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妮
1927年,妈妈在柏林生下了我,她是一名和善的拉丁语教师,也是我的百科全书。而她那严肃古板的丈夫则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皮革商人,不停地在各个城市间奔波。
我们的邻居是欧利文一家,他们从波兰来。小镇上的人们都有一头鲜亮光泽的金色秀发,可欧利文夫妇和小欧利文却长着像褐藻般浓密的棕色卷发。一天,我和小欧利文一起在庭院除草,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的头发不是金色的呢?”小欧利文转了转那双黑眼珠,俯身拔起一把小草,佯装严肃地说:“小草啊,你的叶片为什么不是棕色的呢?”把我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当我5岁的时候,我的国家迎来了新总理。爸爸兴奋地告诉我和妈妈,新总理给德国的未来带来了希望,“他简直是个天才!”爸爸这样评价他。爸爸开始时不时地提起这位天才式的人物,甚至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本总理自传《我的奋斗》。只可惜我还太小,不怎么识字,况且满是字母的传记远没有香甜的巧克力令人着迷。不过封面上那个威严男人的胡子倒是格外引人注目,小小的、毛茸茸的一个梯形紧贴在鼻尖的下边,这实在是太可爱了!
当我还在天真烂漫地胡思乱想的时候,胡子总理却残忍地驱逐了欧利文一家。那天夜里,小欧利文敲响了我家的门,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纸盒,衣服早已被雨水淋透了,帽子也不知被风刮到了哪儿去。他哭着告诉我,他要离开柏林。“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要你走!”我紧紧地抱着他,害怕下一秒小欧利文就会溜走。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肩膀上,抽泣着说:“因为你们的总理不喜欢波兰人,他说我们是劣等民族。”我开始号啕大哭,我简直无法想象我最好的玩伴就要离开我了。“可是我想你留在这里!欧利文,求求你别离开!”这时,爸爸来了,他把欧利文从我怀里扯开,粗暴地推了出去,那个纸盒也在顷刻间被他踩得破败不堪,掉出了一只断翼。
爸爸的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告诉我,如果再让他看见我和波兰小孩儿混在一块儿,他就要打断我的腿。然后他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气冲冲地走开了。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脑子一片空白。妈妈悄悄走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的耳边落下了滚烫的泪。“我恨希特……”我大声地说,然后妈妈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我12岁那年,英勇的政府军站在柏林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波兰已经被划入德国版图。男士们兴奋地将帽子扔向天空,女士们齐声唱起了军歌,士兵们在欢聲鼓舞中比着向纳粹尽忠的手势。当一辆辆载着战俘的囚车行至广场时,人群沸腾了。“阿道夫万岁!纳粹万岁!伟大的日耳曼万岁!”人们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喊着那个名字。我知道,那些伤痕累累的人们来自波兰;可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在那人群里会不会有我的欧利文。
后来,我们和意大利、日本结了盟,波兰之后又有许多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被载到广场。我跟着人群站在柏林广场上,目送一批又一批和我们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被送进牢笼。爸爸对战争、胜利的迷恋和狂热日益壮大,最后抛下我和妈妈加入了政府军的队伍,而妈妈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她告诉我,我们早晚要对我们所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我不知道爸爸所在的战场是什么模样,但在我就读的中学里,处处都能看到模仿士兵训练、满怀一腔热血的学生;我不懂得那些棕色瞳孔里倒映的哀伤,但我看见手中的世界地图在不断变化,听见牢笼里的哭喊声在一天天增加。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金色比棕色高贵?为什么天上总有炮弹在飞?为什么工厂里的犹太工人拿不到工资还要工作?为什么街边会有填不饱肚子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钢铁制成的飞鸟也来到了我们自己的天空上,天边浮现了无数瑰丽的蘑菇云,妈妈带着我仓皇躲进潮湿的防空洞,一声声巨响在我们身后炸裂。数万的民众挤在一个空间里,争夺着食物和水,没有人会在乎防空洞外无处躲藏的战俘,所有人都只是想着快一点熬过去。轰炸过了一轮又一轮,可当我们走出去时,迎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
“胡子总理自杀了,我们的帝国时代没了。”人们一片哀伤,但更多的是迷茫。
妈妈牵着我,茫然地站在废墟上,四处远望,我们却找不到自己的家。“妈妈,我们还会再有一个家吗?”我抬头问,妈妈却只是执着地看向南方,南方的鸟儿还没有归巢。
冬天到了,我却还没等来答案,不知道春天的时候,欧利文会不会和鸽子一起回来。