出手来请罚:“如果是这样,小弟宁愿永远学不会。”
她惯会捏他的软肋。傅照临便拿她没办法,只好改罚为奖——比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惩罚而言,兵不血刃的怀柔更为有效。这是大景年轻的皇帝唯一教会他的。而他把它用到了巴珠身上。十次课业甲等便可向他提一个要求。这个奖励措施果然奏效,即使再不喜欢,巴珠也不得不用功学。很快,傅照临便欠下了许多债。他总是催问她想要什么,她却只是狡黠地一笑,手一指,头一扬,英气迫人地说道:“想到再告诉你,到时老师可不许反悔。”
每当学累的时候,巴珠都会去翻傅照临带来的设计图鉴,里头罗列了全天下所有的新奇玩意儿。留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傅照临的批注,从材料、步骤到用途都条陈得清明。得闲时,巴珠也会缠着傅照临给她講盛京的事。她的母亲是先帝嫁过来和亲的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才能养出那般端和雅静的人。
那天,巴珠夜半醒来——她经常枕着手臂在书案上睡着。她拂开肩头搭着的鸦色大氅,抬眼望去,只见帐门大敞,傅照临穿了件月白单衣立在帐篷门口,背影寥落孤清。他是端方君子,生怕坏了巴珠名声,每晚独处授课时总会将帐门撩得高高的。碰到她学累了睡着的情况,他会主动退避到门边,遥望盛京的方向。巴珠知道他是想家了,想那个桃色百里,镶玉鎏金的繁华地。她轻轻喊了声老师,却不见傅照临回应。
良久后,他仍背对着她,沉沉出声:“如果可以,小弟愿随我去盛京吗?”
巴珠不意他会如此问,心中尚在回味话中含义,应承话却早已脱口而出:“当然愿意,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好的。”
闻言,傅照临的背影似乎颤了颤,说了句:“去睡吧。”便矮身出了帐篷。然后,他发足狂奔到白哈河边,连掬了几捧水醒神也无济于事。他的脑海里时而闪过烛火幢幢的暗室,时而闪过十里长亭里皇帝的殷切嘱托,最后定格在巴珠不加装饰的笑颜上。
成大事者必先绝情,从问出愿不愿意一道回盛京时他就知道,幼时所受的那些规训全都还给了师长。他可以左右千万人的生死荣辱,却独独左右不了自己的心。既然左右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吧,将变数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也是他从小便需熟习的。
想通此节,傅照临全身都松快了许多,再与巴珠相处时开始变得活泛起来,从最初的绷着脸端着架子,到渐渐也能说一两句玩笑。
就在前几日,三年前种下去的杏树开了头茬花,巴珠提议去摘花酿酒,没承想傅照临竟爽快地答应了。这要放在从前,那是大大的“不学无术”,而今却被他称赞为“陶冶情操”。
五
夙兴夜寐三年半,王庭终于初具规模,傅照临也跟着闲了下来。之前忙时他还能借着视察工事锻炼锻炼身体,如今懒怠下来日日不挪窝,脸色竟渐渐差了。巴珠急得上火,满山打了野味来给他补身子,可他只尝了两口就再也劝不进去。
巴珠只好绑了他去骑马。傅照临跨在马背上,难得地慌了神。他嚷嚷了一大通尊师重道的道理,巴珠却一个字没听进去,一句“课余时间可没有老师学生”就将他打发了。
城民们看着骑马横冲直撞哇哇怪叫的傅照临和捧腹大笑的巴珠,不由得乐了,都说如此良师益友举世怕也只能寻得这一对。巴珠却不高兴了,她狠夹了一下马肚,追上傅照临,恨不得让所有人听见般嚷道:“我不要只做你的学生,你的小弟,我还要做你的妻子!”
西域没有大景那么多冷冰冰的礼教约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会任由它烂在肚子里。傅照临虽不是迂腐之辈,才子佳人的酸诗也看过不少,可碍着读书人的矜持总不知如何开口,此番巴珠抢先表了白正合他意,也解了他的难。
两人情投意合,很快便敲定婚事。可惜西夜王没能看到唯一的女儿出嫁,就暴毙了。王庭落成宴庆那天,西夜王很高兴,竟执了酒壶去傅照临案前见礼。傅照临接过酒壶将二人的酒杯斟满,先干为敬以谢君恩。西夜王亦跟着喝了。巴珠趁二人客套之际,偷偷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再想喝时傅照临却不准了。他夺过巴珠的酒杯饮尽,将马奶推给她,劝道:“你有心疾,不宜饮酒。”
巴珠老大不高兴,“那父王更加喝不得,这毛病还是他遗传给我的哩。”
闻言,傅照临立即告罪,忙叫家老将酒壶收走。西夜王却挥手制止,拍着胸脯浑不在意地道:“几杯酒还能要我的命不成?当年十四胡乱景时,万军之中也有老子一骑……”意识到说错话,西夜王忙住了口,讪笑两声,朝傅照临拱拱手,“嗐,好好的提这作甚,本王自罚三杯,傅先生莫怪。”
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翻了篇,西夜王又与其他臣子唠了些闲话便各自散了歇息。巴珠以前从没喝过酒,只觉后劲颇大,心里仿佛烧了一把火,倒到床上便睡着了。再醒来,已换了天地。西夜王突发心疾病逝,巴珠继承王位。原本拟定的婚期不得不顺延。
一年孝期圆满,西夜迎来新王大婚。可就在新婚当夜,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罗沙国便发起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战争。西夜在建时,每年冬季水涸之际,罗沙人都会淌过河来打一两次草谷。如今眼看着西夜越来越繁荣强盛,罗沙国已不再满足于小规模的劫掳,他们有更大的野心,他们想要西夜的王城!
六
巴珠浑身浴血地立在城楼上,五万罗沙军将西夜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无数尸体横陈在雪地里,像是了无生意的老梅虬枝。昨夜那一战败得惨烈,若不是护卫长穆旦拼死护着,巴珠的人头可能就给敌方祭了旗。不断有下属前来请示对策,巴珠沉默以对,数百次的挥砍使她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军压境,纵使老弱妇孺齐上阵,西夜军也不足两万人。他们现在就好比圈里的羔羊,任人宰割而已。
巴珠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傅照临,傅照临却忙着帮她包扎伤臂,仿似一切都不及她重要。
缠好绷带后,傅照临松了口气,仔细濯了手这才如从前那般按上她的肩头。他刚想宽慰一两句,便被某位心急的将领抢了白:“乌孙距此不过百里,王上何不请表小姐派兵驰援?”
巴珠叫战事急昏了头,经提醒这才想起姑姑家的表姐来。
小时候巴珠皮得像个男孩,不知情的小表姐还嚷着要与她定终身呢。后来表姐嫁到乌孙为后,她们也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乌孙是西域第一大国,想来表姐会顾念昔日情分帮她一把。
“我这就去给表姐写信!”巴珠喜上眉梢,全然没看到傅照临面上转瞬即逝的不安神色。
可求兵信还未发出,巴珠便接到了表姐的飞鸽传书。议事厅里,巴珠静静地将信看完,然后连同那封请兵书一道扔进了火盆。
“乌孙那边处境也不好,咱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巴珠颓坐到椅子上,定定地望着傅照临,“老师,现下该怎么办?”
“如果先王尚在,他会如何?”
西夜王智谋不足但胜在骁勇,当年被迫西迁已经让他窝了一肚子火。他总对巴珠叹息,说自己这个王当得窝囊,与其龟缩一地还不如战死来得痛快。所以,若叫他碰到今日这档子事,就算拼個鱼死网破,他也会顽抗到底的。
“老师的意思是……”
傅照临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能看出她眉头里的顾虑,但他却摇摇头,劝道:“先王堪当霸主,我却只望你做个懂进退知取舍的明君。西夜人不能白白送死,咱们逃吧。”
巴珠哑然失笑,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逃?怎么逃?逃去哪里?”
“去盛京。”傅照临示意参将们走到窗边,指着院内的坎儿井,“咱们从竖井口下去,沿着暗渠走就能到达阿尔沁山脉。只是……”
只是现下大雪封山,想要翻越阿尔沁简直难如登天,就算侥幸挨过了风雪,也决计躲不过那群世代守卫在天湖边的雪狼。众参将立时分作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迁。议事厅炸开了锅,巴珠听得头痛,遂厉声喝止:“都退下吧,此事干系重大,容孤想想。老师也去歇息吧。”
傅照临愣怔片刻,旋即关好窗户。他想说留下来陪她,她却似是不太想听,捏着攒竹穴极困倦地闭了眼。傅照临心底霎时生出一丝酸涩来,眼前人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事事提点的傻丫头了。刚至门边,又听巴珠淡淡地开口,说的却不是什么挽留的话:“老师博闻,可曾听说过‘墨花公子?”
“墨花”是大景国极为隐秘的一个组织,服务于大景皇帝,专为平胡狄而设。若不是表姐的信里提及,巴珠至死也不会知道原来西夜城里也潜伏着这样一位灭她家国的伪装者。
傅照临脚步一滞,故作镇定地道:“不曾听闻。”
傅照临走后,巴珠对着从他那儿顺来的墨玉佩枯坐了一夜,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刀花剑叶,兰性君子,最是高洁端雅,可惜刻在了这黢黑的石头上。
大雪扑簌簌地拍在窗上,像极了她奔突的心事。巴珠抬眼去望,只见明纸窗上影影绰绰地映着傅照临的影子。他静静地守在门边,背影孤且直,一如从前那般。
七
天光渐明,巴珠推门而出,只见傅照临仍立在廊下,玄狐毛领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赶紧冲过去扶住他,触手只觉寒气逼人。她一下恼了,嗔怪道:“你诚心让我难过是不是,这样糟践自己。”
嘴上不饶人,她心里却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忙将他冰如生铁似的手包在掌心轻轻呵气。
傅照临垂睫看着她担忧的情状,仿佛昨晚所有的疏离冷漠都是他的错觉。他紧紧揽住她,心暖了,身子也跟着暖起来。
“你曾说相国寺的梅花是盛京一景,现在咱们赶过去还能看到吗?”巴珠将脸埋在傅照临的胸膛,声音嗡嗡的。
傅照临将她抱得更紧,说道:“就算今年看不到,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回京把大家安顿好,咱俩就在无相山上辟一所院子,推开窗就能看到相国寺的梅花。你不当王,我也不当官,咱们只做一对平凡夫妻,好不好?”
“山上什么都没有,若我待腻了怎么办?”
“待腻了咱们就去游历天下,先顺着大运河去江南,再改道去黔蜀,你不是一直想见识崇山峻岭湍流飞瀑吗。”
巴珠畅想着傅照临勾勒出的美好图景,眼里淌出幸福的泪来。
内迁的决定就在二人的柔情蜜意间达成了。也有恋栈不去的人,但罗沙军的喊杀声近在耳边,城门摇摇欲倒,为了保住小命只得随大部队一道钻进竖井。
阿尔沁山头,西夜城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王庭。满城灯火,锦绣繁华,皆是他们一砖一瓦亲手堆砌,如今却要亲手毁去。然后,巴珠一扬手,数十支带火的箭羽射向城中事先安排好的火油点,五年的苦心经营很快在罗沙军的叫骂声里燃成火海。从此,天下只有西夜人,再无西夜国。
上万人的队伍在阿尔沁艰难跋涉着。积雪没膝,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刚开始的一段路还算顺利,他们伐木建城时曾到过这里。可冰川腹地,是神都不愿踏足的地方,更遑论区区凡人。但他们别无选择,往回走是死路一条,向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天寒地冻,很快有人支撑不住。起先還有好心人帮扶拉扯一把,可等到自己都举步维艰时,人性就不复存在了。队伍从两万人锐减到一万多,再到不足万,每天都有上百条性命永远雪藏在大山里。跟着生命一起死去的,还有王权。
巴珠和傅照临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把这场灾难归结到他们身上:如果傅照临不将王城造得那样好,罗沙人就不会眼红起兵;如果巴珠不做出内迁的决定,他们的族人就不会憋屈地死在这里。不杀他俩,只是因为傅照临还有用,他们必须依靠他才能进盛京。
八
无休止的谩骂恐吓声里,巴珠拖着简易担架手足并用地在雪地上爬。傅照临的情况很不好,不仅手足冻坏了,还得了雪盲症,所以只能躺在木头架子上由人拖着走。大部分时间他是昏迷着的,偶尔苏醒说的也是让她放弃他之类的话。巴珠怎么肯依。好在行程已过大半,翻过最后一个垭口,他们就将抵达与景国接壤的天湖。
夜幕低垂,所有人靠在一起抱团取暖。巴珠拥着傅照临,躲在一块背风石后歇息。她之前受的箭伤没好全,又拉着傅照临走了大半月,渗出的血将衣服冻成了冰碴子,紧紧裹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她没空去管这些。
怀里的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巴珠忙掬了捧雪在手心捂化了喂给傅照临喝,又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牛肉干递到他嘴边。这风干肉是巴珠从一个死人身上扒来的,她一直贴身藏着生怕让人发现抢了去,只敢在夜晚给傅照临咬上几口。傅照临虚弱地摇摇头,他虽然看不见,但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他们的干粮早就见了底,现下他多吃一口巴珠就免不了要饿上几天。
巴珠知道他的顾虑,忙伏到他耳边得意地道:“今天运气好,我又找了好多东西,不信你听。”说完,她从近处的树上抠了块干树皮艰难地咽下。傅照临听到她的咀嚼声,这才肯进食。
寒风呜咽,夹杂着一两声狼嗥,使这个夜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睡梦中的人立时翻身而起,个个抄起兵器,眼中俱是恐惧又兴奋的光——踏足景国的最后一役终于要来了。
巴珠警觉地打量着四周,不远处几点移动的绿光让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傅照临感觉到了她的异样,握紧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柴禾不够了,我去拾点儿。”巴珠拍了拍傅照临的手背,然后抽出腰间的胡刀,矮着身子朝绿光处摸去。
只听嗷的一声,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傅照临听着周遭的打斗声以及人类的哀嚎,推测出了目前的处境,他们被狼群围住了!他四处摸索,竭声喊着“小弟”,手被炭火烫伤了也毫不在意。巴珠正在跟战圈里的最后一头狼做殊死搏斗,她被摁在利爪下。幸好就在血盆大口咬向她气管的前一秒,她利落地下刀割破了狼的脖子。
然后,巴珠抹掉脸上腥热的液体,回头准备回应傅照临,却见他跪坐在地,朝着前方喷出的温热白雾摸去,他欢喜地问道:“小弟,是你吗?”
巴珠大惊失色,一边大喊着“小心”,一边掏出弹弓掷在傅照临身前的狼背上,紧接着寻隙飞扑过去将他护在身后。下一刻,狼爪如期而至,巴珠只觉自己的胸腹被狠狠撕裂开来。她闷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的胡刀没入雪狼的心脏。
九
傅照临紧紧抱着巴珠,触手皆是湿滑黏腻。他颤抖着按住袍子给巴珠止血,但是无用,很快他的袍子也被浸湿了。巴珠抚上他的脸,面露歉意:“怎么办,我又要失信了。”
从成为他的学生起,她就一直在食言。答应他好好守着的城丢了,答应他为百姓立命没有做到,答应他打完胜仗再合卺也因战事耽误了,就连答应他做一对平凡夫妻怕也是不成了。她这一世,既不是父亲的好女儿,也不是老师的好学生,更不是夫君的好妻子。
巴珠惨然一笑,“小弟食言了,老师却不能食言。十甲兑一诺,我要你将我的族人带回盛京好好安置。他们已经亡了国,不能再连命也没了。”
以前傅照临问她想要什么时,她总说没想好,其实她的心愿从始至终就那么一个,她想他陪着自己,纵使不能生生世世,至少也得一生一世。她怕自己的心愿太过奢求,这才把所有甲等累积起来,只为来日换他“相守一生”的大诺。可惜,如今不行了。
巴珠轻咳一阵,继续未完的话:“你会答应我的对吗,兰公子?”
傅照临浑身战栗起来,哑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从她那夜问起墨花公子起,他就晓得自己的身份大抵是暴露了。傅照临猜得没错,早在乌孙王后飞鸽传书给她时,她就清楚了他来西夜的用意。王后让她小心持墨玉花佩的人,免得重蹈乌孙覆辙,可惜那时已经晚了。彼时,他说没听过墨花公子,但事实上,他就是墨花公子中的一员。
十五年前,傅照临同其余十三个孤儿一道在暗无天日的王府密室里接受着各种训练。从诗词歌赋到艺农工商,他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直到十年后结业那天。当年收留他们的少年王爷已经登临大统,年轻的帝王觑着他们,只提了一个结业问题:“胡狄乱景时,先帝嫁了十四个公主去西域和亲,朕既即位就绝不容许此等事情再发生,诸卿有何良策?”
所有人都在心底仔细思量,唯有连衡慨然起身,不假思索地道:“灭!”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补充道:“不仅要灭,还要兵不血刃地灭。”
那日后,十四子被相继安插到西域。皇帝到十里亭给他们送行,一人送了块代表身份的墨玉花佩。皇帝指着石桌上新制的地图,西域十四国尽归大景疆土。那时候傅照临便知道,自己的一身本事不是为了谋苍生福祉,而是为了灭他人城国。他苦心孤诣地谋划着一切,极尽奢华的王庭便是引羅沙国宣战的诱饵。他本想借罗沙国之力让西夜亡国灭族,可是后来却因巴珠改变了心意。
他想放西夜人一条生路,但西夜王太嗜战,为免鱼死网破这才有了西夜王的猝死。他将宴会上用的酒壶做成了设计图鉴上的鸳鸯壶,一边掺了令心疾病人心脏骤停的龙血藤。三杯就足以致命的毒酒,偏偏西夜王喝了半壶。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好的行进着,罗沙国来犯,毫无招架之力的巴珠在枯坐一夜后终于同意内迁。
他向来算无遗策,却没算到她在得知真相后也曾对他动过杀心。
那夜在议事厅,她故作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是在试探他。如果他给出的建议是与罗沙国拼死一战,那么下一秒巴珠就会让他给西夜殉葬,给父王殉葬。可是他没有,他身负皇命灭了她的国,却也因为她保全了她的族人。至于巍峨的王庭,成于他手,亦毁于他手,正应了当初那个胡诌的卦象。他对她的感情不也如此吗?欺她,赢了霸业;又因她,输了一生。
“我不恨你,所以你也要原谅我。”原谅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巴珠从怀里摸出墨玉花佩,紧紧攥在手里,“黢黑的污浊小弟帮你带到地下去,这样老师就能干干净净地活着了……”
巴珠的身体渐渐冷下去,即便傅照临抱得再紧也暖不过来。
朝阳初升,最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不远处,幸存者指着红日映照下的冰面兴奋地大喊:“看,天湖!”
傅照临咧嘴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的神色。他摩挲着巴珠的脸,附到她耳边,吐气如兰:“别睡了,咱们到家了。”
是啊,他们到家了。只是从今往后,人在盛京,心却永远葬在了冰天雪地里。
十
天祐十二年正月,工部侍郎傅照临率西夜族部归顺景朝。这是大景开国两百余年来,胡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臣服。景帝大悦,特在盛京设立西蕃署用以安顿管辖西夜人。
傅照临一时名声大噪,前来无相山拜访的人差点踏破他家门槛。可他们并没有看到传闻中那位风流倜傥胸有经纬的侍郎,只看见一位烂醉如泥的瞎子片刻不离地坐在新堆起的坟冢边。
瞎子手里抓了一把梅花落蕊,往地上一撒,对着墓碑不住地说着胡话:“风行水上,是涣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