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苏大少爷生出来时,若不是两个脚心上各长了一撮细细的黑毛,苏老爷一准美翻天。
太太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产房才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心急火燎的苏老爷腾腾就往屋里赶,和出门报喜的接生婆差点儿撞个满怀。接生婆那声“恭喜老爷”刚飘出口,苏老爷已经看到了儿子的小鸡鸡。
苏老爷不仅看到了儿子的小鸡鸡,还看到了他脚丫上的黑毛。那一刻,苏老爷如同猛地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
脚丫长毛,
行走如飞,
天生贼料,
驷马难追。
脚丫长毛,那是飞毛腿的标志,长大后十有八九变成飞贼。据说这类飞贼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犹如千里马。奔跑时脚丫上的黑毛开,脚不沾地。
苏家三代单传,苏老爷中年得子,本该欢喜不尽,但这两撮毛,却让这欢喜大打折扣。
太太却不这么看,太太是个挺有见识的大家闺秀,说人走什么道,那要看他怎么修行,咱苏家世代清白,又没有做贼的底子,怎么就说我儿子会走贼道呢?
苏老爷说,命相里带的,人不能跟命争。
小少爷一天天长大了,和普通孩子没啥区别,无半点当贼的迹象。只是脚丫那两撮黑毛,日渐浓密,面积也随着脚丫一点点变大。
再怎么着,就这一个儿子,也要娇惯着。大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不娇惯?
就在小少爷眼看着一天天长大就要变成大少爷的时候,忽然真的变成贼了。
少爷是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引诱变坏的。至于如何引诱的,细节咱就不说了,反正少爷就是变得吃喝嫖赌了。苏老爷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对少爷却懒得管教,说这就是个贼坯子,管也没用。
果真被苏老爷说着了,大少爷后来只要输了钱就开始偷家里的东西,成了家贼。苏老爷一生气,就把他轰出了门。
苏老爷叉着腰骂道,当贼去吧。
大少爷没当贼,他投了国军。
一年后,大少爷才回来。
大少爷推开家门,见苏老爷正给鸟喂食,喊了声“爹”。
苏老爷没认出穿一身军装的大少爷。
大少爷啪地一个敬礼,又喊声“爹”,屁股后面的盒子炮很骄傲地啪嗒拍了一下屁股。
倒是太太先看到了,踮着双小脚腾腾走出门,一把就把儿子搂住了。
苏老爷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儿子,问,你这是……当了国军?
大少爷很响的一声“嗯哪!”
苏老爷围着大少爷转了一圈,说,挎短枪,还是个长官?
嗯哪,爹,排长。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进屋坐定。大少爷说部队路过离家三十里地的三坡镇,跟长官请了假,特意跑回来看爹看娘。
苏太太赶忙吆喝下人做饭。大少爷摆手说,爹娘,来不及了,我还得跑回去,还要追队伍。
苏老爷惊诧,三十里地,这一会工夫,跑个来回?
大少爷说,嗯哪!
大少爷接过丫鬟手里的茶,估计是渴坏了,噗噗边吹热气边呼噜呼噜喝着。
大少爷告诉爹娘,他一开始当的是通信员,后来当了排长。苏老爷问啥叫通信员,大少爷说就是跑腿送信的。
大少爷返回时,苏家老少一群人送出老远,大少爷说爹娘回吧,扭身,两只脚轮流戳地活动一下脚腕子,开始颠颠往前跑。他先是小跑,接着越跑越快,嗖嗖一溜烟,似被追赶的兔子,过小溪时速度不减,大声一句“马跃檀溪”,双脚腾空,噌地飞了过去。
苏老爷望着大少爷跑远的背影,忽然一拍脑门,自言自语地说,通信员,跑着送信?那得讲究一个快啊!咱只知道脚丫长毛当贼,却没想到也是当通信员的材料啊!苏老爺晃晃脑袋,如果早悟出这一层,何至于放任儿子少年浪荡?
少爷参加了国军,苏家就成了抗日家属,苏老爷觉得脸上有光。过去羞于提起的儿子的两撮黑毛,就成了他逢人炫耀的资本,我儿子,那是神行太保。
更令苏老爷骄傲的是,大少爷在部队竟是前程似锦,喜报接二连三地传到家:
大少爷提连长了
大少爷升营长了
大少爷当团长了
小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大少爷已经当上了国军少将师长。
苏老爷在儿子的喜报中腾云驾雾,很快就又悟出了新的一层:咱儿子是飞毛腿,在前程上也跑得快如流星,这嗖嗖地马上当师长了。
不久,国共开战。
在一次战斗中,大少爷被打死了。
解放军考虑到大少爷抗日有功,便允许把尸首送回老家安葬,并准许被俘的勤务兵前往。
苏老爷望着儿子的尸体,在伤感中很快就悟出了另一层:人若跑太快了,就容易栽跟头。
苏老爷就觉得儿子这一生的荣辱兴衰都被这两撮黑毛系着,脚丫长毛终究还是不祥之兆。
装裹大少爷的时候,苏老爷找来一把剪刀,就想把那两撮不祥之物剪掉,防止儿子到了阴间继续被祸害。但当他脱下儿子的鞋子一看,见脚心上的黑毛不见了,只留下两个铜钱大的疤痕。
勤务兵说,师长曾跟我说,他就怕人家叫他飞贼,参加国军没俩月,自己就把那两撮黑毛剜掉了……
选自《小说月刊》2017.5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