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和老丁是好朋友。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到趣处,老丁一声长喊:“儿呀,此语差矣,转来!”老韩马上背着枪转来:“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韩的小女儿叫嫣红,老丁的小女儿叫胭脂。两人常在一起割草。这年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天快黑了,嫣红将一只布袋拾回了家。嫣红的娘,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开门见山:“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笑了:“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就得经官。”
老韩心想了,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两人一块唱戏,好了二十来年,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我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老韩也赌上了气:“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布袋的主人(老曹)已找上门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端详老韩:“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因为一只布袋,老曹和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选自《一句顶一万句》,有删改)
读后涟漪
刘震云在文中为我们叙写了百姓生活的琐碎庸常状态。语言不事雕琢,文笔细腻从容,通过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等多种手段来刻画老韩这一形象,非常有生活气息,既鲜活生动又真实接地气。
在情节设置上:有线索,文章以“布袋”为枢纽连接人物,展开情节;有波折,文章情節多次翻转,起伏不定;结尾出人意料,丢了布袋的老曹与想独吞布袋的老韩居然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另外,文章意蕴深刻,文末“丢了一个朋友”表现了老韩与老丁二十多年的友情在利益面前的脆弱,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得到一个朋友”,表现了老韩内心的欣慰。“得”与“失”之间,表现了老韩对人生无常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