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骆驼(上)

2017-09-05 13:21王族
滇池 2017年9期
关键词:窝子赛尔骆驼

王族

骆驼中的美人

在哈萨克族牧驼人叶赛尔家,我耐心等待着他家的长眉驼从沙漠中归来。

我来看长眉驼,是因为几张照片引出的一次惊喜,妻子为她所供职的报社去木垒县采访,见到长眉驼,拍了些它们的照片带了回来。我第一眼看见照片上的长眉驼,便惊讶不已,长眉驼的眉毛又细又长,自眉角向两颊垂下,将脸庞映衬得如同一轮圆月。长眉驼的眼睛更是与普通骆驼的眼睛不一样,普通骆驼的眼帘有两层,可有效防风沙,而长眉驼的眼帘有三层,让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圆,颇含传情之态。它们身上的毛也很长,在浑身细密垂落得像流苏。

妻子说,因为眉毛长,人们干脆称它们为“长眉驼”。人们说“长眉驼”三个字时,语气间充满赞赏之意。妻子还带回消息,长眉驼在中国也就三百多峰,比国宝大熊猫还少,而牧驼人叶赛尔家就有近二百峰。她说,木垒的人只要提起它们,都会特别强调它们叫长眉驼,不能笼统地把它们称为骆驼。我想,在平时,骆驼给人们留下了持重、沉稳、执着、坚强、沉默、冷峻等印象,关于骆驼的形象大多是硬朗的,似乎更趋向于雄性化。而长眉驼却显得阴柔,一副亭亭玉立、温柔可爱的模样。尤其是又细又浓的眉毛,更是显出娇柔的姿态。

我决定去看长眉驼。本来超群绝伦的长眉驼已经让人激动,现在又有了比普通骆驼多一层眼帘的话题,便让人内心犹如沸腾的水一般不能安静。如此情形,岂有不去看之理。

去木垒的路上仍看见了骆驼。仔细看过几眼后,发现它们是普通的骆驼,而不是长眉驼。沙漠里已初显绿意,这些骆驼正在寻找春天的吃食,并不在意马路上来往的车辆,所以在车窗外慢慢被抛在了身后。

只要有沙漠的地方就有骆驼,因为它们从不跟别的牲畜争草场,习惯于在干旱的荒漠生活,这便让它们享有“沙漠之舟”的美誉。这一美誉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沉重,比如骆驼能够忍受干渴、饥饿、炎热和負苦重,等等。牧人们常年在这里放牧,有水了吃清炖羊肉,没水了吃干馕,那一群群骆驼被他们赶到沙漠中去觅食,他们则长久坚持古老的方式:牧驼。

我们的车子从木垒县行进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托拜阔拉沙漠草场。托拜阔拉犹如一块被时间浇铸的琥珀,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历史。夏天,这里是黄绿相间、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场;冬天,这里会积上厚雪,雪地上只有一条人畜踩出的路。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只有一样东西占据着人的意识,那就是路。路可以主宰人内心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下了车,感到一股干燥的冷气掺在空气中,风起时,便猛地抖出一声声响,粗硬得如刀子一般割着脸颊。进入叶赛尔家的地窝子前,我向四周望望,只见铁青黑硬的砾石成摊成片地铺向远处。远处,便是沉寂模糊的山峦。干旱、赤裸、蛮荒、贫瘠——该怎样形容这个地方呢?

下午,我在地窝子里听见外面传来低低的吆喝声,便出门跑到屋子后面的沙包上,看见庞大的骆驼群朝这边走来了,它们的身躯在沙地中缓缓走动,掀起的沙尘把茫茫荒滩和灌木丛都裹了进去,驼群身边升起一道黄色尘雾。

我吃惊地看着,很快,一大群骆驼进入叶赛尔家院子,走到了我面前。怎么说呢?最吸引人的仍是它们长长的眉毛,又浓又密,远远地便吸引人专注地去看。有风刮过,它们身上的毛便随风飘起,像有无数细丝在飞扬。风停后,一根一根长眉缓缓落下,像柔软的手臂围护在双眸周围。也许是这些毛太细太长的缘故,被遮掩在里面的双眸显得更幽深更大。

我走过去,本来想看它们的长眉,但我却从一峰长眉驼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这一刻,我和它都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地在看,我觉得它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一下子照透了我,让我有一种赤裸感,加之它的眼睛是这么美,顿时又让我有了几分羞怯感。我因为紧张,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我看见我的影子在它眼睛里倏然不见了。

谁可以在骆驼的眼睛里长存?有一句谚语说:“无罪的人在骆驼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罪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如此说来,只有好人的影子才可以在骆驼的眼睛里出现,我在长眉驼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是好人。

细看,它们确实有三层眼帘,比普通骆驼多了一层。来之前就听人说了,这三层眼帘除了好看之外,抗风沙的能力要比普通的骆驼强得多。美而且实用,我喜欢这样的东西。当然,它们身上的毛也引人注目,当它们弯下脖颈的时候,身上纯白或金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绸缎一样流泻下来。真像一位位雍容华贵的美人啊!以前,当地人称它们为“狮子头骆驼”,长眉驼则是它们后来的名字。因为它们血统珍稀,外表奇美,当地的牧驼人便顺理成章地叫它们“长眉驼”。这个名字在哈萨克族语中称为“乌宗克尔莆克提玉月”,意思是“长睫毛骆驼”,因为它是木垒县所独有的,后来在名称中加了地名,又叫“木垒长眉驼”。

天已黄昏,长眉驼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一一归圈。

我原以为长眉驼的夜晚是安静的,不料,天还没有黑,有一峰长眉驼却闹了起来。它用力撞开圈门,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它的身躯本来就高大,现在一急,四蹄把院子踩得咣咣响,好像要把院子踩翻。

少顷,它开始嘶叫,一副不可思议的古怪模样,嘴里冒出厚厚的白沫子,积在了脸上。它脸上的白沫子越积越多,但却不掉下,以至于糊满了整张脸,连眼睛也不见了。它用力甩去眼睛上的白沫子,急切地向四周张望,在寻找着它急于想寻找的东西。

我以为它病了,一问叶赛尔才知道,这是一峰公驼,正在发情期呢。噢,它们与别的动物不同,发情的时候会口吐白沫。有的动物在交配时从不让外者看见,比如狼,它们在交配前会经过一番长途奔跑,直到找到一个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才交配。如果它们交配时被外者看见,它们就会拼命去撕咬对方,直至把对方咬死。因为只有把对方咬死了,它们才会觉得不会留下耻辱。所以说,动物们的性和人的性一样,都是秘不示人的。但长眉驼的情欲却不一样,它们一有性冲动便口吐白沫。这种性反应也许太直观了,即使一只母驼看见了,也不会过去把它脸上的白沫子舔干净,然后用身体蹭它,让它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次激烈的进入和喷射。

那峰长眉驼还在狂跑狂叫,脸上的白沫子一会儿掉了,过一会儿又糊成一大片。

没有人能管住它,只好任由它折腾。

叶赛尔说:“长眉驼在发情时野性很大,常常将白沫子喷向路人,如果在发情期间找不到性伴侣,它们的脾气会变得很暴躁,身体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戈壁滩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释放出在躯体内束缚的野性。听说有些长眉驼因为眼睛被白沫子蒙住,在奔跑的时候会一头撞在草场的围栏上,然后歪倒在地上,那样子看上去很惨。”

我问叶赛尔:“它发情了,有没有让它解决的办法。”

他说:“没办法,今天不巧,这里没有母驼。”

没有母驼就真的没办法了。它仍在一刻不停地奔跑着,它体内的激烈一定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如果没有宣泄的办法,它是无法安静下来了。不知道它体内有多少白沫子,反正它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着,让它的脸变得像一个蛋糕。它几次想冲出院子,但无奈铁大门已被锁上,所以它便只能在院子里打转。几圈过后,我看见它明显地加快了速度,庞大的身躯在院子里一起一落便蹿出很远。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耗掉体内的激烈,除此别无办法。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对情侣,他们也是从乌鲁木齐来这里看长眉驼的。小伙子对满脸白沫子的长眉驼很好奇,想凑近看个仔细,但长眉驼乱踢乱晃的四蹄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女朋友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出意外。他女朋友很漂亮,紧身 T恤和牛仔裤使她高挑丰腴的身材显得凸凹有致,把少女的躯体美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当她从叶赛尔的介绍中得知这只长眉驼正在发情时,脸上有了几分羞答答的神情。我还注意到,她把身体挨在了男友身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长眉驼慢慢安静下来,但它却把头一扬,把嘴角的白沫子喷了出去。小伙子因为离它很近,被喷了一脸白沫子,变得像长眉驼的脸一样,白花花的一片。叶赛尔看看他,又看看他女朋友,开玩笑说,你也发情了。他被窘得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用手把臉上的白沫子抹了下来。叶赛尔又逗他:“你去洗洗脸吧,比起长眉驼,你幸福多了,你今天晚上有女朋友嘛!”

他一听叶赛尔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女朋友的手往屋里走去。他女朋友跟在他身后,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

述说和倾听

第二天,我才见到了叶赛尔的父亲阿吉坎老人。

阿吉坎瘦削而蜡黄的脸上,细密的皱纹无所不在。尤其是一双浑浊得有些暗黄的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缝,让人疑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想,他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风吹老的。于是便仔细看他,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老人,而且好像还很熟悉。也许,因为哈萨克族的牧民都长着这样一张面孔,而我二十多年在新疆游荡,对这些极为相似的面孔有了熟知感,便觉得在那里见过他。我甚至熟悉他的背影,他上炕的姿势,他咳嗽的声音,好像我也是这样一个人。

阿吉坎是哈萨克族,平时讲哈语,如果与外人交流,则又讲汉语。他讲的哈语我听不懂,需要叶赛尔翻译一遍。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叶赛尔只能翻译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只能翻译出大概的意思,无法准确转述。他的几个孙子虽然能听懂哈语,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事,爷爷说的那些事情,课本里都没有,他们理解不了。他有些着急,便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开始和我们交谈。应该说,这位老人是语言天才,用汉语无法向我表达清楚时,便使用了一些形象语言。比如说到母驼下崽,便说是完成公驼交代的任务;说骆驼耐力强,便说它身体里有十个骆驼的力气;说骆驼的速度快,便说它把藏在身体里的翅膀拿出来用了一下;说骆驼因为累而变得很瘦,便说它把身上的肉交给了脚下的路……慢慢地,他放松了,也兴奋了,言语间妙语联珠,多出现引人捧腹之语。

倾听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听一位哈萨克族老人讲述骆驼。从他的讲述中,我知道了人们之所以喜欢骆驼,是因为骆驼综合了十二生肖的特征:兔子嘴,虎耳朵,蛇脖子,等等,是许多动物的集合图腾。正是这种真实的存在,让人们建立起种种对应的文化想象。

人们相信骆驼与其他动物一样,与人的心性是相通的。那些牧驼人说起骆驼时,语气中都有几分特殊的亲昵。阿吉坎老人说骆驼像牛和羊一样,是从不睡觉的,一辈子没闭上过眼睛。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它们正因为不睡觉,看到的比需要睡觉的动物多得多。

牧驼人把骆驼看成是上天的礼物,一种神圣的动物。他们吃骆驼肉,喝骆驼奶,骆驼的毛细软,可做各种耐用的织物,而在西域古代的占卜术和诗歌中,脚力迅速而又安全可靠的骆驼是作为慈善和高贵的牲畜出现的。骆驼沿着古代丝绸之路走到今天,曾掀起过历史波澜,把我们带到了时间深处,它无疑是文明生活的使者。

阿吉坎说,他的爷爷艾吾巴克尔十五岁就给别人家放牧,因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将骆驼牧养得健壮),人们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给他代牧,十八年后,艾吾巴克尔有了自己庞大的驼群。按照多年养驼的经验,他相信只要骆驼的品种好,毛和肉都可以卖钱。就这样,他一有机会就与他人交换种公驼,从不近亲繁殖,以保护它们血脉的绝对纯净。艾吾巴克尔的这种做法,现在的新名词叫杂交和改良。艾吾巴克尔没读过一天的书,可这个选育方法他早就懂了。

诉说和倾听,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阿吉坎的儿子和孙子都打起了呵欠。他示意一下,他们便获得了解放,一一去睡觉。

阿吉坎意犹未尽,拿出珍藏的一块骨头让我看,可以肯定这块骨头是长眉驼长眉毛的那个地方的,骨头显得很白,摸上去像玉一样有细润之感。至于驼毛,明亮而又笔直,用手一摸顿时便觉出柔软细腻之感。

从阿吉坎对这件东西爱不释手的情形可以猜出,这是他的宝贝。我们俩躺在坑上,他说起了这件宝贝的故事。他曾养过一峰漂亮的长眉驼,它很聪明,能听懂他的话,他一呼唤,它便马上跑到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他外出牧驼时总是和它在一起,大家开玩笑说那峰长眉驼是他的老婆,他听了嘿嘿一笑,并不生气。

一天,他的那峰长眉驼走失后,被一群狼围住,身上有多处被狼咬伤,不光腿无法站稳,就连脖子也血流如注。它挣扎着跑到一棵胡杨树前,把自己的头颅伸上去架在一个树杈上,然后便不动了。狼群一拥而上,撕咬它的身体,甚至咬断了它的脖子,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狼群疯狂地进行了一场饕餮。

之后,狼群离去,阿吉坎找到出事点,看见它的头颅仍架在那个树杈上,那副漂亮的长眉和头上长长的驼毛完好无损,正随风飘拂。他爬上树将它的头颅取下,一路抱着默默回家。他知道,那峰长眉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已无惜自己的躯体乃至生命,但却一定要保护住长眉。它知道自己的长眉很美,人们很喜欢,所以它选择了那样的死亡方式。它死了,但它的灵魂没有死,因为它把美留下了,它的灵魂会因美而永生。

阿吉坎讲完这个故事后,沉默了一会儿,睡着了。作为一个牧驼人,有这样的经历,可谓是精神上的巨大财富。而当他讲述一次后,他的心灵便变得释然,随后便酣然入梦。

我作为一个倾听者,似乎也随之领取了巨大的精神财富。恍然入睡之际,我仍在想,有多少发生在长眉骆身上的故事,都已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时间深处。

被太阳带走

一大早,长眉驼们要外出觅食。

叶赛尔背着足够一天食用的馕和水,神情黯然地准备出门。长眉驼在沙漠草场上吃少得可怜的草,牧驼人长年累月吃简单的馕,喝冰凉的水,古老的游牧方式就这样一直被维持了下来。

长眉驼从圈中走出时的步伐显得很缓慢,它们似乎在一夜间并没有养足精神,一峰峰看上去无精打采。从圈门走到院子里居然走了十几步。我清楚地记得,昨天黄昏它们归圈时仅用四五步就入圈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何。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它们走到院子中间却停了下来,一峰峰像是畏惧什么似的,显得很焦虑。

比长眉驼更焦虑的是叶赛尔,他既不把鞭挥到长眉驼身上,也不用吆喝声驱赶长眉驼,只是阴沉着脸在它们身边走来走去。这就怪了,早晨外出放牧,应该说是人和长眉驼高兴的时候,但人和长眉驼却为什么都不高兴呢?不知是什么事在困扰着人和长眉驼。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似乎有一种郁闷而又沉重的东西,从长眉驼的身体里弥漫出来,把一切都遮裹了進去。

叶赛尔的咳嗽声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使气氛变得更加沉重。来这儿仅仅一天一夜,我便发现叶赛尔在不停地咳嗽,从声音上听好像并没有什么病,但他总是在不停地咳嗽,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的这一习惯让人觉得牧驼是沉重的职业,他在艰难地忍受着什么。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长眉驼们却有了变化。它们像是突然听到了召唤似的,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然后向院外快速走去。短短的时间里,从神情到步伐,它们俨然变成了另一种骆驼。出了门,它们再次停下,抬着头向沙漠尽头望去。沙漠尽头,初升的太阳像一个火炉中的圆球,沾满了猩红的火星,正一点一点在上升。

我明白了,它们刚才在等待着太阳出来,因为等待的过程太漫长,所以它们焦虑和不安。我想起有人对我说过,骆驼在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会抬头眺望太阳,其他时间都会低着头。怪不得我们平时见到的骆驼都是低着头的。在后来离开长眉驼后,我又知道了骆驼在早晨眺望太阳之后,就会认准方向,在一天之中从不会迷路。从牧民讲述的种种关于骆驼的故事中,我们知道骆驼不论遇上怎样的风沙都不会迷路,其原因就在于它们在早晨就已确定了方向。一天之中,太阳从东到西,方向一直装在骆驼的内心。

被骆驼影响,我给叶赛尔讲了一个马认路的故事。当时,蒙古国给越南赠送了一批马匹,作为对其抗美的支持。有一次,蒙古国先后用卡车和火车把马运到了越南,到了越南的第二天早上,发现少了一匹,几经寻找没有它的踪迹,便就算了。结果六个月之后,在乌兰巴托的市郊牧场,牧场主人早上起来检查马匹,发现有一匹马像野马一样,站在牧场的大门口,想进来却不敢进来。蒙古的牧马人有一种过人的本事,不管他有多少匹马,但只要是他的马,他都永远认得。主人到近前一看,是他半年前送去支援越南的那匹好马。主人就抱着马头痛哭。后来人们才知道,蒙古马出发前一定抬起蹄子对着家乡嘶鸣,眼望星象,这样就记住了家乡,如是它想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但是,当时的那匹蒙古马是用卡车和火车运过去的,它是怎样回来的呢?它一路上经过了多少条河流?不要说长江和黄河,在越南境内就有那么多条河流和山脉,还有很多村庄,很多好奇的人、贪心的人……一路支撑它的是记忆,所以它看到主人时,泪水从双眼中流了出来,主人亦双眼涌泪。哭过之后做什么呢?主人大宴宾客,把所有邻居都请了过来,高兴地说,我的马回来了,我的这匹从遥远的地方向着家的方向回来的马,从此以后,不让它做任何劳务,不准任何人骑它,它永远在家乡的草原上。有人产生疑问,那匹马是怎么回来的呢?长辈说,可能是北方的风和气息帮了它,马闻得出来熟悉的气息。中国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诗歌,但在那匹马身上,真实地发生了那样的事。

叶赛尔听得高兴,我便给他又讲了一件有关骆驼的故事。故事比较简单,但时间跨度却很长,前后把一件事持续了三年。是在阿勒泰中哈边界的一个边防连,有一天一峰骆驼走失,战士们苦苦找寻几天,终无下落。战士们回去后,事情便不了了之。过后,没有谁再想起它。

到了第三年,又一支由士兵组成的巡逻分队去边界线一带,翻过一个小山包,临近边界线时,就看见了让他们惊讶的一幕。那峰骆驼的尸体裸露在两国的边界线上,几年时间下来,皮肉已消失殆尽,但它的一个姿势却很清晰——它四腿向前,头颅努力向前伸着,似乎做过奋力向前爬行的挣扎。

士兵们的心为之动荡,它在咽气的一瞬,一定仍想往前爬。你说它想爬回故土也罢,想爬回中国也罢,总之,它一直挣扎到死。不必再用什么来赞美品格,一峰骆驼的行为,便证明了一切。

但会不会有更为神奇的细节在里面呢?比如说一峰骆驼行进在荒芜的大漠中,走着走着,就进入了大漠的奇异之中。大漠的奇异是千变万化的,因而骆驼的遭遇便也会发生变化。很快,我就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别人问我,骆驼走在沙漠中时,头朝前还是朝后?我想,骆驼因为保持一贯的行走姿势,它的头一定是朝前的。别人又问我,假如一场大风沙刮起时,骆驼头颅的方向会不会变化呢?我又想,变化肯定是会有的。但究竟怎么变,我却不得而知。从此,这个问题缠绕在我心头,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因为我觉得骆驼的头颅在大风刮起时朝向什么方向,一定是非常奇特的一幕。

后来,一位骆驼客帮我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他说,当一场大风沙刮起时,骆驼会立刻掉转方向,把屁股对着风沙,让风不停地吹。如果风沙持续的时间长,它们就用身躯挡住主人,然后用嘴把沙子拱出一个大坑,让主人进去,它们则卧在边上继续挡风沙。如果不用替主人挡风沙,它们则将头深深地伸入沙坑,等着风沙过去……给我讲这些故事的骆驼客眼窝深陷,说话不动声色,好像这样的事情实属平常之事,不必惊讶。我惊异于他身上的平静,还有骆驼在大风暴刮过来时的从容,其实都与沙漠有关,当风沙变成灾难时,骆驼和人反而从容面对,可以说,是灾难让骆驼和人找到了在沙漠中的生存之道。

之后又听说了许多骆驼在沙漠中的故事。比如它们看人时,人在它们瞳孔中会出现不同的影像,如果你是一个少女,它们的眸子会变得清澈明亮;如果你已为人妇,它的眼眸会有一丝淡淡的光晕,似是为你身上成熟的美所感动……它们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不论你年龄几何,在里面都会有一个清晰的影子。

人是贪得无厌的,不懂得体味,总是追问骆驼客,还有什么好听的事儿,给我们讲一讲。一生与骆驼相依为命的老人不高兴地说,骆驼的事情,它没有给我说,我给你咋说哩。说罢,便不再理人。

讲完了故事,我看见太阳一点一点脱尽猩红的火星,升上了天空。骆驼们变得急躁起来,大声呼吸,打着响鼻,迈开步子上路了。叶赛尔不再咳嗽了,大声吆喝着,声音颇为响亮。骆驼们沉重的步伐声,人的吆喝声,汇成了这一天牧驼的序曲,在沙漠中响彻。

慢慢地,骆驼们走远了,沙漠中浓厚的地气使它们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再远一点,它们便和地平线融为一体,让人疑惑它们是山峦,是树木,是石头,是一条悄无声息流淌的河流……骆驼们被太阳带走了。

名字

我对阿吉坎说:“你的长眉驼不光是木垒县之最,而且是新疆之最,全国之最,乃至世界之最。”

他哈哈一笑说:“你讲的事情太远了,我不知道。我老了,不去想太远的事情,我就在这儿放长眉骆,不是挺好吗?”

我问他:“在这一百多峰长眉驼中,如何辨认出哪个是头驼?”

他说:“没有头驼,每峰长眉驼都有自己的名字,叫名字就行了。”

我细问之下才知道,他家的长眉驼大多都有名字,比如:木卡西:像摩托车一样跑得快的骆驼;

苏提皇吾尔:产奶多的骆驼;

哈吉提:有用处的骆驼,与叶赛尔家的小男孩同名,因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现在都三岁半;

吾库楞汗: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样的骆驼;

桑达利:像“二杆子”一样鲁莽的骆驼;

沙勒莫音:长脖子的骆驼;

……

阿吉坎熟悉并了解它们中的每一峰,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它们的名字,从来都不会错。阿吉坎不叫长眉驼的名字,就能认出每一峰长眉驼,甚至听它们走路的声音,也能辨别出是哪一峰长眉驼,并能猜出它们是饿了还是吃饱了。他与长眉驼一起生存得时间长了,熟悉它们便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几天后,我和阿吉坎坐在院子里抽烟,长眉驼回来了,他的神情肃穆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桑达利这个二杆子,今天急着往回赶呢,走在最前面;沙勒莫音的脖子不舒服,可能被胡杨树枝扎了;木卡西今天跑得比平时慢多了,一定没吃饱……”当晚,我和叶赛尔一一核实他的倾听是否正确,结果一一应验,很是惊人。

之后,我才知道还有一峰长眉驼与阿吉坎的小儿子同名,叫热汗,今年二十四岁了。不久,我终于知道了这峰骆驼与阿吉坎的小儿子同名的原因。1992年的一个冬天,热汗七岁,他这个年纪,已经整天跟在父亲的后面“吆”(意为赶的意思)长眉驼了。那天,父亲赶着长眉驼一大早就出了门,留下热汗赶着一群年幼和体衰的长眉驼在离家不远的草场上吃草。

到了傍晚,暮色渐渐涂黑了荒原,天也阴了下来。突然,暴雪下起来了。雪在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还有风呢!不久,风就裹着雪刮了起来。风雪下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长眉驼拼命往家赶,好不容易冲出沙漠没走多远,却又被裹在雪霧里面。如此折腾几番,长眉驼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索性放慢脚步,但这时候,暴风雪却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一片洁白。混沌的天地静悄悄地充斥着死寂的空气。

没有了家的方向,热汗迷路了。在这时候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只有七岁的热汗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哭出了声,在心里希望父亲能突然出现。但厉风呼啸不断,像是黑暗中奔突着数不清的恶狼。所有希望像微弱的小火苗一样,都已被风雪掐灭。

这时,热汗感到身后有一张喷着热气的嘴,顶着他的身躯往前面的道路上推。他回头一看,是长眉驼的嘴。不知过了多久,长眉驼顶着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风的地方赶,最后到了一个低矮的雪峰下面,卧下了身子。热汗快要被冻僵的身体被长眉驼紧紧裹在又厚又密的长毛里,顿时觉得又暖和又舒服。一股浓郁的驼毛气息弥漫着,很快就淹没了他熟睡的脸庞。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带着牧区的人远远地赶来,找到了在驼毛中熟睡的热汗,还有走散的十余峰长眉驼,它们一峰挨一峰挤成一堵围墙,把热汗挡在了风雪的另一面。它们的面前堆着积雪,而里面却不见一片雪。眼前的这一幕让他们叹为观止,一种很热的东西在内心涌动,但他们无以言说,最后只能任由热泪从眼眶中涌出。

太神奇了,我简直听呆了。这样的事情犹如是神助,我暗自想,你真的存在吗——托拜阔拉沙漠中的神,是你引导一峰做出了如此神奇的事情?

从那以后,那峰救过热汗性命的长眉驼便与热汗同名。如今,热汗已经二十三岁,长眉驼“热汗”却已暮年。

刚才,叶赛尔从草场“吆”回来的三十多峰长眉驼多是怀孕的母驼,有好几峰快要临产了,带羔的母驼肚子重,每天只能就近吃草,怕走远了出意外。叶赛尔说,长眉驼的妊娠期是十六个月,一般产两胎。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看我喜欢听长眉驼的故事,便对我说,每一峰长眉驼的名字背后其实都有故事呢!这六十多个小长眉驼出生后,恐怕就有六十多个故事,到时候你听都听不完。

我坚信,在托拜阔拉沙漠中,一个新生命的孕育,以及一个名字的诞生,都必将经历令人激动的过程。

天黑了,我躺在阿吉坎家的床上,听他讲述关于长眉驼的来历。

他说:“曾有人对他说,长眉驼是我家的,我纠正了那个人的说法,长眉驼是大地的,和我们人一样,活着是对大地的承诺。”不了解实情的人会觉得这句话像诗歌,不应该从一个牧驼人的嘴里说出来。但我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前几天我听到阿吉坎一家人在唱一首关于长眉驼的歌时,里面就有这样一句歌词,当歌词熟烂于心时,其中的含义恐怕早已洞彻于灵魂。

他讲述得很缓慢,水壶里的水被火炉烧得“滋滋滋”地响着,像是另一种诉说。我其实挨阿吉坎躺着,他不时翻身的动作悄无声息,让我觉得他的身躯轻得像树叶。来他家好几天了,就是这样一些细小、轻盈和模糊的东西吸引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向着一个隐秘的地方迈进。

他说,细数下来,长眉驼的历史并不长,也就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的事情在他心里是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我惊异于他对长眉驼历史的深刻记忆,换一种说法,这也是一种荣耀。)1899年,阿吉坎的爷爷艾吾巴克尔在沙漠中发现了一种毛很长的野骆驼,它们因为在沙漠中喝不上水,每隔几天便必然要找水喝,于是他在一个水源地隐藏了三天三夜,肚子空了忍着饥饿,天下雪了忍着寒冷,终于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雄驼捕获回家。他精心喂养它,等它长大后便发现,它们与普通骆驼不一样,普通骆驼的眼帘有两层眉毛,而它的眼帘上有三层眉毛,而且眉毛出奇的长,风一吹极富飘逸之感。他觉得这种骆驼非同寻常,便给它起名为“长眉驼”。

后来,艾吾巴克尔年老去世了,而长眉驼却留了下来。到了上世纪上半叶,他的儿子木合塔森(阿吉坎的父亲)悉心放养和繁殖长眉驼,已有四十多峰,但不久“文革”开始了,木合塔森被划为反革命,不但被剥夺了放牧的权利,而且四十多峰长眉驼也被放入茫茫沙漠中。长眉驼从此失散各地,在黑夜的雪野中悲伤地嘶鸣。它们也想回家,但木合塔森的家已变成一座空房子,它们不得不转身嘶鸣着离去。1962年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年迈的木合塔森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人世,他把儿子阿吉坎叫到身边,叮咛他一定要把失散的长眉驼找回来,好好放养,让它们繁殖成群。木合塔森去世后,阿吉坎暗下决心,此生只为长眉驼而活,一定要让它们繁殖成群。

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阿吉坎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一样,经常悄悄走进沙漠去观察长眉驼。时间长了,他熟知哪一峰长眉驼喜欢待在什么地方,哪一峰喜欢什么时候去吃草,哪一峰喜欢什么时候去喝水,并对它们的生存和繁殖情况了如指掌。“文革”结束后,他重新拿起牧鞭,去沙漠中赶回几峰长眉驼,为了让长眉驼得到更好的繁殖,他用两峰普通骆驼换一峰长眉种驼的办法,从别人手中换了几峰长眉种驼。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繁殖出了比父亲那时还多的长眉驼,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心愿,阿吉坎默默告慰父亲,祈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这几十年发展下来,所有的长眉驼都已被牧养,其情形就是前面提到的“长眉驼在中国也就三百多峰,比国宝大熊猫还少,而牧驼人叶赛尔家就有近二百峰。”

故事讲完了,阿吉坎像是突然陷入了沉默,不再说一句话。我也陷入了沉默,我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好听的故事,但对他们一家三代付出的心血来说,这样短暂的诉说又怎能道尽其中的酸甜苦辣。他虽然把长眉驼的历史全部讲给我听了,但在他心里,也许还有一些无法说出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呢?

我不得而解。也许,那是他一生的秘密。

冬窝子

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叶赛尔一家住的仍是冬窝子。冬窝子在平时也被称为“地窝子”,在城乡见不到,似乎属于新疆的牧民独有。人们建冬窝子时,一般都向地底下掘进,挖成房子状的一个大凹坑,盖上顶棚,以起到保温的作用。冬季来临时,牧民赶着牲畜从夏牧场转入冬窝子,将牲畜圈养避寒,以待春天来临。

冬窝子一般处于避风和易于居住,且水源充足的地方。冬窝子后面是驼圈,用石頭垒就了笔直而硬朗的栅栏,远远地看上去极富韵律感。有冬窝子的地方必有牛羊的家畜圈,有家畜圈的地方必有人住的冬窝子。叶赛尔家的驼圈旁堆着高高的草垛,每年八月至九月,牧人们上山给家畜们打草储备冬粮,随后,寂寞的严冬就来临了。

在沙漠中放牧,牧民们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住在冬窝子里。由于冬窝子都在地下,所以在沙漠中走出很远,也看不到一个人。冬窝子让牧民们在寒冷的冬天进入地下,不在世界表层留下任何痕迹。冬窝子里没有电,他们习惯早起早睡。晚上,冬牧场上静得可怕,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这时候,他们回忆放牧中发生的事,甚至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多少年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已让他们变得无比平静。

牧人们每天从冬窝子里出来,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树木在雪中挺立着尖利的根茎,平时一动不动,风刮过便动一下。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已传出很远,留在地上的蹄印把一夜落雪踩得醒目而又杂乱——这些似乎永远擦不掉的痕迹,只能增加更多的寂寞,更大的荒凉。

在这样的严寒天气,叶赛尔一家的放牧一天也不能少。他们早早起来,推开毡帘走出冬窝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驼圈的围栏门,嘴里含混着像魔咒一样的特别用语唤长眉驼出圈。长眉驼们听懂了呼唤,一一奔跑出圈。晨风将它们身上的毛吹起,像细丝一样飘荡……叶赛尔说,他在冬季穿着厚厚的生羊皮大衣,羊皮裤子,戴着羊皮帽子,每天一大早就得出去。我想,每天在那遥远、苍茫的雪原中,牧人的身姿并不显得渺小。相反,因了牧人和驼群的到来而显出生机。他在外放牧一天,一直到晚上才能回来。天往往在他回来时已经黑了,他哈着满口白气走进冬窝子,肩上有一层薄薄的雪……他的笑容像古代的人那样古老。

像别的哈萨克族牧民家庭一样,叶赛尔在每个冬天让父亲和母亲留在乡上温暖的瓦房里过冬,自己则和近二百峰长眉驼留在冬牧场。在这片平坦的沙漠地带,他们将忍饥耐寒,度过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时光。

现在已经到了春天,大地复苏生机,牧人的心情一定与冬天不同。我第一天来时,在叶赛尔的冬窝子门口,一只狗围着我狂吠。它变着法子吠叫,似乎把自己叫成了一个忘乎所以的演唱者。春天来了,最抑制不住喜悦的也许是狗。我和叶赛尔在冬窝子中聊天,它一直在叫,等我们从冬窝子里出来时,它却在一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天色将暮,毡房外的荒原上有风刷刷作响,但夕光无比明澈,我看见冬窝子周围有长眉驼悄悄伏下了身躯。

去年,叶赛尔和妻子身边多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阿尔曼。他三岁多,是一个清秀的哈萨克族男孩。阿尔曼出生在到处绿油油的夏牧场上,在繁忙了一春后,夏牧场上满眼所见的都是茂盛的青草,长眉驼吃得慢慢肥胖了起来。但这样的时间很短,它们很快就要被人赶往冬牧场。从夏牧场向冬牧场靠拢,要赶着驼群颠簸整整十天时间。一路上,牧道上羊群欢鸣,烟尘腾起。这短暂的快乐过后,寒冷又逼近了,人和长眉驼便进入四野茫茫的冬牧场。

从夏牧场出来,阿尔曼才刚三个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荡漾着风吹树叶的声音,让这个孩子第一次听到了大自然的声音。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驼走不动路,蜷伏在路边上,叶赛尔的妻子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会儿,因为路太难走,只好又把小驼放在驼背上的筐子里。一头是小驼,另一头是才出生三个月的阿尔曼,一路上彼此都用稚嫩的目光望着对方,并不时从筐子里伸出头看着路边的景色。筐子在长眉驼背上摇晃,母驼跟在旁边不肯离去。在途中,长眉驼趴下休息的间隙,母驼会凑上去舔小驼的脸。这时的驼队会有些骚动,只有母驼和驮着婴儿的长眉驼始终显得很安静,它们似乎明白自己正担负着要保护好两个小生命的使命。

这种情景,在转场的途中常常可以看到。这两个小生命,一个是人,一个是长眉驼;人的归宿是冬窝子,小驼的归宿是驼圈。二者有着同一方向。哈萨克族的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视野,但他们为什么默默不语,不求表达呢?我这么想着,觉得自己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

为了阿尔曼,叶赛尔用四天时间挖了一个新冬窝子——这埋入冻土下的土房子拙朴的模样快要被外界遗忘了,却也出奇的结实、御寒。从此,一家人就在这个冬窝子里一直住到了现在。

我在他家的冬窝子里睡觉,看书,和他们一家人聊天,吃他们做的拉条子和抓饭,等待用一天时间才能炖熟的驼肉。一扇窄窄的木门钉上了厚实的毛毡,粗糙的木桩支撑着低矮的泥面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发光一样,从巴掌大的玻璃窗上斜射进来,笔直地照在泥墙上,人一走动,这些光便变成粗大的颗粒在移动。泥屋子里含着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婴儿的奶香以及亲人之间的气息,温暖而又炽烈。

木门开合间,升腾起一股水汽,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炉膛里塞进梭梭柴。晶莹的冰粒很快落成了碎屑,转瞬又在灰黑的枝杆上升腾成水汽。火炉子里飘着红色火焰。长长的铁皮筒的一端伸向炉口,另一端通过呈直角的拐弯伸向冬离子顶部,烟雾已经将屋顶熏得发黑。在这穴居的陋室里,叶赛尔的妻子轻盈地弯下腰端去铝锅,用木棍从炉子里夹出就要燃尽的木柴。午后的空气中,一点点弥散出久违的底层生活的味道和甜蜜,且越来越浓。在这个拥有孩子哭笑的冬窝子里,有着生活的真实和温暖。这对年轻牧人夫妇,在这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过着世俗生活,哪怕清贫,但却充满幸福。这是神对人的仁慈。

在闲聊中得知,长眉驼似乎对冬窝子很好奇,总是伺机想钻进来看个究竟。人畜不能共居,这强大的传统禁忌阻止着它们,它们始终不能踏入冬窝子一步。但长眉驼从此养成了探望冬窝子的习惯,经常会望着冬窝子出神。叶赛尔发现它们的这一反应,心想,它们望着冬窝子时,心里会想什么呢?一次,阿尔曼跑到冬窝子外面玩,一只长眉驼看见他后像是突然发疯了似的往他身边跑。叶赛尔怕它踩到儿子,赶紧把他抱回冬窝子。它跑到冬窝子门口,视线被厚重的门帘遮住了。它急躁地嘶叫,像是要挣脱某种巨大的束缚。之后,叶赛尔才知道那只长眉驼是和儿子一起被驮回来的。儿子长三岁多仍是一个小孩,而长眉驼长到三岁多俨然已是一只大驼。这样的事情颇为吸引人,它无外乎说明,一只长眉驼在生命之初就保持了最美好的记忆。

我们正这样闲聊着,却发现阿尔曼不见了。这个小家伙胆子很大,有好幾个晚上跑出去,在冬窝子后面的沙丘上玩耍。有一次我追他,想把他带回,不料他三转两转便不见了,只把我甩在了凄冷的黑夜之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孤独无助,内心颇为惶惑……现在天已经黑了,他一定又跑到冬窝子外面玩去了。我们在冬窝子附近找他,沙丘上,草垛后,驼圈周围都找遍了,仍不见他的踪影。叶赛尔的妻子哭了,声音嘶哑着一声又一声叫着,阿尔曼、阿尔曼……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在驼圈中找到了阿尔曼。和他一起被驮回来的那只长眉驼卧在地上,两条前膝屈地,让阿尔曼坐在上面,并用长长的毛围护着他。旁边站着的,就是当年驮过婴儿阿尔曼和幼驼的那只长眉驼。

我为眼前的这一幕叹为观止。卧着的这只长眉驼,多么像阿尔曼的兄弟,而站着的长眉驼,又多么像一位母亲。

母亲之躯

冬天的“白灾”(雪灾)结束后,荒漠上的积雪在融化,春天终于来临了。

沙漠不比雪山寒冷,在春天里温度上升一分,积雪就会融开一尺,荒野上慢慢地便露出绿的生机。春天也是接羔的季节,让牧人们每天又惊又怕。因为母驼到了临产期,肚子会一阵一阵地疼痛,它们便不会在一个地方老实待着,而是要在旷野上颠簸奔跑,想让肚子里的胎儿遭受颠簸而快些出生。所以,母驼往往都是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产下幼驼。这是它们的习性,主人除了寻找它们外别无选择。

这时候麻烦就来了。托拜阔拉沙漠草场上有很多长眉驼的天敌,其中最可怕的是狼。狼生性粗野,是食肉欲望最强烈的动物。到了母驼产春羔的季节,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终日在草场上游荡,嗅到母驼生殖的气息后,便远远地窥视,等待着出击的时机。狼熟知自己的命运,知道在沙漠草场上除了索取长眉驼的生命,便再没有生存的方法。

叶赛尔曾好几次经历过这样的事。2003年春末,长眉驼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母驼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认为它产下的会是两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驼,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它的皮色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沾着灰尘的抹布。

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猎人的儿子会造子弹”,说的是种族遗传的事。那峰老母驼的毛色如此不好,怎能生出两峰毛色如雪的幼驼呢?但他们耽于阿吉坎的威严,心里不服,嘴上却不说什么。

分娩的两天前,那峰母驼出走,在离家十几公里的一块大草滩抽搐着卧倒了。整整两天两夜,它在那里抽搐着嘶吼,身子下的那块草皮都被磨秃了。它的嘶叫声让人联想到女人光荣地成为母亲的一刻。但任凭它如何嘶吼,草场上寂静无声,只有巨大的黑暗从四下里潜来将它遮蔽。最后,它扬起挂满污浊汗水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两块湿乎乎黏乎乎的血块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两个新生命诞生了。

这时候,两天来始终跟踪它的一只饿狼逼近了。当浑身虚弱的母驼歪着身子,从地上刨出一篷粗大的骆驼刺埋头大嚼时,狼集中了它所有凶残的野性,敏捷地扑过来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这时,它已没有力气扬起后蹄。狼开始撕咬它的躯体,它流着泪把两峰刚刚降生的幼驼护在了身子底下。

待阿吉坎和儿子赶到时,那峰刚刚做了母亲的长眉驼,身子已被狼啃吃了一小半,而且已死去多时了。阿吉坎把母驼的身子翻转过来,奇迹发生了,两峰幼驼迎着晨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毛色洁白如雪。再看那峰母驼,它死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我感慨万分,母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心中树立了一位母亲的形象。

我跟着叶赛尔来到屋子后面的驼群里,寻找那两只毛色纯白的长眉驼。在这样庞大的白色长眉驼群中,我认不出哪两头是它们的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长眉驼。叶赛尔走到一峰面向夕阳,看上去有些傲慢的长眉驼跟前,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唤声,用手抚摸着它的腿,似乎要让它听从他的话。这峰长眉驼太高大了,已经习惯了享受这个地方被抚摸的慰悦感。所以,当叶赛尔抚摸着它的腿时,它微微闭上了眼睛。

叶赛尔说:“它就是那两只幼驼中的一只。它也快要做母亲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 ”

这时,太阳就要西沉了,空气中透着些许凉气,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层纯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晕映照着它俊美的体型。它猛一甩头,就在这道夕光中弯下了修长的脖颈,用一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颇为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缓缓扭转脖颈,把柔软的嘴唇触到了叶赛尔的肩头,使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

我心中泛起一阵颤抖,眼前的这一幕让我相信,在这家人和长眉驼之间,并不仅仅是如此亲密的关系,在这颇为动人的一幕背后,还有着更为感人的人与长眉驼互相依存的生命故事。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依存,人与长眉驼才能够很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后来,再次见到阿吉坎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那峰长眉驼产下的就一定会是毛色纯白的幼驼呢?他微微一笑说:这很简单啊,我的记忆不会骗我,那峰母驼刚生下来的时候,毛色也是这种高贵的白色。

我又问,它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叫长生。

“长生”。我默默念着这两个字,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色彩跟因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成长、坚持、伤残和死亡过程中迸发出的火花,讓生命的每一刻都显现出迷人的精灵般的魅影。

我对此深信不疑。

除了骆驼的生,我还看到了骆驼的死。在离叶赛尔家不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一群野骆驼。之所以在这里把笔落到野骆驼,而不是家骆驼身上,是因为野骆驼更为真实,它们仍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物种的原始本性。

那天,远远地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等它们走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高大的身躯弯下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印出一个个骆驼,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拍饮水的骆驼,而是绕到对面把镜头对准它们在水中的倒影,拍得了几幅好照片。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会有的享受,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一个牧民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牢记在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顾虑人,来去皆很自由。野骆驼与家驼不同,家驼在快被残酷的驯服的一刻本想挣扎跑掉,但它们在迈出那几乎要改变命运的一步时犹豫退却了,所以它们变成了人类的附属品。而野骆驼在那一刻没有犹豫,挣脱了人类的驯服,所以它们现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野骆驼下来时,便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便很高兴,在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骆驼成了朋友。后来,野骆驼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便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就这样与一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骆驼与人之间或许有相通的语言,天天见面,那些语言在默契中被双方都感觉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见对方,人和骆驼便都觉得亲切。

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闲聊着,不料野骆驼的面容却被一件事勾画得清晰了起来。又一个野骆驼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只野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野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野骆驼群,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头,他从野骆驼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位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头野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驼群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决定,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想看个仔细。很快,他便发现野骆驼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只野骆驼叫了一声,驼群便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驼群寻找的那只野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只骆驼卧在一片草丛中。驼群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这几句话把故事推向高潮。这样的话,应该写到教科书里去,让学生们停下“黄沙吹尽始见金,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朗读,读一读这几句话,想必会使他们的心灵更美好。

后来的闲聊轻松自然。牧民说,野骆驼知道那只野骆驼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实在路上它们知道它已经死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有一只野骆驼流泪了,死去是一只母驼,是那只流泪的野骆驼的母亲。

缓慢的行走

我在叶赛尔家待了一段时间了,他发现我对牧驼很感兴趣,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便决定带我外出牧驼。太好了,我正想提这个要求呢,他倒替我想到了。

早晨,我们让长眉驼排好队,像是出征似的出发了。没走多远,叶赛尔的妻子喊叫着追了上来,把一个东西塞到了他口袋里。她速度太快,我没有看清她塞进丈夫口袋的是什么东西,但她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转身跑回去了。在之后的十几天里,我出于好奇,总是想弄清楚他妻子塞进他口袋的是什么东西,但叶赛尔很警觉,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我知道究竟。

我们俩随驼队慢慢走进了沙漠深处。长眉驼行进的速度极慢,走了好一会儿回头一看,离出发的地方却并不远。

叶赛尔看见我焦虑,慢悠悠地说:“跟着长眉驼,你的耐心就得到了最好的锻炼;沙漠大着哩,不是一天两天能走完的,所以你要学长眉驼,一步一步走。老人说得好,不怕慢,就怕站,一站就耽误时间了。”他为了让我更明白他所说的“不怕慢,就怕站”的道理,又详尽介绍了一番:即使慢一点,却总是在往前挪动,而你如果停下,路还是那么多路,还在等你一步一步去走,但你停下的同时耽误了时间,你说划算不划算?

好,不怕慢,就怕站。那咱们就不要站,慢慢往前走吧。我也不急了,慢慢和长眉驼一起往前走吧。

长眉驼好像知道将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行走,所以都变得很茫然,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前移动。长眉驼如此庞大的身躯,如果走得快一点倒不显得沉重,而它们这样缓慢地走动,让人疑惑它们已无法承负自己的身躯,转眼间就会轰然倒地,把沙漠砸出一个深坑。这样想着,便觉得它们四蹄踩地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咣哧咣哧”地在沙漠中响彻不停。

我想,如果有人长年跟随长眉驼在沙漠中行走,并能够长期忍受如此郁闷的气氛,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定比任何人都强。实际上,沙漠中的牧驼人,还有这些哈萨克族牧民,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时间长了,在沙漠中沉重的行进就变成了生活。生活,是多么强大啊,谁又能不适应并顺从呢!

走出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了一片野草。说是野草,实际上是因为初春的原因,只长出了一些叶片,远远地看上去颇显生机,分外诱人。驼群骚动起来,这鲜嫩的叶片,对于它们而言无疑是难得的美食,它们想一饱口福。本来整齐的驼群为了这一诱惑迅速散开,前面的长眉驼已扬起蹄子,后面的长眉驼也有了要跑过去的意思。美食就在眼前,长眉驼像人一样是经不起诱惑的。但叶赛尔却不让它们吃叶片,他跑过去堵住前面的长眉驼,严厉地吆喝着把它们赶到了一边。小叶片仍在那里嫩绿着,因为有叶赛尔严厉的目光和阻拦,长眉驼只能投以急切的目光过去,但却不能啃上一片。叶赛尔是它们的主人,他不让它们吃,它们便不能吃,这是规矩,没有哪一峰长眉驼可以把它打破。

它们绕着这片刚刚长出的叶片走了过去。走过之后,它们的蹄音似乎沉重了许多。行之不远,前面出现了一條小溪,“汩汩”水声和水面反射过来的亮光像一种召唤,老远就抓住了在沙漠中孤独行走者的心。长眉驼也同样受到了召唤,发出粗重的鼻息,步子也迈得快了一些。沙漠中的河水总是让人感到亲切,一看到水就有急于近前的感觉。在很多时候,沙漠中的水就是生命,就看你有没有最后的力气走到河水跟前去。

我们和长眉驼已经走了大半天的路,已经很渴了,看到河水便感觉喉咙里更难受了。人是这样,长眉驼自然也不例外,它们一看到小河,又开始骚动不安。我知道长眉驼的耐力很强,吃一次东西可以管十多天,而喝一次水却可以管二十多天。但使它们永葆这一英雄本色的前提是,必须得让它们一次吃饱喝足。

我想,我们这一趟出去要走很多路,不一定能碰到河水,就让长眉驼在这儿畅饮一番,以保证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保持体力。但叶赛尔又不让它们喝水,像刚才阻挡长眉驼们吃草一样,他跑到长眉驼前面,严厉地吆喝着把它们赶到了一边。小河的“汩汩”水声和水面反射过来的亮光仍像一种召唤,但因为有叶赛尔严厉的目光和阻拦,长眉驼只能投以急切的目光过去,却不能过去喝上一口水。叶赛尔又严厉地吆喝了几声,它们便不得不离开河边,继续踏上前行的路程。

草不让吃,水不让喝,叶赛尔为何如此对待长眉驼?

一直到晚上,我们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停歇下来,叶赛尔的一番话才为我解开了谜团。原来,长眉驼在沙漠中之所以能够无比顽强地行进,并比任何动物都有耐力,其原因并不在于它们的体力,而在于它们的耐力。如果上路之前让它们吃饱喝足,进入没有草也没有水的沙漠中,刚开始走的几天,它们不会饿,自然就走得很轻松,因为这时候它们靠的是体力,过上几天它们饿了,却没有草也没有水,就得把它们的耐力激发出来。也就是说,必须要让它们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没有草也没有水,必须为之绝望,才可以把它们的耐力激发出来。说到这里,他问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长眉驼们吃草和喝水的原因了吧。

我明白了。

天已经黑透了,长眉驼卧在我们身旁,不时地发出呼吸声。我突然觉得,它们像一群朝拜者,必须在路途上完成精神和肉体的苦役,才能到达目的地。

叶赛尔说,刚上路时就让长眉驼吃草喝水,它们就会认为这一路走下去到处都有草和水,就会放松,减弱毅力,这对长眉驼来说不是好事。沙漠里不可能到处都有草和水,更多的时候还得靠耐力,它们迟早要饿着肚子走路,忍着饥渴爬坡。所以,我不让它们一上路就吃草喝水,目的就是让它们在饥饿时,不要心存前方有草和水的侥幸心理,痛苦和徘徊着不肯上路,那样的话,

它们就不是好长眉驼。我全明白了。

在“霍斯”里

叶赛尔选中了一块平坦、有水有草的地方作为这次牧驼的牧场。

他说,福海县有一个叫沙吾尔的冬牧场,沙吾尔是哈萨克族语,意思是“马背这么大的地方”。现在咱们俩虽然不去福海,但我们待的这个地方也是马背这么大的地方。不过,地方小有地方小的好处,每天走一走,转一转,人的身体不累,心也不累。

春天虽然已来临,但冬天的影子仍无处不在,空旷、俊瘦、干枯、苍黄、沉寂、落寞、孤独,使这一片小沙漠像一个清瘦的思想者,又像一个在驼群与我们之间的倾听者。天黑了,夜色像大海般浓重而又寂寞,长眉驼粗重的呼吸一声接一声,似乎能传到几百里之外。我们俩搭了一个在哈萨克族人中很常见的“霍斯”(毡房),风一直在外面喧哗,把初春的寒气吹得似乎在跳动。这种跳动似乎一直要弥漫到时间以外,让人彻底服从于大自然的安排。

沙漠中散布着一些出来短期放牧的牧人,他们的霍斯都相距较远。每一个牧人都享有几十里的空阔地带。人们之间虽然遥远但很熟悉,天黑了在同一片黑色中,天亮了在同一个沙漠中,闭上眼在同一个梦中,睁开眼在同一个现实中。一切都在等待中苏醒,迎来灿烂白昼。

一座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蹲伏在茫茫沙漠中。我随便掀开一个“霍斯”厚厚的毡帘,里面有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在发呆。他的脚下是两只降生才一两天的小羊羔,湿漉漉的像是刚在水桶里被洗过。我和他说话时,他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羊羔身上柔软蜷曲的细毛。如果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叶赛尔的“霍斯”中,他的脚下一定是两只刚降生的,同样也是湿漉漉的小驼羔。外出放牧产下的驼羔,总是让他又喜又忧。喜的是新添了驼丁,忧的是在荒漠中难以养活。

有时候我看着叶赛尔,觉得他真年轻啊,无论做什么都一脸阳光,可谓是一个阳光牧民。我发现他脖子上有两块紫红色的疤,便问他是如何受伤的,他说是从驼背上摔下去留下的,当牧民的人,谁身上没有几块这样的“留念”。

他有时会不知不觉对我说一两句哈萨克语,于是我便又听见一方异族的土语,听见了语言的差异。我不懂哈萨克语,在哈萨克族人的世界中,这是适用于一切事物的语言。比如在这古老、黑暗、湿冷的狭小“霍斯”里,从叶赛尔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我陌生的词语,我虽然听不懂,但我却可以感受到他要表达的意思。

在“霍斯”里,他坐在铁炉子跟前,不时用铁钳夹起几块木材填进火焰里。炉子上架着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满了水,明亮的火苗活泼地跳跃着,“霍斯”外面的冷风似乎也被这活泼的火苗阻止着不能进来。他不说话的时候,声音似乎隐藏在身体中,让我觉得他举手投足都是诉说。我们不说话的时候,我便想象他在心里想什么;在我不能观察他的生活时,我想象他的生活。我看着搪瓷盆中的水缓慢地沸腾,我们俩的晚饭,一顿香喷喷的揪片子(面片)就要在这盆水中做出来。

“霍斯”一角的地上铺着毡子。在这里,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全都躺在地上睡觉。累了或无聊的时候,可随时扑倒在“床”上。没有女人,没有电视和电话,甚至没有牧人家几乎都有的收音机,更没有冬不拉。空荡荡的烟熏火燎的“霍斯”,所有漏风的地方都用毡子堵死,但还是冷。这顶“霍斯”实际上是我们俩胡乱搭起来凑合用的,我们总觉得在这里待不长,过几天就要走。我想,以前他独自一人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我听他说过放牧的生活——“霍斯”中放一只平底锅,炉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团发好的面团,整个儿用皮袄裹住。他每隔三天烙一次馕饼,每次六个。也就是说,他一天吃两个馕饼就可以了。

“在夏牧场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女人。”他说。但关于女人他只是一句带过,他的话题全在长眉驼身上。此次出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们身边多了两只浑身湿漉漉的小驼羔,它们蜷缩在炉子边取暖。我没想到一出来就有两只小驼羔出生,产下它们的母驼在事先没有一点要生产的样子,我与叶赛尔说起这件事,他说母驼下小驼羔的事情,谁都看不出来。这两只小驼羔是他今年迎来的第六只新出生的家畜,母驼生产后把它们舔得干干净净,叶赛尔把它们抱到了生着炉火的“霍斯”里。火炉附近铺着枯草,可让它们卧在上面防寒。从出生的那一天起,这两只小冬羔就是叶赛尔家的新成员了。在寒冷的冬窝子,母驼要生子时便不能像夏天那樣跑出去,只能在驼圈里生产,所以每只驼羔的诞生对牧人来讲都是大事。我不曾目睹这样一个生命的诞生,但我却看见那只分娩的母驼在浑身颤抖,在极度痛苦和喜悦中呻吟、哀号、抽搐——它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一个真正的母亲,一个女人。当时,整个沙漠一片漆黑,叶赛尔知道它很痛苦,但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两个湿漉漉的,浑身黏着血的小驼羔降生了。天亮后,它们在晨光中睁开双眼,目光清亮,宛若处子。它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贪婪地顾盼着,似乎要用目光吞下晶莹的雪海。

降生——成长。生命有如秘密。它和所有鲜活的生命一起,去迎接大地上飘荡无定的自由。听说在夏牧场放牧的路上,经常有羊胎盘丢在路上,有孕在身的母羊们在放牧的途中自然分娩,它们舔净胎衣,把孩子弄干净后喂初奶,然后赶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吃草。

黄昏,“霍斯”外传来几声犬叫与驼鸣,隔了一层毡子,我听到外面有雨落下时的声音。此刻,地上仍是茫茫雪原,但一场春雨已经来临,我想象着一场雨落下的情景,就好像一位眼神柔和的女神正在俯瞰着大地。

雨下得并不大,青黛色的晚暮中弥漫起温暖的炊烟时,雨已经停了。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我突然无缘由地感到不安。天慢慢黑了,浩大的雪原似乎觉察到一场雨加快了它的终结,便隐隐在黑暗中蠕动,似乎要爬向一个隐秘的藏身之处。雪原上的积雪是不情愿融化的,但它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黑夜或白天,都在默默死亡。是的,积雪的死亡是缓慢而又不可阻挡的。我似乎看见了雪原的眼神,记住了它在一场春雨到来时,因为不安,凝神屏息注视我时的样子。

在极其寒冷的游牧地区,物竞天择,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种,“木垒长眉驼”就是这种环境中的当家品种。人们津津乐道于长眉驼的优点,赞美它们的耐力、耐寒、善于长途跋涉等。但让我感兴趣的是哈萨克族人对家畜的感情,短短几天中,我向牧人请教了不少哈萨克族人有关游牧方面的知识。比如说,哈萨克族人把羊耳朵的形状分成三种。宽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状的长耳朵叫“克固乌斯”;向两边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纳克”。牧人们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状才能一眼辨认出自己家的羊,一点都不会错。除了这三种形状外,有的羊还长着向两边长长突出,耳幅略宽的耳朵,他们把这种耳朵叫“沙日班”。叶赛尔说:“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纳克”的中间形状。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利用语言寻求着神秘的对应,供我们在其中生活,并讲述它。叶赛尔说,长眉驼在往返迁徙的过程中,能够觉察出迁移的大概时间。每当九月初秋的寒气上升,驼群便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等到迁徙开始,羊群需要走两个小时的坡路,长眉驼仅用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

我问叶赛尔:“长眉驼为什么这么快呢?”

他说:“长眉驼比起其他动物来说,是对家最有情意的,所以放收回去时总是走得很快。”无独有偶,他说的另一件事恰好是对他这番话的证明。他说,在十几年前,冬牧场上流传着这样一件事:冬天过去,即将向春牧场迁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几峰骆驼突然不见了。牧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寻找,不但没有找到那几峰骆驼,还让秋牧场迁移晚了十来天,牧人带领剩下的驼群迁移,在途中,那位牧人意外听到几峰无人带领的骆驼往北走的消息。当牧人到达秋牧场的时候,发现了失踪的骆群正在牧场上悠然地吃草。原来,它们熟悉几十公里的迁移路,自己走了过来。

在“霍斯”里,叶赛尔就这样给我说着放牧的事情。其实,这些事情离我们很远,包括叶赛尔这个牧驼人,也许一生都不可能经历,但我们俩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谈论着,似乎如此轻松的谈论,变成了真正的经历。

责任编辑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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