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
神哥是个北京人,他是个服务器工程师。是的,就是那种被称为“钱多话少死得早”,没日没夜加班的程序员。但和大多数衣着随意、暮气沉沉的同行不一样的是,神哥是少见的“西装党”,他总有办法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虽然神哥也免不了加班的厄运,也因此经常睡在公司,但他出人意外地热爱足球运动,是一位有着二级运动员证书的程序员。他的行为和家里格格不入;他的选择与家里的要求相去甚远。在人生和工作的道路上,神哥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的信念:洒脱地活成最真实的自我。
初识:程序员中少见的西装党
第一次见神哥,是在2012年底。在那个充斥着“世界将要毁灭”的谣言的冬天,我进入了游戏行业。
入职第一天,因为新员工的网络权限需要找网管开通,我敲开了技术部门办公区的门。由于工位上没有员工姓名牌,初来乍到的我没找到负责帮我解决问题的那位网管。作为新人,我谨慎地对着技术部的同事们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尝试寻求一些可能的帮助。神哥是第一个站起来并向我走来的人。清瘦的他留着到鬓角的短胡须,头发显得稍微有些长,但梳理得很整齐,精神地向后背着。与屋里那些穿着松松垮垮运动服的同事不同,神哥彼时穿着一件红白竖条、熨得笔挺的衬衫,搭配着干练的黑色西裤和擦得发亮的皮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饱满、文质彬彬,给人感觉很不错。
我还没来得及有太多反应,他就友善地向我伸出了手,并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对我说:“欢迎你入职!有什么可以帮你?”简单的寒暄之后,神哥回头环视了一圈,对着我做了一个双手合十,颇有些像礼佛的姿势,然后浅浅的一躬,抱歉地说道:“网管没在,这些我实在不会,真是不好意思,回头我帮你叫他。有空一起喝茶?”这让我十分意外,感激之余我手忙脚乱地也用同样的姿势向神哥回了一个礼。
虽然没有解决问题,但神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个肢体语言也被我一直沿用了下来。我发现它相当的好用——每当我希望表达辛苦了、多谢、添麻烦了或是抱歉等诸如此类的感情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向着对方浅浅一躬,通常来说对方都能很好地理解——尤其是认真的外国友人。看到他们照葫芦画瓢地对着我也双手合十,浅浅一躬时,我总能想起神哥那天友善的样子。
工作与睡觉:全公司的热门话题
在移动互联网尤其是移动游戏行业中,避不开的一件事就是加班。几年前,不知哪位“行业翘楚”在学习了外国先进管理经验之后,灵光一闪于某次行业大会上提出了“六天乘以十二小时”这个工作理念,被无数企业领导奉若真理,这也直接导致了业内加班病态化。我总认为“六天乘以十二小时”其实是一个断章取义的概念——大部分老板在鼓励员工加班的同时,并没有提及加班费其实是不存在的。
神哥和我的工作内容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职级其实也不太对等,但由于办公区距离很近,我们总能不期而遇,抽烟时候也会闲聊几句,一来二去很快就混熟了。用神哥自己的话说,“一切头衔只是虚妄,就像那天边的浮云一样难以追寻。”他说他只不过是一名辛苦的程序员而已——就是那种被戏称为“钱多话少死得早”的“码农”。显然他很谦虚——在我们这间聚集了几百位技术精英的上市公司里,神哥也是当之无愧的技术“大神”级人物。不过,就算再强大,在中国的互联网行业工作也逃不过加班的“厄运”。神哥是技术团队的领头羊,自然更是首当其冲跑不了——当然,后来的一切证明,他也没有想跑。
在加班这件事上,神哥展示了他令人敬畏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以及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望而生畏的“生存能力”。与其他默默忍受、怨声载道、能逃就逃的同事不同,神哥很享受加班带来的充实、快乐——快乐到老板开始忧心忡忡:他是全公司唯一一个加班时间比正常工作时间还长的人。我经常碰见老板站在技术部门口,苦口婆心或者连哄带骗地让神哥回家休息两天。每每这个时候,神哥总是一脸严肃地告诉老板:“我的工作太重要了,要24小时待命!出了问题我要负责解决的!你是不是希望服务器一停就是半天或一天?”这句真诚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基本等同于“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总让老板不知如何反駁。
24小时待命的神哥,理所当然地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公司,包括睡觉。“神哥睡觉”这件事在公司里一直是个热门话题——谁也无法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说明:为什么神哥在睡觉这件事上有着独特的“生物习性”?平时衣冠楚楚的神哥,一到睡觉时就自动降低中层管理者的身份,一直向下降到流浪汉的等级。地板、马桶、浴池、沙发、桌子、椅子,这些都是神哥的床铺,几乎公司的每个角落都被他“睡”过。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推开哪扇门时,忽然发现角落里窝着一个活人的惊讶。
记得有一次周六上午临时加班,去公司路上大家愉快地决定:趁周末没人,咱们也用用公司董事会的超级豪华大会议室,过过瘾!然而,当我推开会议室的大木门,所有人都惊呆了——神哥正仰面朝天地枕着用透明胶带缠起来的几个矿泉水瓶子,睡得正香。他光着膀子,下半身盖着一条没有被罩的蚕丝被,“安详”地双手交握在胸前,躺在公司最奢华的会议室的实木长桌上。面对用“遗体告别”的姿势静静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神哥,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为他默哀起来。大家也都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然而平静没持续多久——半分钟后,回过神来的同事们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在掀翻屋顶的笑声中,大家诞生了一个奇妙的遐想:要是神哥一直睡到周一开董事会的时候,领导们推开门看见他“销魂”的睡姿,会有着怎样复杂的神情?
足球:有二级运动员证书的程序员
游戏公司的员工虽然很辛苦,但因为年龄层总体偏小,气氛还是比传统行业要活跃一些的。进入公司之后,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健身团体,比如足球、篮球、远足爬山等等。我因为身宽体胖,想强迫自己多跑动,于是选择了运动强度比较大的足球社。巧的是,神哥也在这个社团,而且作为一个有着二级运动员证书的程序员,他是足球社的绝对主力。
程序员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属于很“宅”的那类人:戴着瓶底儿厚的眼镜,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趿拉着人字拖“pia-pia-pia~”地游荡在公司的各个角落——反正不管怎么看都跟“二级运动员证书”没半毛钱关系。所以我一直很惊讶,神哥居然是个半专业的运动员!不过在足球社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疑惑就解开了。
神哥对踢球这件事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他是公司为数不多的参加过“地区杯赛”的人;他工位下面总是放着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足球,工作时也会忙里抽闲地用皮鞋踢上两脚。午休去吃饭的路上,经常能看见神哥西装革履地急奔——或是踢着足球,或是踢着矿泉水瓶子,甚至有时候只是一团报纸。他在街道上恣意地跑着,把砖石路当作绿茵赛场、把诧异的路人想象成围追堵截的对手,一丝不苟地用漂亮的技术动作带着脚下的“球”,过着每一个人。有时候他踢出差错,就会把球向回带,在原地停一会儿,思考一阵再重新跑起来。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一直被足球社的同事称为“盘带帝”的原因吧。他爱着这项运动,不放过任何练习的机会,认真得像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有天晚上,足球社例行活动,神哥因为手头工作没做完缺席了。我们以为他不来了,本着“先到先踢”的原则分好了队,操练了起来。谁知道,临近终场的时候,神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活动场地——距离公司10多公里、公车车程45分钟的某小学操场。他在最后10分钟赶到,然后用了5分钟在大家面前认真地做了一整套中学生广播体操,随即以最高昂的情绪参与到比赛当中来。神哥那天酣畅淋漓地展现了自己平日苦练的成果;“盘带帝”以娴熟的动作、诡异的动作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带球过人戏码,轻松地绕过全部防守队员,屡屡将皮球带进球门。遗憾的是,5分钟之后终场的哨声就响起了。我问他,这么折腾值不值得?他开心地说:“如果不来,连这5分钟都踢不上,多可惜啊!”
流浪者:洒脱地活成最真实的自我
年底收工的时候,我有些私人物品落在公司里,晚上还特意回去取了一趟。平日办公室的灯火通明和放假后的漆黑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过年时的北京一样。几百人的公司,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真正地安静下来。
取完东西之后,我在公司附近的公园里看见了神哥。我有些意外,而神哥并没有发现我:他正蹲在一棵树边,手贴着地面小幅地摆动着,好像还在对着谁说着什么。因为好奇,我放轻脚步,慢慢地靠了过去。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出现在神哥手边,那是一只毛色黑得发亮的流浪猫,就好像乌鸦一样。它正呼噜呼噜地吃着神哥喂给它的猫粮、大口大口地舔着神哥为它准备的水。黑猫一边着急地吞咽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啊呜啊呜”的声音。
神哥发现了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他对我解释说,这是公园里的流浪猫,他有空就会来喂。说完,他举起另外一只手,塑料袋里有一盒快餐和两听啤酒,对我说:“放假了,陪我聊会儿?”
我坐了下来,和神哥一起“享用”了这顿简单的晚餐。在岁末的夜晚,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就着满园零落的草木喝着酒、陪着萧瑟的北风吃盒饭,这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感觉。
“神哥,今兒也睡公司吗?”我调侃着问他。
神哥正在狼吞虎咽,没能马上回答。他着急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摆手一边努力让自己咽下嘴里的食物。顿了顿,他说:“过年真好,我今天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见手托饭盒的神哥露出像考了“双百”的小学生一样骄傲的笑脸。我从心里为他高兴——神哥终于能回家了!
闲谈着,神哥扫清了最后一口食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表情甚是满足。他突然对我说:“虽然说不说都无所谓,但是,我打算走了。”
“离职么?你打算‘浪去别的地方了?”我稍微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像神哥这样的人,有一些奇思妙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嗯,去澳大利亚,最近半年应该就走了。”他稍微有些腼腆地说着,“技术移民,感觉也没那么难。”
“恭喜你啊!我听说那边都不加班的!”我由衷地羡慕着神哥的云淡风轻——这也算是人生大事了,他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就好像移民的是身边的一个朋友。
“至少也会给加班费吧……”他说完,我们对视了一下,一起笑出声来。
之后我们喝完了剩下的酒,说了说这些年在公司的开心与不爽,然后挥手作别。
自古人间多情,从来叹恨别离。那天之后就过年了,年后公司的发展方向作了调整,出现了很大的人事变动。神哥也在那时办理了离职手续。走的那天,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服,精神饱满地收拾了一大堆放在公司的生活用品,然后一股脑儿地扔进垃圾箱——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那时候神哥的神情,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更是在期待着未来充满挑战的人生。
在公园一起喝酒的那次,我得知神哥家里是开公司的,做的是金融类的业务。他的父母对他的期望非常高,很早以前就把神哥的人生排得满满当当。然而大学毕业之后,神哥却选择了和父母的规划大相径庭的工作——为此家里还曾闹得甚是不快。神哥并没太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跟父母说了一句:“人生是属于自己的。你们理解也好、指责也罢,我要按自己的选择生活。”想来看着对自己选择的工作全情投入的儿子,神哥的父母应该是被迫认同了他的选择吧。
忘了是谁说过一句:不经意之间,你就活成了最好的自己。在游戏行业6年,神哥算是我遇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在工作上认真敬业、刻苦钻研、尽职尽责;在生活中不遗余力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与激情。于神哥而言,生命就是一段随心所欲、不为别人而活的精彩过程——喜欢的事,就要倾尽全力去做!神哥为人处世不会被周围的环境变化所动摇,他就喜欢按照自己独特的风格,活成最潇洒的自我;他既能友善地对待这个世界,又可以洒脱地做着自己期望的选择。
如今想来,在生活态度与工作态度上,神哥真的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我很多,很多。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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