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与象

2017-09-05 05:53丁小龙
滇池 2017年9期
关键词:房间

丁小龙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里尔克

第一部分:天梦

我不得不承认,独处的时间越久,我越能看到地狱的模样。

七月,无风无雨,无露无霜。灰色的云团在天光的晦暗中酝酿黑色风暴,未熟的瓜果在热浪中过早地衰败腐烂。叫卖声衰微的小贩们像是冥河边的运尸人,而我所处的密室如同筑在空中的地狱。透过长满灰烬的窗户,我看到了群鸽在低空徘徊嗡鸣,而缩小的人影与物象如同但丁笔下的地狱场景:我们都是有罪的人,我们只是在绝望与痛苦中等待死亡的可怜虫。对于活死人而言,死亡是一种恩惠。

已经下午三点了,留在体内的酒气还未退去,而梦魇的根须却越扎越深。离开窗户,脱光衣服后,我走进狭小的洗手间,闭着眼睛,让喷泻而下的凉水冲走我的恐惧。水停了,但绝望如同夏日的树,仍旧枝繁叶茂。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对着墙上的蓝色海报擦干了身体。接着,我躺在床上,开始读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里尔克的诗歌,也许是因为翻译的原因吧。但是,黎雾却对关于里尔克的一切都推崇备至。那才是真正诗人的生活啊,说完这句话后,她又引用了里尔克的那首《秋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与里尔克的诗歌相比,我更喜欢他的传记,喜欢读他与莎乐美、罗丹、托尔斯泰以及茨维塔耶娃之间交往的种种细节,喜欢读他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时的漂泊孤独。他的人生更像是一首绝佳的诗歌,而他所写下的诗歌只是人生的注脚而已。

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黎雾。

你可以读读他的《马尔特手记》,或许會对你有更大的启发。她在微信上回复道。

也许,她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是,燥热的天气让我无法静心读书。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空调,而从黑色落地扇中吹出来的热风像是喷吐火焰的怪兽。如果关掉风扇,那么,这间房子就像是地狱的中心,而我则像是但丁笔下被火刑惩罚的罪人。放下书后,我吞下了一整杯凉开水,然后打开电脑,进入邮箱。除了亚马逊网站发来的一封购物清单以外,我没有收到其他的来信。是的,我在等待一个人的回信。已经五天过去了,这种等待像是重新追回扔进大海的许愿瓶。我知道他已经读了我的信,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考虑如何回复。在这一点上,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想去趟图书馆,或许会在那里再次碰到他。

给黎雾发完微信之后,我又走进洗手间,冲了一个凉水澡,体内的热兽才短暂地消失。我换上白色短袖衬衣,黑色短裤,对着镜子打理好蓬乱的头发。在离开地狱之前,我收到了黎雾的回复:如果再次看到他,你还会躲开吗?我说,不会的,我会走到他身边,拥抱他,然后告诉他,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我。黎雾回复,你太孤独了,你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

你就是我真正的朋友啊。我说。

你更需要可以一起逛街、吃饭和看电影的朋友。

她的回答让我不知所措,于是,我没有再回复。我把笔记本和快要到期的三本书放进了书包,接着,戴上耳机,关上了地狱之门。

我住在地狱的第九层,而地狱位于这个名叫幸福寨的城中村的西南角。城中村的楼房里都没有电梯,每次下楼的时候,都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这栋楼有好几层都没有灯,刚搬进来时,我还要小心翼翼地越过这些黑暗地带。而如今,我的眼睛能在黑夜中辨别方向,而我的心早已经适应了黑暗。下楼的时候,脚步声让心跳变得更平静,而我也听到了有恋人在楼道上的争吵声。饶了太多的圈,我终于下到了一层。深吸一口气,我打开了油漆成暗红色的生锈大门。刚迈出门,猛烈的阳光便抽打我的皮肤,而整个城中村的酸败味在太阳底下无处可逃。我刚要快步离开这里,却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人喊我的名字。转过头去,才发现是房东。他穿着花背心,宽大的蓝短裤,面目邋遢,坐在小超市门口喝啤酒。虽然老是带着威胁的口气要涨房租,但我并不讨厌他。相反,我同情他。除了喝酒、赌博与收房租以外,他的生活好像没有其他内容。

又要去图书馆啊?他问。

我点了点头。

好,等你回来了,我和你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他眼神中的同情让我非常厌恶。但是,我还是为自己戴上了假面具,这样才不会被这个世界轻易击败。两年前就听说,幸福寨要被拆迁,而这个被城市怪物围困太久的村民们都会获得很高的拆迁费。在传闻刚出来时,几乎每一家都开始加高自己的楼层,以获得更多的赔偿。原本只有六层标高楼房的村子,在半年间,纷纷长高了一大截。但是之后,又有人说,传闻是假的,村民们的美梦在等待中破碎。每次住在最高层的时候,我似乎能感受到整座楼的摇摇欲坠。有好几次暴风雨,我都以为这些渣滓楼会在摇晃中倒塌,而我会葬身于此地。悲剧并未发生,我仍旧像活死人那样生活。不知道这是庆幸,还是不幸。

走出幸福寨后,我坐上 321路公交。车上没有空调,而后座两位乘客的聊天声让整个车厢更显闷热烦躁。我又戴上耳机,听 AmyWinehouse的歌。十五分钟后,我便下车了。走了大概五分钟,便进入了市图书馆。这里的冷气十足,这里便是我的天堂。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博尔赫斯的判断。也许是因为周内的原因,并没有太多的人,我很快便在二层的学习室找到了位置。我打开笔记本,取出矿泉水。静坐了一会儿后,我便把之前借的书还给了图书馆。之后,我游走于文学社科借阅室,浏览着一本接一本的书名。其实,我对这个借阅室的书非常熟悉,几乎可以说出每本书的具体位置。每一本好书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即使我没有闯入那个宇宙,但知道他们的存在也足以让我安心。我喜欢与一本书偶然相遇的感觉,因此,我不会提前给自己列书单,然后直奔主题。

午后的微弱之光透过蓝色的玻璃照射进来,我能看到时间之尘在光晕中起舞,像是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场景。游走了大概四十分钟,我挑选了其中的四本书:《魔灯》《浮士德博士》《爱的多重奏》以及《午后曳航》。带着这些书,我重新坐回座位。打开了笔记本后,我便直接进入一个月前便建好的文档。接着,我又要面对这张无止境的空白。很多次,我想用文字填满空白,但是,我发现自己面对的其实是深渊。我无法直面自己的深渊,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始。我打算写一个中篇小说,这个想法盘踞在我脑海已太久太深,以至于我要拒绝所有灵感的降临。

我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在心里寻找第一句话。时间在我的体内划过,但我还是敲不出最初的句子。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依旧颗粒无收。抬起头来,我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要么在为各种职业考试而焦头烂额,要么就是为研究生考试而抓耳挠腮,只有少数人在这个强调有用和效率的世界上,读着一些无用之书。还有几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想,他们的白日梦肯定与书无关。我又把目光放回了文档的空白,上面敲出了《创世纪》最开始的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接着,我关掉了文档,开始读《午后曳航》。我惊讶于三岛由纪夫对孤独的刻画与解构。我正经历那种蚀骨般的孤独,但是,却无法将这种感受付诸于文字。我为自己的匮乏而感到羞愧,但是,很快地,这本书让我重获力量。正当我沉浸于其中时,却听到了手机的震动声。我拿起手机,走到窗口,接通了电话。

科,这周末是你爸的生日,你还是回家一趟吧,他早都原谅你了。妈妈说。

我不回去了,我没有原谅他。我说。

你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

嗯,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妈妈挂断了电话,而我早都习惯了类似的场景。我是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不是出于内心残存的骄傲,而是源于我的愧疚。这两年来,我一事无成,人却越来越孤僻,成为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曾经的激情已被时间碾成灰烬,而剩下的空皮囊只能在世间居无定所,随波逐流。我去了一趟洗手间,之后,又返回座位。电脑旁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请问,您是作家吗?我抬起头来,看到隔壁的短发女生在向我微笑。我摇了摇头,然后在纸上寫道:不,我不是作家。

没过一会儿,我又收到了纸条:我经常在图书馆看到您读文学和哲学,所以误认为你是作家。我回复道:只是喜欢而已。之后,她坐在那里读考研的专业书,而我再次进入三岛由纪夫的世界。读完这本书后,我抬起头来,自习室的人少了一半。已经下午六点半了,是时候去吃晚饭了。我收拾好笔记本与书,然后带着桌子上的空瓶子离开了座位。出门没走几步,就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又看到了刚才那位女生。我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书先生,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吃饭吗?她笑着问道。

我原本想要拒绝,但是,我却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走进附近的湘菜馆,然后点了四样菜与一碗汤。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我却找不到开心的理由。在等待饭菜的过程中,我们翻看着各自的手机,彼此沉默。饭菜上来之后,我们闲聊了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接着,便各自用餐,互不干扰。隔壁桌有人喝多了酒,耍酒疯,接着便砸掉了几个盘子,服务员们都不敢上前劝阻。那个酒疯子站在餐桌上,拿着空瓶子,扭着屁股,唱着烂大街的口水歌。其他人的热情围观更点燃了他的兽性,于是,他像马戏团的猴子那样开始表演。没过多久,有几个穿警服的人闯了进来,带走了那个酒鬼。在服务经理象征性地道完歉后,饭店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不知为何,在这场闹剧后,我突然失去了胃口,不想吃饭。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陪她吃完了这顿晚饭。

出了饭店的门,户外的热浪滚滚袭来。西方的火烧云像是镶嵌在空中的三流油画。我与她没有立即道别,而是像约好那样一起散步。一群中年女人占据了广场的核心位置,她们伴着刺耳的歌声,跳着难看的舞蹈,而一些孩子吹着口哨,在广场边角练习滑板。整个城市都浸泡在热浪中,而我们像是海浪中的泡沫,随时准备着消失。走到中心花园时,我闻到了玫瑰的暗香,而她用手机拍下了西沉的太阳。她突然伸出手来,对我郑重地说:我叫采薇,目前是一个打算考研的学生。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说:我叫郑科,是一名老师。

大学老师吗?她问。

不,中学老师。

当老师应该很好,还有寒暑假。

我没有在学校,我是在教育机构带学生,所以寒暑假也很忙。

哦,不过也好,这样自由。

我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失望,而我的脸也因此而发烫。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重视陌生人的情绪。原本,我可以撒谎,可以给自己编织一个社会上认可的身份,但是,我仅存的骄傲却不允许我撒谎。作为回应,我又问了问她的具体情况。

父母让我先考上研究生,之后,他们再让我考公务员,这样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她说。

那么,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问。

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都是他们决定的,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期待。

接着,我们一起走出了广场。在她离开之前,我们互加了微信。在回房间的路上,我的内心乌云密布。她失望的表情以及父亲对我的责难声又再次闯入我的头脑。我知道,我不能拔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刺,那是保护我灵魂的最后武器。回到房间后,我打开音响,听莫扎特的《第二十号钢琴协奏曲》。每次绝望时,这首曲子都能将我拉回岸。冲完澡后,我坐在床上发呆。突然,我听到了敲门声。除了房东之外,不会是其他人了。我穿上短裤与背心,关掉音乐,打开了门。房东站在门口,夜色在身后暗下来。他眯着眼睛,笑着问:今天下午的事情,你忘了吗?

没有,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说完后,我请他进来。房间里装满了书,唯一的椅子上还放着音响,而他的到来让房间显得更加狭小逼仄。他环绕了一周后,说:我要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也是个大学生,她家就在附近,如果你们能成,以后你就不用愁吃愁穿了。

我现在不想结婚,还有,我现在也不愁吃穿。

是我用词不当,反正,我看你们合适。要是拆迁了,他们家会分到很多的钱,一辈子也用不完。要不见见吧?

那好吧。

也许是为了让他赶紧离开我的房间,我居然同意了他的建议。关上门,我倒吸了一口气。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我想,我缺乏的就是这种生活的经验。我再次坐在床上,打开电脑,进入了邮箱。惊奇的是,我居然收到了魏鲲的回信:抱歉,刚看到你的邮件,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里?你失踪太久了,我以为你永远消失了。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发给我。我想要见到你。魏鲲,于长安城。

我犹豫了,但最终还是把电话号码通过邮件发给了他。关掉电脑后,我坐在床上,夜风送来户外的喧哗与骚动。我一边喝啤酒,一边读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只有阅读与酒精才能让我短暂地遗忘自我,遗忘自己所处的地狱。突然,我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打开手机后,发现是黎雾通过微信转来的钱。我先是惊愕,接着便恢复理性。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复,便收到了她的信息:今天的晚饭是 AA制,谢谢你。我回复道,不客气,有机会再聊。过了三分钟后,我收到她的回复,只有干瘪瘪的两个字:再见!我再次回复的时候,却发现最后两个字无法抵达她的世界:她已经将我删除了。我苦笑了一声,咽下口中的啤酒花,然后删除了她。

我将今天苦涩而可笑的经历告诉了黎雾。她发来信息安慰我,并教我如何忘记这些不快。最后,她和我再次达成一致:彼此永远不要见面。与她交流完之后,外面的夜色也变得温柔。我不知道黎雾的样貌、年龄、职业与真实姓名,甚至她的性别,我都不能确定。我从来都不去追问这些,因为对我而言,所有的这些标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被孤独囚禁时,总有一个人站在我的黑暗背后,陪我说话。我和她认识已经有七年多的光景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不喜欢上课,喜欢读书写诗。于是,在宿舍无人的时候,我会将自己的诗歌放到那个名为“到灯塔去”的博客中。灯塔到底在何处?至今,我也没有找到答案。我以为那个世界只属于我,但是,我错了。在开通博客第二十七天,我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纸条,说喜欢我的诗歌。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让我不知所措,但是,也从某种层面上鼓励了我。我知道,她是我唯一的读者。这么多年过去

了,我似乎离不开她了:她是我灵魂的镜像。

之后,我通过网上银行给妈妈的卡上转了四千元,然后发短信告诉她,我周末不能回家了,用转的钱买一台空调吧。像往常一样,她没有回复。临睡前,我打开电脑,写了一首名为《天梦》的诗歌。随后,我把这首诗贴到了“到灯塔去”。关掉灯后,户外的夜色穿入房间,闯进我的地狱之梦。

第二部分:天镜

上午,当我给学生讲英文试卷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知道号码的主人是谁,同时,我挂掉了电话,继续机械般地讲题。下课后,我喝掉了半瓶酸奶。接着,回复了刚才的电话。“嘟嘟”地响了三声后,我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他喊了我的名字后,接下来,便是对我的种种责难。我只是在聆听,无力回应。他以为我永远消失了,甚至,他以为我死了。我们两年多没有联系了。之间,他发给我的邮件、短信、微信以及纸条,我从来没有回复。从那所中学辞职后,我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想与任何人交往,不想就此作出任何解释。我独自前往孤岛,让生活之海将我独自囚禁。我以为我会断绝与过往的所有联系。但是,我错了,我的决绝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前几天,当我在图书馆看到他的背影时,海水便将我这座孤岛淹没。当时,我不敢靠近他,只能看着他消失于书海。那个夜晚,我短暂地击退了孤独巨兽,然后,给他写了一封邮件。我知道,他会原谅并理解我的决绝。在他说完憋了太久的话之后,整个人的语气也变得像泄气的皮球。挂电话前,他约我下午相见叙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挂掉了电话。三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信息,上面写着具体的地址与时间。对着镜子,我苦笑了一声。自从高中和他认识到现在,他的做事风格却从未改变。

下午三点半,我的课结束了。从启迪楼出来后,户外的强光让我产生短暂的不适之感。我望着北方的天空,有几朵鲸状的白云在空中觅食。包罗万象的天空像是注视人类的镜子。我走到站牌,等了很久,才坐上 612路公交。四点二十五分,我回到了房间,空气中充斥着隔壁传来的欲望破碎的声响。洗完澡后,我刮掉脸上新长的胡碴,换上自己最满意的衣服。在离开房间前,我又把手表摘了下来,放在《午后曳航》这本书的旁边。

出了幸福寨后,我步行了二十分钟,走到了地铁站。地铁口有个侧躺在水泥上的老乞丐,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她垂死的表情,而我却看到了她因绝望而超脱的眼神。坐上地铁后,我站在一位孕妇的旁边。没有人给她让座位,而她的脸上却无半点怨怼。

地鐵上的玻璃映出了我的脸,但我却不敢直视自我的匮乏。车在黑暗隧道中向南而行,而时间却在我的体内倒转而行。多年前,我和魏鲲是高中同学。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年级前十名,而他则无论如何努力,都处于中下游水平。也许是因为他经常向我请教问题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经常请我吃饭的原因,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友情。高三时,在他父母的邀请下,我从学校的宿舍中搬出来,然后与他同吃同住同备战。那一年,我们斗志满满,每天都是绕着高考转圆圈。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俩却双双落败:我以九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而他则比二本线低了整整三十分。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俩抱头哭泣,不知何去何从。那个夜晚,我们在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唯一庆幸的是,我俩那一年都有大学可上。我被调剂到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而他则去了一所三本院校。他的父母想让他复读,他立刻反驳道:我不去,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的父母对着我,失望地摇了摇头。那年暑假,我们咀嚼着各自的失败,没有再联系。而如今呢,他是一所重点大学的在读博士,而我却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流浪者。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来。注视面前的黑镜,看到了时间在我眼中破碎的样子。说实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再次面对他。

出了站之后,我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他们大学门口。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给自己的影子拍了照。三分钟后,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像是面对镜子,说出了他的名字。我们杵在那里,沉默地面对彼此,像是要在彼此的眼中找到过去的时间。半分钟后,我们相视而笑,因时间而成的隔阂也破碎成灰。之后,我们非常奇怪地握了手,这是生平的第一次。之后,他领着我走进学校。一路上,他像导游那样向我介绍他们学校的博物馆、图书馆、游泳馆以及各个学院的教学楼。从他的口气中,我听出了他的自豪感。以前上本科时,他从来都不让我去他的学校。想着过去,我不免有些失落,也无心听他的介绍。就短短这几年,两个人的差距就有这么大:他本科在一所三本院校读文学,然后,在一所二本院校读了哲学硕士,而如今,他是这所重点大学的哲学在读博士,迎接他的将是无限的光明;而我呢,本科在一所重点大学读英文专业,毕业后去了一所普通中学当老师,为了所谓的自由而辞职,流浪了两个月后,又回到了长安城,在一所教育机构做兼职教师为生,迎接我的将是无限的黑暗。我从来不给别人陈述这种黑暗,而是用仅存的热情将黑暗注入诗歌。除了黎雾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写诗。但是,黎雾到底是谁,我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或许,她属于我深夜中的秘密。

终于到了他的宿舍。洗完脸后,我喝着手中的冷水,与他面对面坐着。也许,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就这样,我们沉默了五分钟。之后,我从他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是马克斯·韦伯的《儒教与道教》。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于是,拿到手中后,翻了翻其中的目录。这本书似乎给我们的谈话带来了某种契机,他站到我的旁边,开始给我讲这本书的内容及其意义。接着,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了福柯的《词与物》,问我读过没,我摇了摇头。于是,他用非常简洁的语言给我讲了这本书给他带来的种种启示。接着,他仿佛找到了说话的热情,开始给我罗列现当代哲学的种种碰撞及其困境。他的逻辑清晰,节奏激烈,像是奏鸣曲的快乐章。对于他所讲的知识,我只知道一些皮毛,但又很感兴趣。他在讲述这些东西的时候,身上仿佛带有光环。我像一个笨拙的学生,只能聆听,无法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角色也发生了转换:多年前,上中学时,我永远是讲解者,而他则始终扮演聆听者。时间多么像是一位趣味古怪的魔法师啊。四十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而身后的光也因此而黯淡下去。我问他是否有对象,他摇了摇头后,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也摇了摇头。接着,他又重新加了我的微信。他的微信名换成了“哲学博士魏鲲”,看到这几个字后,我差点在他面前笑出来。趁他不注意,我在备注名上删掉了“哲学博士”四个字,只保留了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那四个字像是扎在我心中的隐形刺。

晚上七点钟,我们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吃晚饭。期间,我们对彼此过去隔绝的两年进行了交谈。我说到了自己的辞职,以及辞职后的漂泊无依。我没有说自己写诗,也没有说自己与父亲之间无法和解的矛盾。他的眼神淡漠,似乎对我的过去没有兴趣,而这也让我倒吸一口气,轻松了很多。我不喜欢他人对我的刨根问底,我对自己的失败有沉默的权力。接着,他用了很简单的话描述了自己这两年的变化:考上博士后,日常的生活就是读书、思考以及做研究,没有什么感情生活,和父母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也避开了暗礁,选择用最安全的方式说出过往的经历。我没有追问,只有聆听。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话,而是在沉默中吃完饭。

出了餐厅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而浓烈的夜色也倒灌于自己的体内。我停下来,扬起头,看到如镜的夜色中长出四五颗星辰。对着夜空,我念出了他的名字,但他在夜色中并没有回头。我赶上了他,与他并排走入夜色。路上的时候,他买了一扎啤酒和一个西瓜,邀我今晚夜聊畅谈。接着,他补充说,我宿舍有张空床,舍友几乎不回来,你今晚就不回去了。我本想说明天有课,不能喝酒之类的话,但是,我却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

回到宿舍后,我们各自去洗了澡,吃完半块西瓜,而我则穿着他的背心,像中学时那样,陪他喝酒聊天。四瓶酒下肚后,他冷灰的脸泛出红晕,开始讲这些年来的生活不易:他的父亲去年因胃癌去世,前女友也在去年离开他,而他的经济状况也陷入窘境,在外面经常找零活干,无法安心地做学术,与导师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他又抱怨如今的课业又特别重,很多知识都吃不消,他担心自己不能按时毕业。他一边喝酒,一边叙说自己的焦灼,而我只是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的失魂落魄。他的焦灼与苦闷却让我之前的自卑有所缓解,我有些同情他,但我从来不允许自己懦弱。因此,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啤酒。临睡前,他突然问了我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还想见伊琳吗?我因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举手无措,庆幸的是,我不用做出回答,因为他已躺在床上,打着酒鼾,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我躺在另外一张空床上,看着户外的夜色,无法入睡。房间中是他的酒气、呓语以及书籍所散发出的古怪气味。我拿出手机,把此刻的夜色通过微信发给黎雾。她没有回复,我知道,她也肯定睡着了,而整个城市也在夜色中深眠。

那么,伊琳此刻也睡着了吗?她的名字像是我的清醒剂,一旦服下,便无法专注于其他事情。是的,她肯定睡着了,而且是抱着另外一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放不下这个人。如果当年毕业后,她没有去那个小城的银行上班,而是留在了长安城。那么,我们或许已经结婚,甚至会有自己的小孩。如果当年,我要知道她想和另外的人结婚,那么,我肯定会百般阻挠。令我困惑的是,在她宣布结婚时,我还以为她心中只有我一个人。是的,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并且送上最伪善的祝福,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婚礼结束后,我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而我的心也变得坚如磐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總会在某个瞬间想到她,我也想要将这个形象驱逐出头脑,但是,我发现这种努力屡屡失败。后来,她的名字像是长在磐石中的藤类植物,而我的心是这棵植物提供养料。夜晚,我梦到了她。她走在雾中的森林,我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却没有回头。

我越想接近她,却发现她距离我越远。

清晨六点半,我起床,洗漱,收拾好自己,而他则一直蜷缩着身体,阳光洒在了他的腹部。离开前,我轻轻地关上了门。上午八点半,我准时到达课堂。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像一台输出数据的机器人。上午的课结束后,我带着包离开教室,去附近的面馆吃饭。其实,我喜欢这种被短暂地占据身心的工作。因为,我会短暂地忘记我自己。每次在镜中看到疲惫的自己,我对当初所追求的自由也越不理解。也许,自由只是一种形而上的理念,自由并不存在于人的行动之中:任何形式的行动选择,都不过是为自己挑选了不同的囚笼而已。如今,我对自由已失去了热情。我唯一的热情在于,让每一天的行动都适得其所。

下午四点半,我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出教室时,我深吸了一口气。回到房间,洗完澡之后,我裸着身体,面对吹出热风的风扇。等身上的水迹消失后,我打开音响,对着镜子,随着爵士乐而起舞。舞蹈是我在大学时代学习的,那时候,我和伊琳共同参加了那个名为欧罗巴的舞蹈社团。原本,我对舞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在伊琳的坚持下,我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舞蹈理论,观看先锋的舞蹈表演。在看完纪录片《皮娜·鲍什》之后,我突然顿悟,觉得舞蹈动作也可以表达非常玄奥的艺术理念。自此之后,我喜欢上了舞蹈,那种热情让我与伊琳的关系更亲密了。我们经常一起看舞蹈表演,也不放弃任何一次学习舞蹈的机会。她有舞蹈童子功,我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亲密交流。伊琳是我高中同学,高三的时候,我们是同桌关系,每天的交谈几乎都围绕着考试与学习。那时候,她属于那种不起眼但又勤奋的胖女孩。后来,造化弄人,我们居然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上大学后,她像是脱胎换骨,整个人瘦了三圈,眼神也因此而变得灵动有光,整个人状态也如破茧的蝴蝶,活泼而开朗。我追了她整整一年,第二学年的十月十日晚,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我们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一起,而其他的人与事都像是梦幻泡影。我们都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最终,我们还是败给了时间。毕业后,我坚持要留到长安城,而她则通过了银行种种考验,最终去了渭城。离开前夕,她说自己去了那个小城会特别上进,争取三年之内调回长安城,而我选择相信这份承诺。第二天我起床时,发现她已经带着行李,离开房间。那个瞬间,我的心和房间一样空荡荡。此刻,我关掉了音乐,面对着镜中的裸体,看到了时间的残忍。之后,我穿上衣服,带着包,离开了房间。

晚上七点钟,我准时坐在了圣卡罗餐厅的预约位置。

三分钟后,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她的卷发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涂抹的浓妆像是面具,而隐约可见的雀斑如同雾中莽兽。她坐在我的对面,摘下墨镜,身上散发出玫瑰、板栗与炸鸡的混合且古怪的气味。我知道她是洛洛,也就是房东之前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我不得不承认,她本人至少比照片要老五岁。那个瞬间,我甚至想过在她面前立即逃走。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与失望,她又站了起来,郑重地与我握手,然后说,我就是洛洛,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强忍内心的不快,挤出微笑,简单地进行了自我介绍。用餐期间,我们通过交谈来了解彼此。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她说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以及游玩过的地方,而我也在聆听之余,做一些简单的回应。也不知道从哪个点开始,她开始细数自己过往的恋爱史。在她的陈述中,所有的前男友都沦为人渣,而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这种种论调听得我疲惫不堪。停下来之后,她咽下了半瓶冰水,然后问道,你之前的女友是什么样子的?我摇了摇头,说,我以前从没谈过恋爱。她噗嗤笑了出来,水差点从嘴中喷出来,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鄙夷与同情。之后,令我震惊的是,她开始直接问我的收入、个人生活以及家庭状况。这些问题让我如坐针毡,而她的语气像是审判官。我想立即起身就走,但是我的懦弱却阻挡了我。但是,对于她的所有问题,我都如实回答,绝不闪烁其词。听完后,她郑重地说,如果我们结婚,你就不用上班了,也不用买房买车,我们可以靠幸福寨的那些房子就可以过得非常好。我看着她,想要说出很决绝的话。但是,我没有,只是笑了笑,沉默地喝完了面前的南瓜粥。

之后,我坐上了回幸福寨的公交,而她开车去她朋友的家。站在摇摇晃晃的车上,车内拥挤的人与车外爽朗的夏夜互为镜像,而我在那些陌生人失魂落魄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回到房间后,我打开了窗,让少有的夏风塞满这个空间。我打开电脑,建立了新的文档,对着夜空,很快便写出了名为《天镜》的诗歌。

写完之后,体内抑郁的阴冷也烟消云散,于是,我喝完了剩下的半瓶凉水,但是,夏天的热已经住进我的体内。冲完澡后,我躺在床上,翻看伯格曼的传记《魔灯》。手机响了一声,我打开后,发现是洛洛在微信上加我为好友。我原本想要立即通过她的请求,但是转念一想,我将其加入自己的黑名单。舒了一口气后,然后,我给黎雾发了条微信,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很快,我便收到了她的回复:如果你见到了我,你也会很失望的。我原本想说她是比现实更真实的朋友,但是,我没有说出来,而是换了其他的话。之后,我放下手机,去楼下的超市买了两瓶啤酒。回到房间后,我看到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我立即回拨了过去,而妈妈的声音像是带着阴沉夜色。她让我把我自己的银行卡号发到她的手机上面。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迟疑了三秒钟后,说,你爸不要你的钱,他让我把那些钱给你转回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挂断了电话。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于是,我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巴赫的音乐。也许,我注定终身漂泊,我注定无家可归。自从我辞职后,父亲就异常生气,像是暴怒的狮子。他骂我没有吃过苦,只知道矫情,不知道铁饭碗的重要性。我告诉他我想要自由,但那个学校就是个铁笼子。他更生气了,拍着桌子说,自由算个屁!那次吵完后,我离开了家,并且打算永远也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晚上关掉灯后,我蜷缩着身体,想着童年往事,想着父母曾经对我的宠爱。那时候的自己太快乐了,几乎没有烦恼。长大后,特别是工作后,我很少再有那种单纯的快乐,每天都是在恐惧与煎熬中度过。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在长大前死去。夜晚,我梦到了爸爸,梦到了他带我去看马戏团表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梦。梦醒后,我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了妈妈。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四個小时的课结束后,这一天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吃完午饭后,我去了市图书馆。坐到阅览室后,我开始翻看近期的电影杂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爱看电影,但我喜欢读电影杂志。阅读期间,我收到了魏鲲的信息,他约我晚上吃饭,并且说有惊喜。我答应了他,但我并没有问什么样的惊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任何惊喜都有了免疫力。翻完杂志后,我在本子上试图写出那部构思很久的短篇小说,但是,我还是没法写出一句话。去洗手间的途中,我和采薇又碰面了,只不过,她没有理会我,眼神中满是冷漠。下午四点半,我离开了图书馆。

六点过五分,我再次站到他们学校门口。十分钟后,他走了出来,向我挥手。令我惊诧的是,他身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那个身影后,我想立即逃走。他们向我走来,而我怔住了,往事电流般地遍布我的全身。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做。他们走了过来,魏鲲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她则伸出了手,微笑地说,你好,郑科,我是伊琳,好久不见了。我握了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走到林荫道上,彼此不说话,像是用各自的往事来酝酿一场风暴。记得上大学时,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散步。那时候,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而如今,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晚餐是在学校附近的日本料理店,期间,我们像刚认识那样,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们不谈论过去,因为过去是现在的深渊。很多次,我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但又立即躲闪到他处。她比以前更漂亮了,眼神中也多了份云淡风轻。我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她,但是,我不想破坏此刻的平静的表象。我也知道,表象的背后是波涛汹涌。离开饭店前,我们互加了微信。

走入夜色中,她突然说道,还是自由最好。我问她为何有这种感慨,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大概三分钟后,她突然说道,我四个月前就离婚了,一个月前,我工作终于调到了长安城。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居然有种欢喜,但我并没有询问她原因。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一家名为雾中风景的艺术影院。之后,我们一起沉默,一起观看了塔可夫斯基的《镜子》。走出影院后,我们又走了一段夜路。之后,我们在大学门口道别。魏鲲为我们三个人建了一个微信群,名为“镜子”。在返回的路上,我们三个人在群里开始聊天。没想到,之前的陌生感很快就破碎成烬,我们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那种熟悉感。

我无心观看户外的城市夜景,因为手机上不断闪动的信息才是我的白昼之光。回到房间,洗完澡后,我继续和他们聊天,而时间也在我的世界中加速前行。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我们的聊天才告一段落。放下手机后,我看到了黎雾发来的信息,但我没有回复,我突然觉得她的存在是一种虚妄,而我需要只是一种真实的孤独。也许,这几年来,我所作出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关掉灯后,我的眼前是一片空虚和黑暗。下一周,我们三个约好一起去江城度假,而我似乎听到了命运之神对我的讽刺之音。黎明又要来临了,但我还是更眷恋黑夜。

第三部分:天海

从飞机场出来后,已经夜里八点钟了,而江城的空气都带着海洋的咸涩味。天阴着脸,下着小雨,我们三个人等了整整五分钟,才坐上出租车。在去酒店的路上,我们三个人忙着各自的事情:魏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与司机闲谈;伊琳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听音乐;我看着户外的灯红酒绿,络绎人群,回溯到过往的时间。眼前的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像是曾经经历过一样,我闭着眼睛,回想着当时的情境。我突然明白,这个场景之前从未在现实中发生过,它只是我未写出的小说中的一部分。我又睁开了眼睛,雨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而我似乎忘记了真实与虚构的差别。过高架桥的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但是,我一路上都能听到海的叹息声。

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到达了卡罗特酒店,而这个酒店的不远处就是大海。

拿到房卡之后,我们便带着行李上了电梯。我和魏鲲住在 704房间,而伊琳则住在我们隔壁。走进房子后,我把行李放到一边,平躺在床上,盯着空中的枝形吊灯,尝试着用冥想来放空自己。但是,我失败了,我的思绪乱如麻。魏鲲披着毛巾出来后,我便走进浴室,对着镜子,脱掉了身上的衣物。接着,我将水温放到最合适的位置,然后给水中撒了几滴紫罗兰香精水。接着,整个人躺在浴缸中,哼唱着一首陈旧的爵士歌曲。体内的困与乏在水中与歌中慢慢消散。泡完澡后,我再次对照着镜子,像是换了一个充满力量的人。我知道,这些都是假象。每次遇到美好的事情,不知道为何,我总是先看到事情毁灭的一面。

之后,我们一起去吃夜宵。

雨一直在下,而海洋的声音像是低声哭泣。伊琳担心这几天都会下雨,然后待在酒店里会无聊到发霉。魏鲲说,雨明天就会停,请相信我的直觉。伊琳笑了,但并没有说话。接着,我们又开始聊其他的话题,我们对彼此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兴趣,像是在挖一口井,知道的越多,空洞也越大。我们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询问与回答,这样做像是要弥补这几年的空白与孤独。

吃完夜宵后,我们又回到酒店,回到 704房间,但是并没有困意,反而越聊越清醒。灯光微亮,我们围坐在地毯上,面对面,说着内心的恐惧及焦灼。魏鲲说他博士毕业后,极有可能又要回那所三本大学当老师了,这是对他命运的讽刺。他苦笑着说,现在的博士多如牛毛,很多單位非常看重博士的本科出身,所以,能找到工作就已经不错了。伊琳说她的人生也够讽刺,原本以为找了非常好的丈夫,有了非常稳定的人生,谁知道,在她怀孕三个月时,他却突然向她出柜,并且请求她替他隐瞒下去。她一怒之下,便去医院将孩子打掉,很快便办了离婚手续。她尊重各种类型的爱,但她无法容忍在谎言中生活。离开渭城时,除了手中的行李箱和心中的疲惫,她一无所有。

说完后,他们的目光转向了我。我说我最大的困境就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自从离开正式单位,漂泊无依这么久之后,我对自由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我原本想给他们说我业余写诗,但是,因为种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我没有说出口。凌晨两点半,我们道完晚安,各自去休息。说了太多的话后,我整个人也变得虚脱。闭着眼睛,我又听到了海洋的声音,而夜晚的梦也戴上了蓝色面纱。

第二天,吃完早餐后,我们一同去海滩散步。雨停了,天空像是倒挂的海洋,清澈而灵动。从酒店到海滩大概有三公里,我们一边走,一边交谈,三个人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而整条路上的风景都见证了我们的亲密关系。很快,我们便来到海滩,而静谧宽阔的大海就突然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停止说话,面对大海,聆听着自己内心的暗涌。天与海连在一起,互为镜像,而海鸟声与海浪声让这面镜子熠熠生辉。面对着海,我们沉默了五分钟。突然,伊琳对着海洋大喊:伊琳,你还好吗?海洋没有回答,只有沉默。接着,她又喊道:大海,你还好吗?远处传来的海鸟声,像是捎来的海洋回音。看到了她的泪滴后,我和魏鲲不约而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她则靠在我的怀中轻声哭泣。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抱着她,让她不要害怕。

随后,我们一起坐上白色轮船,去看灯塔。

一直以来,灯塔都是我心中的隐秘存在。不仅仅是因为伍尔夫的那部作品,也不仅是因为我那个和灯塔相关的博客,更是因为那个看不见的灯塔无数次在我无限黑夜中发出熹微光芒,帮我泅渡了太多艰难时刻。坐在船上,越来越靠近灯塔,而我们也被海洋的蓝色所包围。陆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而我似乎能听见海洋的召唤。我不敢直视海水,因为那里有吸引我跳下的魔力。我抬起头来,观看天空中的云,其中有一朵巨云像是流动的白帆船,而我似乎在那座船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了海岛,而灯塔就在海岛中央。除了顶部是红色以外,灯塔剩下的部分都是白色的,与我想象中不同,灯塔没有那么高,而且,它底部的漆有些脱落,而裸露的部分如同缝补很久的补丁。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我还是没有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拍了几张灯塔的照片,然后通过微信,传给了黎雾。

吃完午饭后,我们选择在酒店休息,因为户外的气温灼热。午觉醒来后,已是下午四点,而我有一种因无所事事而引发的巨大空虚感。我想要逃离这个酒店,逃离人群,回到书的旁边,但是,我的理性压制住了我的冲动。之后,伊琳来到我们的房间。打开电脑后,我们一起重看了特吕弗的电影《祖与占》。电影结束后,我们三个人没有说话,而是一同去吃晚饭。晚饭结束后,我们又一起去海滩散步。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少了,而沉默与海声填满了整个空间。之后,我们三个人坐在海滩上,海风送来海洋的蓝色。伊琳坐在我们中间,唱了三首风格相似的英文歌。之后,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而右手则拉着我的左手。我们都不说话,看着时间在我们眼前流过并消失。太阳沉落于海的那瞬间,我想到了兰波的那首诗,也似乎看到了永恒的幻象。

回到房间后,我们洗完澡,坐在各自的床上,忙着各自的事情。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门响了,而伊琳带着两瓶红酒来到我们房间。我们三个人坐在地毯上,喝着红酒,说着各自的心事。在沉默的间歇,我们凝视彼此的眼睛,想要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灵魂。之后,我们三个人又站起来,伴着音乐,跳起舞蹈。喝完酒后,我们帮彼此脱掉衣服,然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毯上,时间的针脚在我们心中走动。之后,我们三个人融为一体。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彻骨的孤独,而海洋似乎在观看着一切,但又沉默不语。

第三天清晨,起床时,伊琳已经不在房间了。

洗漱完毕后,我和魏鲲去她的房间,叫醒了她。之后,我们三个人一同去吃早餐。早餐结束后,我们三个人去海洋游泳。跳入海中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与水相融了。我带着泳镜,看着水中的清澈世界。某个瞬间,我都不想返回陆地,而是与海同眠。在海洋中,我体会到了无法言说的自由。回到海滩之后,我看到了他俩在海洋中嬉游,而海滩上孩子们的欢笑声与追喊声。之后,我们一同回酒店。他俩有说有笑,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能聆听。我走到他们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多余人。午饭后,我留在了房间,而他们一同去江城游玩。我突然明白,我不能破坏他们的亲密。

吃完晚饭后,我一个人去看海。在海滩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又用沙子埋掉这些名字。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最后,自己没有了性质。太阳落海后,我回到酒店。那个夜晚,魏鲲没有回来,而是去伊琳的房间过夜。我失眠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海洋声让我心生恐惧。午夜时,我打开电脑,面对窗外的黑暗,写了一首名为《天海》的诗歌。之后,我心中的恐惧也褪色了。我并没有把这首诗歌放到博客上,而是直接删除了这个文档。或许,这是我最后一首诗歌。那个夜晚,我梦到了灯塔。我一個人前往灯塔,但是海雾却挡住了我的路。我位于海洋中央,不知该走向何处。

第四天,吃完早餐后,我们三个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准备回长安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经过好几次颠簸后,飞机终于平稳落地,而我的心始终安静沉寂。走出飞机场后,我们三个又坐上通往市中心的机场大巴。在东大街下车后,我们三个人道完再见,然后各奔东西。在回房间的路上,我从“镜子”这个三人群中退了出来。

我又回到了幸福寨。爬了整整九层,才最终重回那个地狱。突然间,我觉得地狱也有着天堂的荣光。洗完澡后,我又趴在床上睡觉。起床后,我去给房东那里交房租。他的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对我说,洛洛已经交到了新男友,年底就要结婚,这个男娃以后就不用愁吃愁穿了。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这个月的房租寄给了他。他把零钱找给我后,又对我说,不要紧,以后还有机会。我说,谢谢你,这个月结束,我就要搬出幸福寨了。房东的眼中露出诧异,没有再说话,而是摇了摇头。

回到房间后,我给黎雾发去微信,说想要今晚见到她。没过多久,她便问我是否确定,因为这很有可能终结这段关系。我给她发去了一段语音,表示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事情了。过了很久,她同意了我的请求。之后,我发去了见面的具体地址和时间。不知为何,我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失落绝望的表情。收拾好之后,我走出房间,带上《马尔特手记》。我准备把这本书送给她。坐上出租后,我注视着车外的人群与灯光。一切都在禁锢中运转,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庆祝无意义。很快,出租车便到了饭厅,而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看见她。于是,我又坐回出租,沿着原路重新返回。在车上,我给她发了道歉的信息,而她则回复了一张笑脸。她说,她快到饭厅的时候,也改变了主意,沿着原路回家。或许,她是对的,我们不应该见面,因为这是我们孤独的最后避难所。回到房间后,我继续读《马尔特手记》,想象着里尔克所说的那场风暴。

午夜,一阵疾风骤雨敲打着窗子,也敲醒了我的梦。走到窗前,我突然看到东方的一束奇异之光。我拿出手机,听着户外的雨,给妈妈编发了一条短信。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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